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 今日入媚 第19章
作者:戴月回
“那我想看你干尹志涵好不好?”陈钟岳下手越发用力,将要捏碎我的下颌骨。我的眼泪痛痛快快流下来,嘴角还翘着,我又哭又笑,濒临崩溃:“好不好,好不好……我疯了是不是?我就是个疯子……”
他问了第三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我崩溃地大喊,攥住他的衣领:“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他妈的明明该恨你,可为什么……”
陈钟岳不为所动,灰眸静静望着我,不放过任何一点情绪变化,我像是犯了痴症,慢慢凑过去,在他幽玄而妙净的眼上印下一吻,他的眼皮在我唇下轻轻一颤。
这个瞬间似乎被无限延长了,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我真的不知道。”我叹气一般轻声呓语:“我不明白我的心,怎么样都是痛苦。”
“干吧,别管那么多。”我扯下睡裤,露出两瓣肉臀,重重地在陈钟岳腿上蹭,卖力地献身,泪水却止不住,又浪荡又悲伤,他抬手制止我的动作。
“我给你一段时间,让你考虑清楚。”片刻后,他补充道:“你可以回陈家老宅。”
第32章 28 旧日重回
六月初,我终于回到新国。提早离开馥罗兰岛就是提前出狱,我如获新生,轻松不已,但看见陈宅时,心情复又沉寂下来。
这座宅子确实像是死了一样。
我到的时候恰是阴天,印象里高大洁白的别墅如今陈旧、落魄,似乎永远处在黑夜里。黑色铁门上锈迹斑斑,蔷薇花藤缠绕在栅栏上,花刺张牙舞爪,放肆地霸占整座门。
竟然还有人在,只有一个人,是在陈家服务了六十年的门卫老刘,他坐在阴凉地里的小板凳上,看到我后,颤巍巍走过来,开了很久的门,才把我放进去。
曾经我觉得陈宅是最大的房子,那时候我很小,看世界时总用仰望的角度。现在我明白陈宅也不过如此,远没有陈钟岳的住宅大,连骊涅山庄的四分之一都没有。这是我从小住到成年的地方啊。
陈宅没有装新式密码锁,老刘腰上挂着钥匙盘,随蹒跚的脚步声哗啦晃动。我低头问他:“重吗?我帮您拿吧。”他倔强地摇头,如数家珍地从盘上找到客厅的钥匙,打开大门。
浮尘味扑面而来,客厅的装饰还是上世纪的品味,厚重的墨绿天鹅绒如同闭幕的大帘遮住窗户,浮雕穹拱的边角结着蜘蛛网。大厅原本用来开华尔兹舞会,地板上许久没有打蜡,如今斑驳丑陋。
老刘在灰尘里咳嗽,声音老迈,含了化不去的浓痰,他是老华人,这么多年只会讲带闽南味的汉语,无力地跟我絮叨:“老爷走了,大爷接过咱家,昌盛二十年,倒啦,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毁在窝里斗,大爷跟大小姐……二爷又管不动,唉,倒喽!”
老刘口中的老爷是我祖父,大爷是陈钟岳,大小姐是陈露夕,二爷是我二舅陈京霆,叫起来还真有中国山西大宅门的味儿。
他带我逛了一楼的客厅,餐厅,棋牌室,还有外面的花园,曾经以为它宏大、整洁,是一首花的叙事诗,现在看到的却是杂草丛生的荒原,我恍然深刻懂得了那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碧草萋萋里,灰色塑胶跑道掉了皮,两侧仍长着大丛细瘦的紫花,清丽而孤倨。我曾远望她们,看那轮廓以为是梵高画上的鸢尾,今日才发现这是大花萱草。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闪而过,我不甚在意,转头去问老刘:“您能带我去妈妈的房间吗?”
