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 今日入媚 第38章
作者:戴月回
这时候我才明白,对,我需要拳击。
动荡,发泄,嘶吼,如同破笼而出的牲畜,我面目狰狞,狂暴地击打沙袋,凌歌在场地另一头有技巧地攻击训练桩,半小时后我脱力躺倒,衬衫和西裤被汗液浸透,能拧出一碗水来。
等和凌歌走出拳击馆,我已经称得上是神清气爽了,抬手将发丝捋到脑后,动作颇有些浪子的落拓,头一歪,我拿下巴指指商场里的橱窗:“那不是布朗熊吗?”
凌歌看一眼,点头说是,福利院里的很多孩子都喜欢布朗熊啊,可妮兔哇,莎莉鸡什么的,我动了买一只的念头,这熊高两米有余,看起来又憨又卡哇伊。
“先去看家具,回来再买。”凌歌替我做了决定,和他逛街非常高效,很快就订下一套桌椅和一个单人衣柜,都是FAS级黑胡桃木材质,造型简洁到透出高雅感,很符合凌歌的气质,也是他付的钱,预定一周之后家具从北美空运到国内。
然后我们买了榨汁机、微波炉、锅碗瓢盆、刀叉勺子筷子,还有蔬菜水果吐司等食材,我允许他买一条鱼,今晚我可以熬鱼汤喝喝。
回去的路上我们满载而归,当然也捎上了那只熊,凌歌坐进驾驶座开车,我坐在副驾座,布朗熊就挤在我们中间,火热地左拥右抱,我急忙打开车窗透气。
“《梓翁说园》怎么样?”
凌歌回道:“陈从周老先生的书,集园林大成,文史兼备,但我不觉得能给小福宫多少借鉴。”
“《营造法式》呢?我听说很有名的。”
“目前我看到的都是繁体字、没有断句的版本。”
我想要仰天哀嚎,怎么办?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上哪里整出小福宫的设计图!
凌歌问:“专业的事不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吗?为什么不请建筑师?”
“很难找到合适的,本土建筑师走前卫大胆的风格,中渊建工、国家建设局联系到的设计院在业内都很有名气,我一时找不到能和他们抗衡的。”
“你知道穆辞吗?”凌歌忽然开口。
我想了一会:“挺耳熟的,他是不是在去年拿了什么奖?”
“Mies van der Rohe Award,密斯奖,欧洲地区的建筑大奖,今年他拿到了英国皇家建筑协会奖。”
我登陆谷歌查找穆辞的资料,法国华裔,著名建筑设计师,看过他的作品,我深吸一口气,就是这种感觉,他捕捉到了我心目中的影子。
“凌歌你认识他吗?”
“嗯,他一年只做一个作品,我问问他明年有没有档期。”
天哪,我激动地抱住布朗熊,眼巴巴看着凌歌将车停在路边,掏出手机拨通号码,我像苍蝇跳舞,跃跃欲试,指手画脚:“你就问他想不想做下一个贝聿铭!”
但凌歌一开口,我的精神就萎了,他说着流畅自如的法语,像水从玻璃杯里流泻出来一样,再自然不过。我虽然也会说法语,但跟他一比水平太次。
凌歌语速过快,我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莫约三分钟后,他挂断电话,眼睛看向我:“穆辞答应在元旦后来新国。”
“同意了?他这是同意了?”
“不确定,他要先来实地考察。不过,穆辞一向对文莱、泰国、柬埔寨的文化感兴趣,他很了解东南亚的建筑风格,小福宫也算投其所好了。”
我仍然不放心:“那,是不是应该再请一个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师?负责中国本土文化部分,配合穆辞的创意。”
“两个设计师?这在他们行内是大忌,对哪一位都不够尊重。”
“对呀,是我考虑不周。”我闷闷不乐地望向窗外,凌歌启动车身,再次上路,窗外风景变幻,满目苍翠,郁郁蓊蓊,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现在是十一月末,距离元旦还有一个月,我不能徒然等待一个人来。生活教会我,等待是最不可靠的事。
我可以搜集资料,研究中国的建筑,闽南建筑,岭南建筑,寺庙祠堂,我知道这项工作卷帙浩繁,体量宏大,但是不试一试,我不甘心。我胆怯地开口:“那个,凌歌,如果,如果说我来参与设计,你觉得可行吗?”
凌歌很快就回答我:“可行。”
我惊喜不已:“真的?为,为什么呀?”
他答得波澜不惊:“因为你是新国人,又熟悉中国文化,比一般人更能将两种文化融合。”
我感到失落:“这样啊。”
他直视前方道路:“怎么了?”
