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 热带公路 第14章
作者:林子律
想象中的寺院总和青灯、雨声以及寂寞的长烟相伴相生,拉萨北端的色拉寺,翟蓝见到了迄今为止最震撼的“佛”的论道。
光明而盛大,喧哗而原始,动与静,困惑与思辨,都在碎石场上与烈日一起升腾着。
不远处僧侣的大声讨论,游客小声的交谈,风铃卷动,转经筒被拂过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涌入耳膜,振动直达下沉的意识海。
分明吵闹无比,翟蓝却觉得这是大半年来他最宁静的一个下午。
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就这么坐在一个台阶上看那些辩经。直到五点,僧侣披上长袍拿起垫子扬长而去,自始至终,翟蓝是个局外人。
但这“旁若无人”让他舌尖发麻,好像过去的两小时对他而言也成了一场修行。
离开辩经场,话题还在继续,游真问他:“刚才想了什么?”
“空白。”翟蓝说,绞尽脑汁地想形容词,“我一句话都不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里发现,他们都很沉浸……”
“你也很沉浸。”游真笑了笑,“你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特别严肃。”
翟蓝“啊”了声:“不会吧。”
游真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成一个简易小框,放在眼前,对准翟蓝的脸:“下次我一定要拿手机给你拍下来……翟蓝,你做题的时候也这么认真?”
他一头雾水:“什么做题?”
“数学系的小学霸啊。”游真提醒他,“忘啦,高考数学140。”
翟蓝:“……”
他的窘迫落进游真眼内又是十足可爱,游真笑开了:“好了不逗你了,我是真觉得数学好的人厉害——你猜我高考数学多少?”
听着像小孩子之间才会聊的话题,翟蓝不予置评:“高考数学又不能代表一切。”
“也对。”游真伸了个懒腰,“天气真不错——”
“诶,那个人好像提不动东西!”
话音刚落,游真才转过头,就感觉身边的翟蓝一下子冲向前方。他的目光随之而动,看见翟蓝帮一个红袍僧侣抱住了岌岌可危差点滑落的箱子。
僧侣50岁左右,戴一副眼镜,他和翟蓝一起将箱子放在地上研究。
游真走过去时,正听见翟蓝掰着某个角,遗憾地说:“啊,这里坏了,难怪刚刚提不住……您没事儿吧?刚刚砸到您了吗?”
“我没事。”僧人面含笑意,“谢谢你,小伙子。”
翟蓝说“小事儿”,以为这就是结束了,转头对游真刚要提议离开,那僧人却打开了另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几枚圆润的小土豆。
“给我的?”翟蓝不可置信。
小土豆是火塘里烤过的,外壳几乎脆成了纸,用手一搓就簌簌掉落了。翟蓝本是不太好拒绝对方的善意,拿近了闻到一股又糯又甜的香味后顿时饿了。
他留下两颗,其他的给了游真:“你尝尝啊,好香!”
高原的小土豆比内地美味得多,说得夸张点几乎不是一个品种了,吃得到淀粉特有的甜味。只用闷火烤上几个小时,不加盐不加辣椒,没有任何调味,入口即化,回归食物最原本的质感,味道朴素,却香得差点能把舌头吞下去。
“真的很好吃!”翟蓝再次谢过那个僧侣,看了看箱子,又说,“您要把这个搬到后面的房子去吗,要不我们帮您?”
