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 有瑕 第8章
作者:吸猫成仙
挨着工厂的生活区是八九十年代厂子效益好时候繁荣起来的。九十年代末,工厂倒闭,工人下岗,曾一时的繁荣随着厂子关门迅速凋敝,变成了如今的城市贫民窟。
这些下岗的工人,年轻的还能改行干点别的营生,老头老太们干不了别的,多的是一早起来拾垃圾补贴家用的。每个小区的垃圾投放点都有这些老人站岗,拎着的垃圾来不及扔就被他们截下来,还会因为争抢一个纸盒两个塑料瓶大骂出口。
蒋彧显然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从收获最丰的垃圾站里,他什么也捞不到。
从巷子转回了他家外边那条窄街,这条街热闹得多,两边都是些小门脸,经营着最基本的生活所需——杂货店、理发店、菜店肉铺,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小饭馆,卖小炒和面条米线饺子粥的。在这几家小饭馆里,最容易捡到饮料瓶。饮料瓶一毛一个,对于蒋彧来说,是他收益最大的营生。
他躲在“邓老头牛肉面”店外的电线杆后边,仔细观察着店里的情况。他不能贸然进去,因为一准儿会被老板娘轰出来,哪怕只是去捡个空瓶子。
一个食客面朝大门在吃牛肉面。他筷子挑上一大夹,呲溜嗦进嘴里,再夹上大一块儿炖得软烂的肉一并塞嘴里,大嚼一阵,再埋着头呼嗤喝一口汤。明明大冬天的,他却吃的脸膛红亮,额头冒汗。
蒋彧一边跟着他不停地咽唾沫,一边看桌边的可乐瓶。可乐已经喝了一半,他无比期望那男人在吃完面条前能把那瓶可乐喝完,那样空瓶就会留下。还有每张桌子下边的垃圾桶,运气好的话,一早上的饮料瓶此刻都还在垃圾桶里。
男人喝完最后一口面汤,同样也喝完最后一口可乐,把空瓶留在了桌上,擦嘴走了。
趁老板娘还没出来收拾桌子,蒋彧飞快跑进去捡到了他盯上的目标,接着又在每个垃圾桶里翻找起来。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脏死了。”老板娘人在后厨,但从出面口看见了他,大骂起来。
蒋彧充耳不闻,快速地翻着垃圾桶,在老板娘追出来之前,一口气捡了四个空瓶,跑掉了。
接下来的饺子馆和炒菜馆如法炮制,背着一身“要饭的”“小流氓”和“又脏又臭”的骂名,蒋彧捡了十来个瓶。
这第一阶段的战斗算是告一段落。他拎着这些战果去小区后街的垃圾收购点,换了一块二毛钱,花了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剩下的两毛钱装进了汗衫的胸兜。
眼看一上午就快过去,今天的午饭是没有着落了。下午在日化厂这边转悠不出什么名堂,他只好出了巷口,沿着马路,朝洪城城区走。
日化厂这边的人不待见他他知道,他们总是骂他脏。他的确很脏,夏天还能随处接个凉水洗个澡,冬天就不行了。他还知道他们嘴里的“脏”有另外的意思,开始总是反驳,但越反驳,那些人越开心,渐渐的,他懒得争辩了。
到了洪城他并不满大街乱窜,而是找了一家熟悉的网吧,跟着进出的人便混了进去。
网吧里人满为患,烟雾缭绕,又臭又呛人,好处是冬暖夏凉,大家都忙着玩电脑,没人顾得上赶他。而最大的好处是他能在这里捡到很多塑料瓶,桌子上的,垃圾桶里的,还有一些滚到了桌子底下。
他趴在桌子下边掏空瓶,大腿突然被踹了一脚。上边的男人把他揪出来骂了一顿,怪他碰到了电线,让他游戏输掉了。
有时候会遇到这种事情,那些打游戏输掉的人,会把怒气发在他身上,踹他一脚,或者扇他两巴掌。蒋彧已经习惯了,只又瞥了一眼那个压在机箱下的瓶子,不舍地走开。
“小崽儿,过来。”
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朝他招手,蒋彧跑了过去。男人掏出十元钱给他:“去给我买包烟,黄山,五块的,知道是哪个不?”