我强打起一点精神:“我以为你会鼓励我,夸夸我,像好莱坞的英雄电影那样,配角说‘世界需要你,你能创造奇迹。’主角马上就血槽满格,出门拯救世界去了。”
凌歌笑了一下:“你想要假大空的好话?可是我不想骗你,我也不相信奇迹,奇迹不过是带有偶然性的必然罢了,它能成立,只是因为条件充足。
不过关于你自身的条件,我也可以补充两点:你能拿到生物学学士学位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说明你善于读书,查找资料不是问题;而且你画画挺好,制工图应该能很快上手。”
我还能再希求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凌歌是什么样的人吗?冷艳如斯,我能从他那里得到中肯的赞扬就已经很不错了。
汽车开进步行街,中途经常碰上横穿街道的路人,开始频繁地走走停停,布朗熊伴随刹车的节奏前仰后合,哐哐撞挡风玻璃,凌歌一手搂住布朗熊,一手打方向盘做了个顺滑的拐弯。
似乎有人向女性统计过“男人最帅的瞬间”,名列榜首的是单手开车,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上,腕上戴名表,强有力的大手掌控方向盘,荷尔蒙爆棚,偏偏眼神又那么专注。
我说:“知道吗?如果刚才正好有一个姑娘站在转角处,她会对你一见钟情,她会爱上你。”
“哦?”
“她魂不守舍的回到家,搂紧她心爱的布娃娃,落下了晶莹的泪水,她茶不思饭不想,足不出户,默默思念着你,她的秀发越长越长,垂到了地上,像一匹黑色的绸缎……”
“莴苣公主?”
“她父亲非常心痛,亲爱的女儿,我拿什么拯救你?她只是轻轻叹气,看到漫天的玫瑰花瓣洒落,有一片落在了她的唇上,哦,玫瑰花蕾。”
“《公民凯恩》?”
“对!你又猜到了!凌歌你是有透视眼吗?为什么每次都能看出我脑子里有什么?”
凌歌呵呵冷笑:“你小时候就爱玩这种游戏,胡编一个故事,让我猜你在想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幼稚吧?”
凌歌停好车,熄了火,没被布朗熊遮挡的半个侧脸,在路灯渗进的光下细腻而清柔,“你不是幼稚,你只是太天真。”
我们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安安静静的。
“凌歌。”
“嗯。”
“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知足。”
凌歌转头看我,要张口说什么,我扯住他衣袖:“别动,等会儿再下车,等前面那个小丫头走过去。”
小丫头背着可妮兔的书包,吧唧吧唧地学走路,她妈妈跟在她身后,我认真地分析道:“如果让她看到我们的布朗熊,她肯定会大哭大闹让妈妈也给她买一个。”
凌歌挑眉:“嗯哼?”
第74章 69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鱼汤煮出了奶白色的浓郁香气,小绿手一样的香菜漂浮着,青葱可爱,我滴了几点香油,盛出一碗在保温盒里:“这是送给椋梨源的。那个……凌歌,你帮我跑一趟呗。”
我怕了那小兔崽子的冷心冷肺了,今天已经足够倒霉,我不想再找窝囊气受,好在凌歌没有多问,直接拿起保温壶出门去。
我喜滋滋地把汤锅摆上桌,坐下来拿起平板,用凌歌的账号登陆知网,搜索闽南建筑方面的文章,这时候手机铃响。
是聂甹悠打来的。
我走向露台,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压抑着暴戾情绪的嗓音:“你想逼疯我是不是?”
“你又怎么了……”
“你今天和谁在一起?去了哪儿!你住在哪里?你竟敢,竟敢跟他住到一起!”
“你监视我?”
聂甹悠发出怒吼:“陈净!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付他吗!一个吃里扒外的科学家,不知好歹拒绝李家认亲,你以为他能有多大能耐?根基不稳的蠢货,我有一万种方法叫他……”
“够了!”我也咆哮,随后拼命镇静下来,用脑子对付他:“你喝醉了。才会在这儿大放厥词。甹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相信我跟他是朋友?你以为这世上真有不变的感情?你忘了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现在他已经不是他,我也早就不是我了;况且十年前我当够了舔狗,现在我会自取其辱地继续吗?不可能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但是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退缩,倒不如迎难而上,相逢一笑泯恩仇,做普通朋友。
我不知道是谁在挑拨你,跟你讲我白月光归来这样的胡话,我不想追究,我不在乎,因为重要的只有你。如果你不相信我,不能设身处地的为我想……”
“我想相信你,我爱你,陈净。”
我猛然提高声调:“什么是爱?爱不是占据,爱是关心!你关心我吗?你监控我的生活,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受了什么委屈?
