匹马戍梁州 匹马戍梁州 第134章
作者:夏蝉七里
方谦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一下,慢条斯理道:“我当是什么大事。”
柳玄文气得眼睛都瞪直了,“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天塌了才算吗?”
宗政康插了一嘴,“柳老板叱咤商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怎的就被这区区的一条账款给吓到了?啧,这可真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啊。你从前不是最会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吗?”
柳玄文正在气上,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谭公子,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你哪里能知道疼痛?你有太子撑腰,自然是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想到什么,绷直的一张脸当即就变了,赶紧换了笑来对宗政康道:“谭公子,可否请你书信一封告知太子?咱们处一条船上,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氏若是不保,对太子也是影响颇深。”
“好啊。”宗政康颔首一笑,不动声色地给方谦使了个眼色,又道:“我现在就去,还请柳老板沉着气等一等。”
柳玄文放了心,转头再看方谦时,笑意就此一止,整张脸再次紧紧地绷住。
方谦起身就走,柳玄文喊道:“站住。”
何料方谦并不回身,一个响指过后,厢房内的几方烛火同时熄灭,周围昏暗下来。
“你……”柳玄文不适地眯了眯眼,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一道劲风就此逼近,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窒息的昏迷感眩晕着来临。
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之后,宗政康才露了身,对方谦略略点头,“多谢了。”
方谦回头看了看那个瘫倒在地的人影,说道:“不必客气,往后商路上的事情,还需谭兄多多指教。”
宗政康笑而不语,一个手势落下,便有人将柳玄文扛起,轻而快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梦境处昏迷之隙,柳玄文在这里见着了过往的许多人和事,牛鬼蛇神齐聚一堂,吓得他猛然间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还未全醒,脑子里浑浑噩噩还装着梦里的记忆。他习惯地先动了动胳膊,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厚重的锁链声。
有个声音就在耳边说道:“醒了啊,柳老板。”
柳玄文浑身上下猛地一抖,整个人头皮发麻,方才的浑浊沉钝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声音好似与方才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谁!”他壮着胆喊了这么一声,“这是哪里?你究竟是谁!”
火光在这时猝然而亮,柳玄文闭眼遮拦片刻才缓慢地又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背身而立的人影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
宗政康在微弱的火光里慢慢转过身来,朝着柳玄文露出个绝非善意的笑,轻声慢言道:“柳老板,还记得我吗?”
他褪去了易容,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束缚着的仇者。柳玄文屏息看他,须臾之后认了出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宗政康扬唇而笑,“我怎么没死,是不是?”
柳玄文想到刚才的梦,震惊得喉咙黯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政康提醒他,“柳老板,你就没觉得我的声音令你熟悉?”
柳玄文沉寂几息后,瞳孔骤地放大,在他的这一声中后知后觉,“是你。”
“啊,”宗政康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着,轻轻点头,“是我。你以为,宗政氏绝后了是不是?可是不巧,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家留了一条活路。柳玄文,我找你来了。”
“你要怎样?”柳玄文盯着他这张匿于昏暗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余光又看了周围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宗政康问:“认真听,你当真听不出来?”
柳玄文静下心凝神片刻,明白过来,“上面是天下林的赌坊?”
宗政康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别叫了,上面赌声震天,没人能听到你的求救。不过这也是托你将赌坊设在地下的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找个怎样的地方关着你。”
柳玄文觑视着他,“你要将我怎样?”
宗政康道:“你与潘志联手将污水泼到我爹身上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一日会东窗事发?”
柳玄文道:“潘志被查是你……”
“不是我。”宗政康打断他,“我没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是他自己不知收敛碍着了旁人的眼,才自作自受招来了祸患。柳老板,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对你动手的,这是天要绝你,我不过是借了一把东风而已。”
柳玄文尽量平心说道:“你想捏着柳氏的财路逍遥法外?你做梦!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别忘了,我柳氏的好几条水路都是交在你手中的。上面若是要查,你就是首当其冲。”
宗政康眯了眯眼,丝毫不为之所惧,“你以为你当初将这几条要紧的水路交给我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用意?”
他停顿片刻,说道:“你将我爹踢出来做了挡箭牌,自那之后,你便记着前车之鉴,连与官吏多说一句话都不敢。你不敢再强占水路,却又心有不甘不愿多花漕运的费用,正好这时,我顶着太子的名头来见你,你索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我。一则,此举能凸显你求靠太子的诚意。二则,你可以借着我,将水路继续拿在手里。三则,即便是出了事,事情也不能归咎在你的头上。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挡在前面,上头更是还有太子顶着。你说,你怕什么呢?是不是?”