二小姐,也就是我妈妈陈知意,住在顶楼西面房间。老刘给我开了锁,又帮我将窗帘拉开,屋内的一切再次重见天日,尘封十年,这里比楼下更萧条,可阳光透过玻璃映下来,宛如淡淡流金,樟木书柜,黄铜留声机,像一部老电影的序曲,沉醉在百年前的优雅中。
我慢慢抚摸唱片机,拂去它的灰尘,很想听一听它的声音。可唱片都锁在柜子里,这钥匙,老刘是没有的。
“算了吧。”我依依不舍地放弃,老刘却掏出铁丝,双手合十对那精美小锁道歉,然后插入锁孔撬了片刻,咔哒一声,锁开了。
柜子的淡绿色玻璃门后,整齐码着一排排唱片、磁带、影集、影碟,每一排都标注年份。我发现中间一排都与一个人有关,张国荣,我妈妈曾是标准的“荣迷”。
我不由自主笑起来,抬手在齐齐整整的影碟脊背上轻轻滑过,妈妈一直都是认真到可爱的女生啊。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旧影碟,不敢用力,又怕手滑摔碎,只能贴在怀里,碟套外的卡纸已经泛黄,《霸王别姬》,又取下一张,是《春光乍泄》。
我正想笑自己的手气,老刘咳嗽了一声,两手捏紧沉重的大钥匙盘,板着脸问我:“小少爷,你,真的跟人搞那个啥?不跟女娃好,找男的过日子?”
过了一会儿,我应他:“对,我是同性恋。”
钥匙盘哗啦啦颤抖着,老刘背过身去,又转回来,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憋了又憋,他重重叹气,说:“你……苦哇,怎么就……唉!”他压低声音,好像在舍命透露机密:“大爷也是那个,他……好乱来,你小心他,别被欺负了。”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凿了个洞,穿堂风呼呼漏进来,眼睛无法控制的湿润。太久了,太久了,我终于又见到一个正常人,知伦理道德,知真情温暖,只可惜我再也不配了,我早已脏得不成样子。
“我……很好,刘爷爷您别操心,舅父是好人,对我很好,真的。”
老刘走了,体贴地给我带上门,偌大的房间内只剩我一人。平复情绪后,我慢慢整理妈妈的书柜,底层有一个樟木箱,里面摞着四十多张黑胶唱片,箱底标注“上海1920-1937”。
我将留声机捣鼓了半小时,修理得差不多能用,放上唱片,按下开关。
涡轮唱臂启动,圆盘缓缓旋转,时光在红宝石唱针下溯游,四季轮转,昔年重来,袅袅歌声升腾飘散。周璇的《天涯歌女》、白光的《假正经》……
直到一段西皮慢板晃悠悠流出来,我下意识地坐直身体。
“不……”刚听一个字出头,我就彻底支楞起来,睁大眼,张开所有感官去体会,像有一条浅粉色丝绸抹过脖颈,凉凉滑滑,我的喉咙跟着泛起清甜味道。
又甜,又绵,又亮,藏着韧劲儿,气贯虹霓地唱完十个字: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
是他,这世上只他一个,梅兰芳。
第33章 29 我有一段情
我好像全身僵直,可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血液在冰凉的四肢下横冲直撞,说不清为什么是在此时,为什么是在此刻,我第一次听懂了他。
