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 有瑕 第9章
作者:吸猫成仙
“她埋在哪儿?”
“洪城陵园。”姚春阳又蹲下了,拿起抹布继续擦车,“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你姐的孩子呢?没跟你们?”
姚春阳再把抹布扔盆里,一脸烦躁:“齐弩良,你到底还想做什么?害得我姐还不够惨?”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那孩子。”
大概是为了尽早打发他,姚春阳说:“孩子跟蒋家,和我们没关系,和你更没关系,劝你也最好别去蒋家找。”
从姚家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那孩子。在他说出这话之前,他也没有这种打算,但这话说出口之后,他便是真的动了这个心思。
他跟那孩子无亲无故,也不知道找到他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或许只是远远看一眼,看一眼姚慧兰的孩子。
对,那是姚慧兰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活过的最深刻的凭证。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那这孩子就是姚慧兰尚存在于世的那部分,是承载他无处排遣的思念和遗憾的一部分。仅仅这个理由,要他做什么都够了。
往洪城开的公交车晃晃悠悠,齐弩良看着窗外,突然想起他同监一个说不清楚几进宫的老头。
老头青年入狱,等服完十几年刑出去,父母皆已过世,妻儿早已消失无踪。后面的人生里,他一次次刻意犯罪,一次次回到监狱,在里边度过了自己的大半辈子。无牵无挂,茕茕孑立,监狱成了他真正的家。
两年前老头最后一次出狱前夕,抹着眼泪跟齐弩良说,他现在老了,这次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他说他羡慕齐弩良,羡慕他是个情种,羡慕他有爱的女人,在这种地方,爱是一个人最大的救赎和希望。
那时候他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没过多久,姚慧兰病逝,带走了他的“救赎”和“希望”,他才真正理解了它们的含义。
八年,洪城也早就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了,可谓物非人也非。齐弩良循着过去的记忆再加上一点打听,找到了蒋家所在的小区。
他在那小区门口坐着抽完半包烟,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见那孩子。直接敲蒋家门肯定不行,若是在这地方远远看上一眼,等确定了,再去学校找他,避过他的家人或许会好一点。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坏人。
然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进去那时孩子还是个小不点,如今就算人站他跟前,他也认不出来。
齐弩良买了个绒线帽子遮住光头,操一口家乡话,同小区里遛弯的人搭讪,询问他们蒋家的情况。许是因为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一张挺好看的脸,青天白日的,大家也不觉得他是坏人,便同他聊起来。
奇怪的是,问了一圈,连蒋玉福,也就是蒋彧的爷爷,去年喉癌过世的私事都打听出来了,却没有人听说蒋家有个孩子叫蒋彧。
齐弩良只想可能是这些人不认识那孩子才说没有,城里不像村里那样家家户户有点什么新鲜事全村都知道。
见他不信,一个热心大妈招手叫来另一个大妈:“你跟蒋明英家就住门对门,你说他家有没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家王成不是都上职高了嘛。”
住对门的大妈沉吟片刻,一拍大腿:“还真有,大概都一两年前了,我看到过一次,十来岁的男孩,跟王成在一块儿,我问他那是谁,那混小子不理我。”
齐弩良有点着急:“后来呢?那孩子去哪儿了?”
“谁知道,我只当是他家哪个来串门的亲戚。”
有人建议:“你跟这儿打听不如直接去蒋家问。”
怕引起怀疑,齐弩良只好嗯嗯答应着,道完谢走了。
可他这心一下提了起来,这么大个孩子,没在蒋家,那是去了哪儿?被人拐跑了?十来岁的孩子人**也不爱要。他还活在这世上吗?
齐弩良辗转找到街道办。他一说,街道的人马上就知道,跟他说孩子监护人的确是他大姑蒋明英,但小孩不乐意在这边,跑回了日化厂他自个家里了,已经两年了吧。
齐弩良一听急了眼:“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让他自个过两年?”
对方也不乐意,拍着桌子叫板:“诶,我们的帮扶工作可是做到位的。好几次接到日化厂那边的消息,把他接回来,送他去学校,给他减免学杂费。他大姑也跟着一回回地去找人,苦口婆心跟他讲道理。是他自己要跑,那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们有什么办法?”
齐弩良瞪了一会儿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从街道办出来,他一刻也等不及,立马去了日化厂。
到了地方一问,一点没费力就把人问到了。在那片的窄巷子里转悠了一下午,也没见着人,最后打听到他家地址,去了他家门口守株待兔。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让他等到了人。就在人转身逃跑的那一刻,齐弩良肯定了他就是蒋彧。
“蒋彧,你跑什么……”齐弩良一头雾水追了上去,“……你给我站住!”