宗政康这时朗声大笑起来,“柳老板,你可知凡事算不到十全十美?你想吃这样的便宜,可也要担得起一应的风险才是。”
柳玄文心里一慌,问他:“你做了什么?”
宗政康道:“你确实是把水路给了我,但这些和潘志对半而分的漕运钱账上面,每一笔落的都是你的名字。所以这么说起来,我不过是代你出面打理水道,这背后真正的掌舵人,其实还是你啊。”
柳玄文呼吸一滞,全然不信,“不可能,我一个字都没有签过!”
宗政康道:“柳老板的生意太忙,一个人打理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总有副手不是?”
柳玄文低喃:“方谦……”
宗政康道:“大一些的生意,方谦可不敢随意做主,总得问过你之后再画押才行。他能随意出入你的账房,自然也能拿到你的私印。说起来,柳老板你这私印可真是独一无二仿刻不来,我原本很是头疼,但多亏有方谦,他真是帮了我大忙,否则这一笔笔的漕运账目可不能尽数落在你的名下。”
“混账!这个混账!”柳玄文恨声大骂,“我待他不薄!”
宗政康冷笑,“薄不薄,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方谦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你是在利用他给你那幼子铺路?对了,说起你这幼子……”
柳玄文开始脸色发白,忙道:“你放过晏儿,算我求你。”
“可以。”宗政康从一旁的桌上抽起一张写了字的纸悬在他眼前,道:“看完看清楚,你要是愿意签字画押,那我就放过他。”
柳玄文快速看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宗政康淡淡道:“看来柳晏并不值你这些生意的价钱,既然这样,那我给你养个病秧子做什么?”
“别想拿晏儿威胁我!”柳玄文忽如疯鸷一般吼道,“你不就是想报仇吗?我把命给你就是,但你别想鸠占鹊巢吞下柳氏的生意!”
“这可由不得你。”宗政康收起手中的纸,故意叹气道,“不过你这生意太大了,我可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维系。”
“宗政康!”柳玄文怒道,“你以为我怕你吗?那些账目你尽管公开,不过就是吞了漕运的钱而已!柳氏易主绝非易事,方谦没这个资格能说服其他人归顺于你。你若是不想被人逼到山穷水尽,那就识相点放开我。”
“方谦是没这个本事说服柳氏的其他人,可是账簿可以。”宗政康道,“你当初推我爹做替罪羊的时候,真账都藏起来了吧?你以为我爹就这么认了你交给官衙的那份假账?柳玄文,死到临头你还敢吓我?”
柳玄文大口喘着气,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爹为防万一,对所有的账目都做过一份真实的记录作以备用,他与你的那些交易也不除外。你以为他当时认罪是哑口无言吗?你错了,他是为了保住我,也是为了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宗政康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也环绕着从不同的方向落入柳玄文耳中,“他自知难逃一死,连带着族人也要受难,就算拿出与你有关的证据也只是垂死挣扎,并不能将你连根拔起。为了保住我,他把与你相关的书信账簿都藏在了我这里,又让人带着我连夜离开淮安道。离家之前,他叮嘱了我好几次,这些书信账簿就是将你送往黄泉的杀身符,只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否则就会打草惊蛇。现在,这些账簿都在我手里,如果我全部拿出来,那么整个柳氏都将付诸一炬。你说你的那些族人们,是不是都得好生求着我?”