僧侣注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透出一丝睿智光芒:“谢谢。”
游真自然对助人为乐没有异议,那个箱子不大,但因为漏了底,还是要两个人合抱才能顺利前进。他们跟着红袍僧人,途中对方问了他们从哪儿来,想去哪儿玩,推荐了几处拉萨的寺庙。
“帕邦喀的桃花已经开了,在拉萨如果要多停留,那里值得一去。”僧人含笑说完这句话,他们刚好停在一间白色两层小楼前,“我到了,非常谢谢你们。”
翟蓝正要客气,僧人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给他:“离开拉萨后,愿风把我的祝福带给你。”
黑门打开,两个年轻僧人把那个箱子抬进了屋。他们出来后再次和红袍老者耳语几句,又朝翟蓝游真默不作声地一行礼,用带着口音的汉语说“谢谢”。
红袍隐入了门后,翟蓝还愣在一地阳光中,耳畔,那句话的回音缭绕不去。
“那是谁?”游真问还在门口的年轻僧人。
大约只有十几岁的僧人不好意思地把僧袍裹好:“那是我们寺庙一位仁波切,心很好,箱子里是他抄的经书。你们帮了他,他很谢谢你们的,我们也会为两位祈福……”
后面游真还和僧人聊了什么,翟蓝没再听了。
他摊开手,只有小指长的金刚杵躺在掌心。
作者有话说:
辩经确实很有意思,但我听不懂,当时就觉得emmm好吵(没文化.jpg
第15章
离开色拉寺,那位年轻僧人一路送他们到门口。
听了两人接下来的规划,僧人对他们可能去不了帕邦喀表达了遗憾,又热心提议:“如果今晚有时间可以顺着山路一直到后山去,最上方俯瞰拉萨城。很多人都慕名而去,难得错过。不过夜晚走山路视野不好……”
然后就给了他们一个手电筒。
按照他的指路,游真问过翟蓝身体还能不能适应,得到肯定回答后才决定继续走。
也许这天他们运气奇佳,刚做完好事立刻有了回报,没走出几步遇到一个热心藏民问他们是不是要去后山,游真点了头,对方大手一挥示意上车。
所谓的车是电动三轮,坐起来颠簸得厉害,藏民一路大声唱着歌拐上小径,路过一个维修铺,一直放空的翟蓝才终于说了话。
“所以‘仁波切’是活佛?”
游真略一沉吟:“好像不是,刚才那位小师傅说‘仁波切’是他们对所有上师的尊称,但一定也是色拉寺比较有威望的人。”
翟蓝:“哇。”
不管哪一种可能都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突然就有了类似见到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的割裂表情,游真忍俊不禁,又说:“他刚才送你的是什么?也没说佩戴或者随身带着的禁忌啊……”
翟蓝给他看那枚金刚杵,尾部有个小小的孔可以穿成护身符一类的,好像也可以挂在钥匙串上。仁波切大师送给翟蓝时什么也没多说,两人研究一通,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最后怀着敬畏感把它放进翟蓝的卡包夹层。
这算是意外之喜,又有点佛教典故中随缘、随心的味道。翟蓝只觉得自己是见到别人有需要帮忙的就冲上去了,没想那么多,甚至涌起一丝“我不配”的羞愧。
“太贵重了。”翟蓝心有戚戚地说,“他不会所托非人吧……”
游真点评:“肯定因为你很有佛缘啊小伙子。”
“是吗……”
“嗯,对。”
“不过仁波切给的小土豆真挺好吃的。”
“哈哈哈……”
他们说着话,坐当地藏民的电动三轮车往后山前进。
太阳渐渐西坠,正午时分的灼热褪去,山的阴影压迫感极强地笼罩土地。黄昏晚风拂过半坡,远处的经幡随风而动。
藏地的风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它吹动纳金山的经幡,每一次都是祈福,它又带走了煨桑的烟,撒隆达后漫天飞舞的纸片也被风裹挟,将祈愿播撒到山川江海。
电动三轮车停在一处民居前,这里是藏民的家。游真谢过他,又不顾对方的拒绝塞了几张现金当做谢礼,藏族大叔投桃报李,进屋提了好大两瓶水、奶茶和足够两人吃一顿的糌粑,解说了详细走法,再和游真、翟蓝告别。
能够开车的路就到藏民家结束,后面这一截全都沿山,走得人多了才变成小路。偶尔巨石横亘,坡度太陡的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
一开始还能应付,越往后,地势越发险峻,但风景也逐渐展现了全貌。
游真爬过一条裂开的小土沟,回头:“手给我。”
他的语气坚决不容拒绝,翟蓝顿了顿,满是尘埃泥土的掌心下一秒相贴,彼此体温都比爬山前升高不少。
“还能坚持吧?”游真抬头看接下来的路,“不舒服一定要说。”
翟蓝是有点喘但没有之前心跳快得不正常的感觉,也不耳鸣,他还能和游真开玩笑:“怎么,告诉你,然后你打算背我?”