蒋彧点点头,接过钱,颠颠儿就跑了。
这是他在网吧里另外的“买卖”,替人跑腿儿。前台只有饮料和零食,买烟买饭就要去外边。也可以打电话自己订餐,但手机对于这些人来说也是奢侈品,不是每个人都有。他在这边混久了,运气好会接到这样的“大活儿”。
很快,他气喘吁吁把烟和零钱拿回来给男人,男人只说了句“放桌子上”,便不再理他。蒋彧站在旁边等待自己的报酬,男人打完一把游戏,却说没零钱,下回再给。
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让他帮忙跑腿儿,却吝啬那五毛钱的报酬。如果他再讨要,对方就会生气让他滚蛋,说不定还会挨上一巴掌,蒋彧只好走开。
但霉运攒多了也会遇到好事儿,下午就有个女的让他帮忙买炒饭,把找回的两块五毛零钱一块儿给了他。不仅得到这一笔“巨款”,女的炒饭吃不完,分了他一半。
这一天收获颇丰,他一共赚了四块跑腿儿费。转了那一片好几家网吧,捡了二十多个瓶子。
揣着兜里的钱,他又去了邓老头的牛肉面馆前转悠。他们家最便宜的素面三块钱二两,是洪城所有店里最便宜的。他躲在门口的电线杆后边,直到老板娘送餐出了门,才赶紧绕到后门,果然只有邓老头一个人在。
邓老头其实不是老头,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蒋彧把三块钱放在后门门边的矮桌上,怯声道:“老板,二两素面。”
邓老头也瞅见了他,这会儿正忙得腾不开手:“听到了,你把钱收起来。”
蒋彧没动,有点不好意思。邓老头没收过他的钱,但真没钱的时候,他却不好意思到这儿来蹭白食。他从街头巷尾听到过流言,有说这个男人差点成了他后爸,最终怎么没能成,他也不知道。看着这个矮却壮实的男人,要是真给他做后爸就好了,那样他就有吃不完的牛肉面。
虽然叫的是二两素面,男人却给他用最大的碗满上一碗,上头盖了一大勺红油颤颤的牛肉。蒋彧盯着那肉眼睛发直,狠狠吞咽着唾沫,恨不得把舌头也一块儿吞了。
老板双手捧着海碗,把面放在门口的条凳上,把钱给他塞回兜里,正回头给他拿筷子,面碗就被给隔壁送完餐回来的老板娘端走。
蒋彧见这马上就要到嘴的食物被拿走,急赤白脸地说:“我有钱……”
“有钱也不卖给你,快滚,别脏了我门口。”
邓老头把面碗从他媳妇手头拿过来,皱着眉:“你这是做什么。”
“我才要问你是做什么。他有多少钱,你这一大海碗加三份牛肉的。邓老板,你是开门做生意,不是搞慈善救济,这牛肉十几块一斤,一碗给半斤,我问你赚什么钱?”
男人不理睬他老婆,执意把面条放到蒋彧面前,只说:“吃你的。”
“你配吃个屁。”女人两步上前,一把掀了碗,肉和面条流了一地。
蒋彧被吓了一跳,跟着心疼得眼睛都酸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自己要是那条黄狗就好了,这会儿他便能趴在地上吃个痛快。
被气红眼的邓老头对他媳妇举起了手。
女人往前顶了一步:“你打啊,你打啊,你有本事就打。老娘跟了你十年,给你个王八蛋生了两个儿子,也比不上那个死贱人是不是,有本事你就打……”
先是一点脂粉香气飘进了蒋彧鼻子,接着一只涂着大红指甲的手按在他肩上:“找了你一下午,你个死孩子在这儿看人两口子吵架。”
蒋彧一回头,看见了荣八妹。
荣八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长羽绒服,衣摆直到了脚踝,前襟却没有扣子,靠一条腰带系着,浓妆艳抹,一头大波浪,和这日化厂的女人们全不是一个样。
她翘着手指吸烟,声音也像是吸多了烟伤着喉咙一样沙:“愣着干什么,走啊。”
蒋彧不想跟她走,往外挣,但荣八妹的手钳子一样扯着他:“还不走?人两口子就因为你干架,你还看,小心挨揍你。”说着,她强硬地把蒋彧拉走。
两人前脚刚离开那后门口,跟着一盆开水泼在两人站过的地儿,女人朝门外骂道:“脏死了,晦气。”
荣八妹瞥眼看了一眼,脸色不好,但什么也没说。她只顾抓着蒋彧胳膊,一路拉扯。
蒋彧不乐意被她拉着,扭来扭去。荣八妹气得骂起来:“再扭信不信我揍你?”说着她真举起拳头,鼓了鼓眼睛。
蒋彧消停了一些,还是被她一路往前拖着走,她也一路骂着不停嘴:“个死孩子怎么这么别扭,一点不讨人喜欢,你要讨人喜欢点,还有人多赏你两口饭吃。你这一天天的,迟早饿死。
“你那姑真不是个人,甭管跟你妈有啥深仇大恨,你好歹是她蒋家的亲侄子,就真让你跟条野狗一样乱窜。拿了你的救济,还最恨不得让你死。
“日化厂这些人都不是个东西,别以为那些给你好脸色的男人就是好人,最不是东西的就是那些人……”
一路骂骂咧咧回到日化小区,荣八妹家和蒋彧家是挨着的两单元。
把蒋彧一路拉回她家,但在进屋时遇到了阻力。她女儿一见蒋彧就尖叫起来,蹬着腿儿,把脚上的拖鞋脱下来往门口砸,不让蒋彧进她家。
荣八妹强势地把人拖进家门,跟着把她耍混的女儿抱去卧室关了起来。卧室那边响起梆梆梆的砸门声,一扇门板也阻挡不了女孩尖利的嚎叫。
蒋彧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荣八妹又过来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又开骂起来:“别理那死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撒泼,还是个势利眼。”
说着她去厨房端了一大碗饭,饭上边盖了满满一层土豆烧肉。她把饭放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边上看电视了。她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压住她女儿的嚎叫。蒋彧便在嘈杂的电视声和女孩的叫声中,大口大口吃着饭。
米饭和着肉汁一块儿吞进肚子里时,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嘴里胃里眼里心里便被这好饭塞得满满的。一海碗米饭,他不到三分钟就全吞进肚子,接着恨不得把碗底都舔个干净。
见他这么快吃完,荣八妹一点都不诧异,又从袋子里扯出来一件新棉衣。她强势地把蒋彧身上那过分窄小的衣服给扒下来,给他换上了新的。
新衣服宽大,荣八妹很满意。她现在手里拿着这件也是她去年买的, 小孩一年一个样,长得太快了。她还没有那么有闲钱,给个无亲无故的脏小子年年买新衣。
“旧的这件我扔了哦?”