柳玄文额上冷汗涔涔,喉中如注满了铅,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宗政康看着他,凉凉地一笑,“不过我自小饱读圣贤,使不出那等折磨人的惨烈之刑,你放心,我会让你痛快地上路。你的那些生意,就算是我给你一个痛快的交换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柳玄文沙哑地说道:“晏儿……你放过他。”
宗政康眼底划过一丝释然后的明朗,淡声道:“我不是你。”
机关之后,一扇石门倏然而开,几道光柱自外间而来,一缕一缕地投射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宗政康迎光而行,埋没于心底的阴影也在光芒的散射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踏着台阶上去,看到谭子若满脸紧张地等在这里。
“走吧,”他在谭子若肩上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噩梦没了。谭叔,我依然想做那个光风霁月的我。”
第130章 相思
剑西三州本月的军报如期抵达海晏殿的御案时,赵瑾正好在这里陪着楚帝下棋。
“乌蒙嘉娶了古纳川的女儿做大妃。”楚帝说完,将军报递给赵瑾,“你看看。”
赵瑾接过看完,说道:“乌蒙嘉接任车宛大汗后,一直想为车宛找一条新的出路,他野心不小,除了想吞并羌和,还意图从南北两向攻进梁州和孜州。他曾两次向羌和王求娶羌和公主,想兵不血刃地以联姻之策拿下羌和,可他们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羌和王一直没答应。臣原本也疑心过他会与苍狼部联手,可又反复不敢确定,如今看来,乌蒙嘉为了扩张领土,已是不顾一切了。”
楚帝道:“车宛现在与苍狼部以姻亲为盟约,整个西北就连成了一片。”
赵瑾自信地落下一枚黑子拦住对面的进攻,嘴上说道:“即便乌蒙嘉有古纳川的助力,臣也不怕。燕王殿下以矿税变革为先例,为国库增加收入,往后定然还有其他法子继续充盈。总有一天,臣会将西陲线延伸到磨莎雪山脚下。”
楚帝笑道:“年轻就是好啊。”
赵瑾道:“臣有个想法,若是能与镇北王分别从梁州和甘州出兵,倒是能一举将苍狼部和车宛以北的地方拿下。”
楚帝道:“大漠里变幻莫测,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赵瑾颔首,“圣上放心,臣不打无备之仗。”
一局棋毕,赵瑾主动道:“还是圣上棋高一筹。”
“朕是执白先行。”楚帝笑笑,将手中余下的白子扔入棋盒,说道:“朕昨日问了问御医,阿珩的伤已经大好了,总这么住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你今日接她回去吧。若是需要御医复诊,再传就是。”
赵瑾迟疑,“可皇后好似很心疼公主,臣是担心……”
“朕回头会去跟皇后说的,儿女长大了就该放手,老是这么锁在跟前做什么。”楚帝说着想了想,又道,“朕一直忙,阿珩出事后也就去看过一次。走吧,朕与你一道去蘅筵宫。”
比起前朝的刀光剑影,后宫里可谓是风平浪静。
秦惜珩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能行走如常,她坐在檐下发呆地看着院中景致,连楚帝与赵瑾来了也没察觉。
“公主。”宫人们在旁小声提醒,一面又跪下给楚帝行礼。秦惜珩侧首来一看,愣了愣之后沉着气要福礼,楚帝道:“不用了。”
秦惜珩瞥了赵瑾一眼,听楚帝说道:“腿上好些了?”
“儿臣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皇记挂。”秦惜珩莞尔一笑,抱着楚帝的手臂摇晃着撒娇,“父皇要来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下?”
“朕刻意没让人说话,就要看看你在做什么。”楚帝笑说着,回身对赵瑾招手,“怀玉。”
赵瑾过去,楚帝又对秦惜珩道:“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日子,该回去了。怀玉今日正好进宫,朕就带他过来了。”
秦惜珩推辞一下,“儿臣还想等腿上大好了亲自去侍奉父皇几日。”
楚帝道:“朕不缺你这份孝心,若是继续留着你,外头那些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夫妻感情不睦。”
秦惜珩低着头不语,楚帝拉过赵瑾的手与秦惜珩的牵在一起,又握紧了放在自己掌心里捂了一会儿,方推开二人,对她们道:“回去吧。”
“父皇!”秦惜珩出声一喊,楚帝背身她们,只是对着后方摇了摇手,没有回头。
赵瑾目送着这位九五之尊离开,扶着秦惜珩的胳膊问:“腿上方便走吗?要不要叫个轿辇?”
“嗯。”秦惜珩一个眼神之下,凝香便会意。
两人又有多日未见,窄小的轿辇就成了天赐的幽会之所。蘅筵宫空洞的日和夜被远远地抛在后方,秦惜珩亲吻赵瑾一下,靠在她的肩头说道:“明明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很舍不得父皇。”
赵瑾道:“若是车宛今年安分守己,我们就在京中过个年。你什么时候想见圣上了,我就陪你进宫,好不好?”
秦惜珩点着头,拉着赵瑾的手摩挲她掌心的茧,心中的不安才尽数褪去。
几日前,赵瑾离开公主府时,院中还生着密密的桂花,现在大门再启,只看到了满地细碎的淡黄色落芳。
“可惜,桂花都谢了。”秦惜珩有些失落地嗅着余香,“一年才一次,我原本还想与你赏一赏这院子里的桂花。”
赵瑾道:“冬天要来了,不是还有红梅吗?只要我们一直互相扶持,那么便是四季逢春,花开不败。”
她担心秦惜珩的腿站久了会疼,干脆将她横抱起来往清漪院走。
秦惜珩挣扎几下,“你手臂上还有伤呢,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