“然后就放弃。”游真说,“我不会逞强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翟蓝摇摇头,被他拉过了沟壑继续往前方走。无需谁多提,他们都想去感受更高处的风。
在城中漫步时没什么感觉,这时站在半山,还没抵达观景台,就已经能看见一半的低矮城郭。没有明显边界,没有高楼大厦,甚至没有道路和桥梁,高大山脉从平底忽然隆起,山巅直指云霄,拉萨城仿佛与世隔绝。
艳阳躲进了云层,远处的山戴上一顶金冠,竟然隐约可以看见莲花形状。
脚步因为这奇观微微顿住了,翟蓝情不自禁地呢喃:“好壮观……”
面对布达拉宫,他只承认是鬼斧神工;在大昭寺与金顶一步之遥,他觉得这是信仰的力量;八廓街人潮汹涌,烟火气熏染着日光之城;置身色拉寺辩经场,他感受到了旁若无人的修行……
惟独登高望远时,雪山安静注视着他,翟蓝才与壮丽的自然撞了个照面。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来拉萨,就算到了,也绝对不可能爬上这座名气并不响亮的山。诡异的熟悉感,好像他早见过这一幕,只是梦里地动山摇让他无所适从。
“山顶快到了。”游真的声音唤回他,“累了?”
翟蓝说“没有”,步子却因为短暂的灵魂出窍凝滞。
游真拉着他的小臂,往下滑,握住了翟蓝五根手指收拢到掌心。体温更滚烫,那股燥热从后背一路向上攀,翟蓝狠狠地一个激灵。
游真在前方说话声音也开始喘,但他分不清是因为疲倦还是别的什么。
“翟蓝你说,我们这样走了快一个小时……算不算‘跋涉’?”
他在布达拉宫出口的话被游真记住,翟蓝脚底短暂塌陷,他低着头,看散沙碎石上被自己踩出了一个脚印。
“算。”翟蓝说,用力地握住游真。
余下这截路很快就走到了,所谓观景台不过就是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地。
背后山坡倾斜,再往前走就是山谷,残留着积雪,夕照让阴影折叠,墨绿颜色让翟蓝想到游真的头发。
落日已经沉入地平线,山越来越厚,影子逐渐吞噬了城市。拉萨河还是白的,像一条细窄的亮色带子从某个地方穿过去,找不到来源和去路,没头没尾的缥缈。
漫天晚霞最靓丽时他们在半途,不算错过,可没看到全貌总归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失落。
翟蓝站得很靠外,差不多要一只脚伸出山崖晃荡。
“过来。”游真在身后喊他,“别去那儿玩!”
他轻飘飘地“嗯”了声当做给游真的回答,但也听话往后退了两步。翟蓝看一眼周围情况,荒凉,只有他们和尘土。
游真累了,随地盘腿坐着,从食品袋里拿出糌粑啃。
糌粑是藏民大叔现给他们做的,青稞面粉加上酥油茶、奶渣和一点糖搅拌均匀,捏成团,很好保存、易携带又能饱腹。当时游真还在心里暗道对方是不是太夸张了,现在才知道,这是他们爬山这一路不可或缺的干粮。
虽然因为放得太久口感退化,偶尔还能咬到青稞的颗粒,但就着漫山遍野的风,空气里一点甘草香,面朝广阔天地,喝一口奶茶,这点粗糙好像才正当时。
两个人沉默着吃了一半的糌粑,奶茶还剩了点。
“……我们好原始。”翟蓝突然笑了,“来之前没想到还有这么幕天席地的一顿。”
游真略一挑眉:“舒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