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匹马戍梁州 第136章
作者:夏蝉七里
“相爷息怒。”心腹道,“路家的其他人已经暂押刑部大牢了,还请您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把路远给我追回来!”宁澄焕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又问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心腹道:“路远说要小解时,原本有个人一直跟守在他身边的,可他身上不知哪儿来的短刀,乘人不备就将守着他的人捅伤了。”
宁澄焕指着他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他身上有刀你们也不知道?”
“离开绍县之前搜过身的,可……”心腹说着也语塞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宁澄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心腹讪讪地闭了嘴预备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相爷,属下想到了一件事。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些无名的乱党吗?”
宁澄焕当然记得,问道:“你怀疑这次的事情与那些乱党有关?”
“不无可能啊。”心腹肯定道,“他们一定是有漏网之鱼,还对相爷您怀恨在心,所以如今卷土重来,弄了这么一块假模假样的天言之石。”
宁澄焕凝神想了片刻,对他道:“去查。”
心腹慌忙就去,险些在门外撞上宁澄荆。
“你怎么来了?”宁澄焕问他,“有事?”
“是有件要紧的事。”宁澄荆开门见山便说,“大哥觉得,燕王是个怎样的人?”
宁澄焕还记挂着刚刚的事情,哪里有闲情与他在这里对人评头论足,淡淡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你提他做什么?”
“若事实并非如此呢?”宁澄荆将顺带而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什么意思?”宁澄焕看他这样肃然,心里便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忙拿起桌上的几样东西看了看。
“这些分别是燕王初拟的矿税革新方案、敦庭雨患详要以及几份策论初稿。”宁澄荆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看向宁澄焕,“大哥觉得这些稿论写得如何?”
宁澄焕一一看完,眼中逐渐露出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真是他写的?不是旁人代笔?”
“大哥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原稿一看。”宁澄荆平静说道。
若说矿税革新方案与敦庭雨患详要是为了应对楚帝派下的差事而作,那写成现在的样子倒也能解释得通,可这几份策论初稿……
宁澄焕看着这几份手稿,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头浮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感。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宁澄焕放下东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
“也没多久,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我也不太敢确认,即便我现在依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宁澄荆道,“我心里有点疑,便让人买通了燕王府的下人,匆忙誊抄了这么几份策论的手稿。”
“还真是小瞧了这位殿下。”宁澄焕起了一身寒颤,叹气道:“我千防万防,竟然没看到这位日夜在眼皮子底下花天酒地的纨绔。”
他拍拍宁澄荆的肩,万分后怕道:“澹益,幸而有你。”
宁澄荆道:“大哥对我说什么见外的话,咱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防备燕王。”
“不好。”宁澄焕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来,迅速看向宁澄荆,“他可是要娶鞑合公主的。一旦他娶了鞑合公主,整个鞑合都会成为他的后盾。”
宁澄焕想到这里已是悔之晚矣,继而又顺藤摸瓜地猜到另一件要紧的大事,“圣上动了易储的心思。”
“嗯。”宁澄荆颔首,“想必是因为有睿王的前车之鉴,所以圣上才迟迟没有任何表态。他留着太子,麻痹的是天下人。”
就像当初邑京之中无人不知秦惜珩与谷怀璧出双入对,可楚帝留着谷怀璧,也不过是要声东击西掩盖他要招赵瑾为婿的真实想法。
“好厉害的一对父子啊。”宁澄焕暗生感慨,“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耍得我们团团转啊。潘志此次遭到御史台弹劾,多半就是燕王暗中做的。”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宁澄荆虽与秦潇接触不多,但已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最多只能告诉皇后。林孺人不是才诊出了身孕吗?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确保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
宁澄焕道:“不能让燕王娶鞑合公主。”
“已经晚了。这可是国姻,天子一诺,重若千金。”宁澄荆摇头,“大哥当日就该顺着圣上的意思,让这桩婚事落到兴王头上。”
宁澄焕半晌无言,默然好久之后才道:“不论如何,不能让燕王继续大放拳脚了。”
稍晚时分,宁澄焕的嫡妻万氏入宫给宁皇后请安。
“嫂嫂坐吧。”宁皇后叫人上了茶,看了万氏片许后打趣说道:“我看着,嫂嫂好似比上次又圆润了些许,快给我讲讲,是遇着什么可人的事儿了?”
万氏笑道:“殿下取笑我不是?日日都是如此,哪儿能碰着什么可人的事?”
俞恩悄悄地对宫人们打了个手势,一干人便缓步退离,殿内一时空荡下来,只剩她们二人。
万氏见没了旁人,才拿出一封信给宁皇后,“老爷千叮万嘱的,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殿下,说这要紧得很。”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凝,看着信便开始觉得胸口难安。她全程屏息着将信看完,半晌不言只字片语。
万氏瞧着她的脸色,心中隐约生出些惧意来,紧张地喊:“殿下?”