一个绵厚的声腔承接上梅兰芳:“自幼儿——配武大——他……”这音色温良柔婉,亦是彰显了名家风尚,如果说方才乍听梅兰芳,是从华山之巅坠落,那此刻就是被一团厚厚云絮接在怀里。
这是尚小云的唱腔。
接下来是荀慧生,再接下来是程砚秋,一人一句,绝对的神仙打架,让我这个凡人忽而如坠深渊,忽而如登瑶台,忽而如履薄冰。
(梅)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
(尚)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形矮小。
(荀)年荒旱夫妻们受尽煎熬,
(程)因此上阳谷县把兄弟来找。
我痴痴呆呆地听着,像癞蛤蟆一样两眼发直。
四人突然合唱一句:噫!蠢精怪变人形。
这一声戳醒了我,眼泪哗地涌出眼眶,我心甘情愿地哭了起来。唱片播放到末尾,西皮流水的声音渐渐远去,唱针呲呲划在空音轨上,细细密密的噪声落在我皮肤上。
可是我的心、我的脑已经被戏的余韵填满,再也容不下其他,谁能说清这世上的兰因絮果?少年时好奇戏曲,去剧院看过富丽大雅的《贵妃醉酒》;青年时想要学习,在中国姑城认真拜师学艺,上下求索,却都不及此刻对中国戏的领悟之深。
这一张1932年长城唱片公司灌制的《四五花洞》,大俗大俚,至真至性,像一顿乱棒把我打倒,让我不能不摆出五体投地的姿态。
梅兰芳的“样”、程砚秋的“唱”、尚小云的“棒”,荀慧生的“浪”,我只用到一双耳朵,却将其中的色声香味触法体会了个遍,昆曲与京剧是相通的,清朝曾有“花雅之争”(花部为京腔、秦腔等,雅部为昆山腔。当时花部胜出,从此京剧发扬光大),自古以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根据辩证统一法,日后亦会有“花雅合璧”。
妈妈收藏了当年四大名旦的新戏,程砚秋的《花舫缘》,梅兰芳的《一缕麻》,尚小云的《摩登伽女》,荀慧生的《元宵谜》,我听了个饱,不知白天黑夜,老刘给我送过几次吃的,后来还是死活把我拽下去了,路过玄关处的镜子时,我轻飘飘往里面看了一眼。
里面是一个胡子拉碴、两眼清亮的男人。走出陈宅,我两手插兜,迎着风走上街道,走进人潮,清风像微凉的手插入我的长发,不时有路人的目光刻意在我身上停留,是的,我有些疯,有些痴,沉浸在幻梦里,放荡不羁就是我。
但也不是完全漫无目的,我隐约知道自己要去找聂甹悠,他跟我提过,平时他一般在cbd金融街。
依旧无风闷热,绿色丛林构筑的城市里行人匆匆往来,衣冠楚楚,戴墨镜的,垂着眼皮的,表情都是一键复制般的漠然。
红灯灭,绿灯亮,我在人流中抬头,恰好看见聂甹悠高高站在花旗银行门前,他身边蜂拥一群西装人,蓝色,灰色,黑色,像一个个移动的方块,只有他,白衣翩翩,向我望来。
我木然随人群行走,穿过斑马线,走向他,似乎有天外来音,如丝绸在半空飘摇变幻,慢慢坠落。
是杜丽娘诉衷情,李春香吟心事;是海岛冰轮初转腾,是一生只为一人去。
我的心很空,轻的要飞起来了。
聂甹悠一步步走下台阶,向我走来,我突然甩掉所有禁锢,压低声音问他:“有没有筱翠花的录像?”