瑞斯商贸的白隽,我可以不要脸地说他爱我爱的要死,对我死缠烂打,今天他父亲联合我上司对我施压,这件事你一点儿也不知情?或许你觉得这样很合适,毕竟你跟工会党牵涉很深了,在利益上休戚相关,能获得更高支持率,那牺牲我也没什么,不过是从三人行变成四人行……”
“不是这样!绝对不是!白隽?白隽,他当下在匈牙利准备比赛,我知道,我明白了……”
我有些心惊,他不会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吧,“别做出格的事,甹悠,不要脏了手,我舍不得你冒险。”
他笑了两声,苦涩的,混浊的,被酒麻木了喉舌:“我喜欢听你说话,我喜欢你骗我,我知道你为了保护凌歌把话题往白隽身上引,可是我甘愿被你牵着鼻子走,因为……”那边传出玻璃杯破碎的巨响。
“……这他妈是爱你的代价!”他急促地喘息,像胃疼,像克制怒吼:“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酒席上,喝倒了一批官员,我走到窗前,看见了月亮,特别亮,特别圆,我突然就很想和你到月亮上去,没有旁人,就你跟我,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到我们,你是我的,你只有我。”他又像小孩儿一样委屈道:“可是高处不胜寒,我怕你被冻着。怎么办?”
我戏言道:“那换个地方吧,上火星去。”
“不要,太热了。我要带你,带你去婺源,到我妈妈的故乡去,那里冬暖夏凉,春天里开满了油菜花,还有一树一树桃花。我带你住我妈妈的房子,那里才是我的根。
北京、香港、新国、伦敦……我都是过客,只有那里才是我的根,你知道吗?我父亲有很多儿子,但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孩子……
我要争气!从小我必须争气,我要让他后悔,他最出色的儿子只能是我!现在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可是……我不觉得快乐。”
最后一句轻的像叹息,我忽然为他心疼起来。
“好,我们去婺源,我知道那里很美,是在江西省吧,我听说那里是画家写生的圣地,我记得有一位海派画家的家乡也在……”
我温声细语,谈画,谈风景,说四月里的人间春事,直到那边传来轻轻鼾声,最后是聂甹悠的助理来挂断通话。站在露台上看月亮,昏黄了面孔,一如千万年来的慈悲,我心中怅怅,辨不清柔情或难受,只想到,鱼汤凉了。
一旁忽然传来声响,我扭头看到隔壁露台上的盆栽后有人影,立刻大喝:“椋梨源!”
他露出那张厌世脸,手里拿着本英语书:“我背单词。”
“你在那儿站了多久?”
他缓缓扯出一个笑:“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过是从三人行变成四人行。’”
巨大的羞耻感兜头浇下来,我几乎站不稳,看着他鄙夷的笑容,我声音虚弱:“你早就知道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第一次来找我,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刚从男人床上下来,手里还提着杯傻逼奶茶,装的跟白莲花圣父似的。你拿卖身换来的钱供养我,对不起,我嫌脏,放心吧,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的。”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嘴唇颤抖着:“这样……这样啊,抱歉,我没想到对你影响这么深,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巨大的情绪从深处升发,贯穿胃部,直达喉咙,我快压制不住了。
椋梨源嗤笑一声,轻飘飘扔下一句:“我原谅你了。”转身就要走。
“站住!”我站在原地,僵硬的像一尊冰雕,说话的音调也寒气逼人:“我不需要你原谅我、体谅我、或者理解我,因为你没有资格,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你凭什么来批判我?
在你眼里是非曲直都黑白分明,很好,我为你的三观喝彩,如果你步入社会以后还能不变,那一定是你幸运,是你周围的环境呵护了你的天真,就像我现在做的这样。
三年前我走投无路,是做了为人所不耻的事,但是我还是可以发誓,我问心无愧,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没有好逸恶劳,我没有不思进取,我只是……只是为摆脱困境,透支了未来的幸福,我深深伤害的,只有我自己……”
泪水盈满眼眶,我哭了,我忍不住,站在冰凉的月光地里,我撕开伤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指望他有身为人类的残存的悲悯心。
椋梨源怔愣在月光下,漆黑的眼凝视我,不能呼吸了一般。
“你记住,我像你这么大时,比你努力,比你用功,我想为社会做贡献,做一个创造者,而不是享用者。”我停顿片刻,还是添上了那句:“现在也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