“还给我。”蒋彧伸手拿了回来。
“你今天满12岁,知不知道?”
蒋彧倒是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冬月初六,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
原来他是今天的生日,满12岁了。
他心里默默算了算,他妈妈就是在他10岁生日过完不久去世的,这么算来,已经去世快两年了。
“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荣八妹去给他开门,把人放出去,又忍不住骂一句,“也是个白眼狼,谢谢都不知道说一句。”
蒋彧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跑了。
他低头看新衣服,但天快黑了,也看不出来个什么,但是很暖和。也可能是刚刚吃了一大碗热饭,他整个身子都暖起来,后背微微有些发汗。
肚子里有货,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他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一路小跑。
他家在四楼,楼道里的灯大都已经坏了。但蒋彧走得很熟,摸黑也能找到家门口。爬了两层楼,他感觉今天的楼道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清楚哪点不一样。
直到爬上三楼他才明白过来,不一样的是楼道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儿,而来源就是这个坐在他家门口抽烟的男人。
外边天快黑了,楼里光线更暗,借着那昏暗的光影,蒋彧能确定的是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光头。
他不知道一个光头男人坐在他家门口做什么。按理说他不认识这样的人,想想整个日化厂都没有这样一个人,肯定不会是来找他的。但不知怎地,蒋彧腿肚子打颤,这万一是个坏人……他在回家和往楼下跑这两个选项里游移不定。
男人显然也瞥见了他,沉着声音率先开口:“你认识蒋彧吗?”
蒋彧闻声,拔腿儿便跑。
第10章 给过你糖吃
齐弩良跨出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不太灵光的大门活页“吱吱呀呀”摩擦出难听的声音,直到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这几乎是每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跨出监狱的第一个动作。
辽远空旷的天幕,没有高墙铁网,没有警卫哨兵,只有陌生和叫人迷惘的自由。
天气阴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十一月的初冬,几场寒潮过后,天已经很冷了。他站在细密的雨帘里,青皮光头上冒出点稀薄热气,他把身上黑色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顶。
齐弩良拎着一个帆布旅行包,里面是他全部家当。他拎着包在雨帘里站了好一会儿,迟迟动不了步子。
他从小就没妈,据他爹说,他妈生下他便和野男人跑了。而他的酒鬼爹,则在他入狱的第三年醉倒在路边,被个脸盆大小的水坑淹死了。他唯一惦记的人——姚慧兰,也在他入狱的第六年生病去世。
齐弩良二十四岁,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上却毫无同龄人的朝气。他站在生活了八年的监狱门口,像个即将离开福利院的大龄孤儿,眼里全是迷惘,不知道何去何从。
“有人接你没?”守门的警卫看到迟迟不动脚步,遂问道。
齐弩良摇了摇头。
“没人接在这儿傻站着干啥,快走。”
齐弩良终于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墙和警卫,踩着浅浅的积水,迈开了步子。
这是外面的世界,以前他是有向往的,他认真劳动改造,积极参加各种培训大会,从不主动挑事儿,只想多减刑早点出来。但自从姚慧兰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就对这世界断了念想。可监狱不是旅馆,该走的时候就必须得走。
他先回了趟农村老家。
公路边上,他家房子已经塌得墙都不剩了,不知谁还在那废墟上种满了菜,一片绿油油的菜叶,生机勃勃的。
他转头去后山看他父亲的坟。这一片埋的全是姓齐的,他在最角落荫蔽的地方找到了他父亲荒草盖头的坟包。他把坟上的草拔干净了,又在坟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他家旁边就是姚家的院子。和他记忆中的土坯小院已经全不一样,现在是两层小楼,挺气派。他望着那院子一会儿,深知所思所想的那人早就不在那里了,可仍然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一眼。
他推开了院子门,姚惠兰的弟弟姚春阳正在擦洗摩托车。四目相对,过了好一阵对方才认出他,猛地站了起来。
齐弩良看得出来姚春阳眼里的惊讶、厌恶,以及瑟缩。他就没再往里走,站在门口说:“我出来了,你姐……”
“你还有脸提我姐……”姚春阳把手里的抹布一把扔进水盆里,溅出一地水花,似乎有什么让他愤怒。但那怒火终是没烧起来,片刻后,他只很没意思地说,“我姐死了两年了,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