他轻轻皱眉:“什么?”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量稳住嗓音:“你有没有,言慧珠,杨月楼,筱翠花他们的录像。”
那些名声逊于四大名旦,却也曾风靡天下的唱腔,我也想听,我一定要听。
或许是看我太疯,他愿意给我药。
医我的良药,是他存在北京、香港家里的老光碟,他让家仆远程播放,通过网络传到他在新国的别墅里。网络的带宽很高,传输来的画质和帧率都和原版别无二致,我守在电视前,恨不得把头埋进屏幕里。
一切苦乐兴衰,俱是南柯遗梦。
热辣筱派,小妲己杨月楼,渊渟岳峙孟小冬,扮相凌艳言慧珠……黑白影像在我眼球内幻动,摄去我全部精魂,室内点了熏香,面前摆了水果,聂甹悠坐在后面抚弄我的头发,都不能唤醒我,直到耳垂被咬了一下,我才惊醒,天已经黑了。
“去洗澡。”他在我耳边说。
我呆滞许久,低声说:“聂甹悠。”
“嗯?”他垂眸看我。
我无话可说,远远地想到了欧阳语诗先生,聪慧如她,必然早已看出我学戏时目的不纯。中国戏曲,那样的博大精深,那样的浩气长存,我更是配不上,更是没有资格痴心妄想。
我他妈的不过是个婊子。
泡澡,剃须,刮毛,上私处香氛,我将自己打理清爽,送到聂甹悠床上。
第34章 霏霏细雪
事前,我正色道:“有一些事情,我要跟你说清。
你熟稔中国古典文化,为了讨你欢心,今年春季我在姑城跟一位前辈学戏,一开始只是浑浑噩噩地学,后来开始动心,再后来,我就彻底陷进去了。”我自嘲地笑一下:“没见过我这么傻的男妓,是吧,还没开始勾引,就把自己的心给搭进去了。
我很后悔曾在你面前献丑,那是无知者无畏,现在,我一句都不会再唱了,听过真正的戏曲,我怎么还能唱得出来?”我笑得像一枚苦杏仁,干巴巴,挤不出任何眼泪。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帮忙。我有一位交情很深的朋友,她,她……”我大喘一口气,说出那让我痛苦的字眼:“她已经去世了,今年的事。”我垂头按摩印堂,又缓了很久,才得以继续:“她有一个孩子,本来他们娘俩独自生活在国内。现在,那孩子成了孤儿,所以我必须资助他。他叫椋梨源,随母姓,是中日混血,目前在Polytechnic(大专)上高一,他的O-level成绩确实不好,我想送他进名牌补习中心,但那里门槛太高,我需要你的帮忙。”
帮忙,不外乎找关系,送钱。对于聂甹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他可以直接交给助理来做。
“上个月末我在馥罗兰岛做过检查,目前我身体状态健康,不携带病毒。跟我维持固定性关系的有两个人,你和陈钟岳。我不清楚你们间的商业合作,但我知道你们默许对方享用我,如果你信任他,那今晚,我们可以做到最后一步。”我解开袍带,轻轻振落衣领,向前走一步,丝袍水一样滑下肌肤:“这具身体是你的。”
室内很安静,聂甹悠摘了眼镜,眼神格外犀利,冰凉无感情:“听你说过这么多话,我还会有那个兴致吗?”
我怎么会忘记,他看似温和,实则挑剔难伺候。
“不多,只是因为我们之前说得太少了。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在哪里长大,你今年几岁,你爱吃什么,你是不是也时常感觉疲惫,我都不知道,甹悠,我想了解你,又怕被你鄙夷。”
他轻笑一声:“这又是什么新套路?攻心为上?”
“是。”我利落地承认了,丝毫不避讳他眼中的惊讶。“我想要你对我动心,就像我对你那样。”
他看了我一会儿,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我不回答,一个劲儿低着头,他手上稍微用力,把我拉到他身边,又问一遍:“什么时候的事?”
我听见了他语气中含藏的笑意。他信了,他相信我已经对他动心。
“不知道。”我声如蚊呐,羞涩地把脸捂进枕头里,欲言又止地用眼角瞄他:“我,我很快乐,又很难过。”
“为什么?”他追问。
“其实,用一个词就能概括,‘惆怅‘。”我怯怯地抚摸他额前的黑发:“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勾起我的后颈,用力吻我。窗外是墨蓝色的黑夜,室内光线雪亮,我们纠缠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
情事里,我模模糊糊地想到,过去是我高看他了,他也是普通男人,外表再儒雅睿智,内心还是藏着一个鲁莽而自大的男孩,一点爱意就能点燃他的荷尔蒙,让他征服欲爆棚。
或许等这阵冲动过去,他就能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成年人口中的那点心动,多么微薄多么可笑,抵不上性欲,扛不住现实,微风一吹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