“没事。”宁皇后强作平静地将信收好,对她道:“劳烦嫂嫂告诉大哥,这事我知道了。”
万氏知道事情重要,便没敢久留,当下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外面听到些许,找了个借口辞宫。
殿内萧萧沉静,宁皇后孤坐主位之上,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硬生生地折断了小指上修长的葱甲。
一股森寒的凉意正从足底而起,头顶上空也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盘踞在她身上,压得她难以喘息。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灭顶氛秽的逼近。
为了保住这个后位,给宁家留根,宁据当年主动揽下了一切。建和三十三年于宁皇后而言,一直是一个不敢回首的噩梦。她迫于局势忍气吞声,压下了全身的傲骨卑缩在后宫,在那些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的岁日里,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妃嫔们讲。
她比谁都清楚,楚帝昔年留她皇后之位不废,是为了制衡其他世家。
大楚以世家门阀为底而生,皇族秦氏不过是这群无主之鹿里面的头首而已。战火淬炼着鹿群,他们跟随着跑在最前方的头鹿,将它捧成了如今的猛虎,而鹿群摇身一变,尽数成了虎爪之下的鬣狗。
皇权倚仗世家而起,他们共治天下,将一切固化成不变的模样。
后宫废了宁皇后,世家还会上书再立贵女为后,这亘古不变的潜在规则生生世世环绕着大楚,而楚帝在风雨的招摇中茕行多年,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能权衡着局势在后宫添上新人,却不能让这些女子再一次走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徒增外戚的权势。既然宁家已经黯淡,那么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于他而言倒是能堵悠悠众口。
宁皇后在无人相问的那几年里韬光养晦,她不再奢望楚帝对她能有任何夫妻的情谊,她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全是秦祯在报复之下的算计。
凤正宫内阒静冷漠,没有那声叫传,连俞恩也不敢随意入内。宁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指甲,眼中忽而落泪。
深宫里的景致常年不变,她在高悬的檐下不知看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将大半辈子都陪衬在了寂寥的红墙黛瓦中。
宁皇后没有哭出声,她只给了自己半柱香的时间来惋叹过往伤春悲秋。兽嘴里燃着提神的香料,青烟袅袅腾起,她注视半许,冷静地拭干了眼下的泪,又闭眼静默须臾后,喊道:“俞恩。”
殿外的脚步声促临,来人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皇后道:“时日真是快,今年的菊宴备置得如何了?”
俞恩道:“殿下先前提过一次,婢子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了。不知殿下想将日子定在几时?还有今年入宫来赏菊的夫人姑娘们,殿下可有想好邀请哪些?”
宁皇后道:“晚些时候,我会拟一份名单出来。”
俞恩道是,宁皇后想了想又说:“办置菊宴劳心费神,我还是想要个体己的人帮衬一二。你回头去传个话,辛苦嫂嫂这几日来宫里与我一起操劳。东宫那边,就不用林氏专程过来了,叫人仔细看着点,必须保证她这一胎顺利生下。”
“殿下放心,婢子都记着了。”俞恩见她撑着桌案起身,上前来扶了一下。
“不用管我,你忙去吧。”宁皇后推开她,自己往殿外走去。
五年前她受制于人,手脚皆缚,于是便学会了忍耐。既然天不曾亡宁氏,那么她蛰伏数载的苦痛也就通通不为一提。
宁皇后仰头看着凤正宫高大的匾额,心中自言一声。
命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信有什么天定的谶说,也绝不会再次屈服于这既定的一切。
第132章 博弈
范蔚熙赴约抵达时,宁澄荆已经恭候多时了。
“抱歉,来晚了。”范蔚熙在他的对侧坐下,客气有礼地先赔了个罪。
“是我来早了。”宁澄荆将刚沏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范蔚熙实话实说道:“我原本是不想来,可到底还有老师的情分在,所以还是决定来一趟。你下帖找我,何事?”
宁澄荆问:“什么时候走?”
范蔚熙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走?”
宁澄荆道:“我只是猜测赵侯不会同意你入仕。其实如你这般踏足山野八荒真的挺好的,江湖幽远,天高海阔。”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问:“可否赐教一局棋?”
范蔚熙点头,“悉听尊便。”
两人猜先之后宁澄荆执白先行,何料他的第一枚子就落到了天元上。
“你……”范蔚熙看他一眼,“你这第一手确定要下在这里?”
“我不要这个优势。”宁澄荆望着棋盘上这唯一一枚棋子道,“落子无悔,我决定了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后悔。”
“好。”范蔚熙不再让步,执手在对侧的左上角落下黑子。
“离开邑京之后,就不要回来了。”宁澄荆边下边说。
范蔚熙没有搭话,直到这局棋几乎同等分地被黑白二子交错着占满,他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道:“你还真是挺让人琢磨不透的。”
宁澄荆对着棋盘看了许久都没有再落下手中的棋子,转而慢慢地抬眼去看他,“没有气口了。”
范蔚熙指着白子的一处对他道:“其实你下错了一手,所以后面的这么多步,都是为了将这一手的错误挽回。”
宁澄荆道:“只要能够挽回,都不叫错。”
范蔚熙说不动他,也就不劝了,问道:“棋下完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宁澄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赵侯来邑京也快两个月了吧,梁州不需要他看着?”
范蔚熙道:“怀玉心里有数。”
宁澄荆道:“赵侯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来日太子即位,他也是有功之臣。”
范蔚熙微微怔然,数息之后朝他看去,问道:“什么?”
宁澄荆看他一脸愕然,反问:“他没跟你讲?”
范蔚熙迅速地推测了出来,又问:“怀玉答应了太子什么?”
“左右不过是剑西的安宁。”宁澄荆见他眼中还有些茫然,便宽慰道:“赵侯这个时候愿意回头,倒也并不算晚。待到朝政清明,边境也会是一片海晏河清。”
范蔚熙许久没有回过神,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范家祖宅。
“哥哥,你去哪里了?”范芮跑来接他,嘟囔道,“爹刚刚还说要回梁州去看娘和可盈,想找你定个归期来着。”
“都行。”范蔚熙随口一说,他浑浑噩噩了一路,想着的尽是赵瑾日后的处境。
“你怎么了?”范芮很是担心他,“哥哥,你不会是生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