孩子不说话也不回头,只倒腾着腿儿拼了命地往前跑。
楼道里没有灯,齐弩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好几次踢到杂物,差点摔跤。一直追出楼,在小区前边那一片空地上,才终于抓住那孩子后颈的衣服。
“你……”
他话未落音,蒋彧立马抬起胳膊,护住脑袋。
齐弩良一愣,跟着心头难受起来,立马松了手。他刚想说他不是坏人,小孩儿又拔腿儿开跑。
第二回 在小区门口抓住他,齐弩良气喘吁吁,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环视四周,两栋楼中间有张凉椅。他抓着蒋彧走过去,把人按在椅子上,怕他再跑,一直拉着他的胳膊。
坐下了,他才说:“你别跑了,我叫齐弩良,我不是坏人。
“你妈妈叫姚慧兰是吧,我是你妈妈的……表弟。”为了尽快打消小孩的恐惧,他给自己编了个身份,“以前你妈妈还在齐家村的时候,我们两家挨着。我知道你妈妈已经去世了,她去世前让我照顾你,那时我有事耽搁。”
“我来晚了。”
齐弩良满心愧疚,如果他早知道蒋彧一个人在这片流浪,最后那两年他也不会那么自暴自弃,还能争取再早点出来。想到这儿,齐弩良下意识伸手去摸蒋彧的头,却被他躲开。
男人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我们以前见过,你喊我小舅舅,不过那时你太小了,可能不记得。”
“……我给过你糖吃……你也不记得了罢。”
第11章 借住
齐弩良也不知道这孩子信不信他那番说辞,但至少人没有再跑。
他松开手,两人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小孩在想些什么。总之,蒋彧没动,他也没动。
约莫过了五分钟,蒋彧站起来,朝他家楼栋走。齐弩良也跟着他一块儿上了楼。
“我今晚可以住你家吗?”
男孩没同意也没反对,只是沉默着,摸黑开了门。齐弩良便跟着他一块儿进了屋。
外头还有点路灯光,这房子里一片漆黑。日化厂路灯稀少,这四楼的老房子连路灯光都透不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视线受阻,其他感官更好用,齐弩良嗅到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臭味儿。
他没有继续往里走,而是在墙上摸了两把,很快摸到了灯光开关。他反复摁了好几下,只听到“哒哒哒”的声音,却没有光亮起。
片刻后,“呲”地一声,窗台上一只蜡烛被蒋彧手里的火柴点燃了。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得男孩眼睛里有着两点温暖的光。他甩灭手上的火柴,腿一转,进了左边的一扇门。接着房门关上,“哒哒”两声,是落锁反锁的声音。
齐弩良过去端了蜡烛,这十来平米的客厅,在昏暗的灯光里倒是十分宽敞。因为除了他腿边一张已经旧得掉皮的破沙发,整个客厅空空如也,比家里遭了最穷凶极恶的小偷还干净。
除了蒋彧关上门的那间房,右边还有一间房,门虚开着。毕竟他目前只是个借宿的,便没有到处转悠,而是在这沙发上和衣躺了。
齐弩良抱着胳膊琢磨,一个小孩,这两年他到底怎么过下来的。
看得出来,孩子过得挺苦。肉眼可见的瘦弱,比他这个蹲大牢的还瘦。
齐弩良也偏瘦,但他自信还有一身精瘦的肌肉,而蒋彧却像根直愣愣的竹竿。不过欣慰的是,孩子还算健康,跑得忒快,很是机警,想到这儿,齐弩良又忍不住苦笑。
他把手伸进衣服的内袋里,那里有个钱包,钱包里有一张女人的相片。齐弩良按住那个鼓囊囊的方块,像是按着自己的心,心里默念着让女人放心,他会好好照顾这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齐弩良蜷在破沙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到了下半夜,他把自个抱得更紧,迷迷糊糊地觉得冷,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凉风灌进来。明明他是睡在房子里的,却像是在旷野上一样,甚至还绵延不绝做着类似的梦。
接着他被一点暖黄的光惊醒,睁开眼睛便看见蒋彧缩手缩脚从他跟前经过,端着一根蜡烛。他也和齐弩良一样,穿着所有外衣,夹着腿,去了另一头的厕所。
厕所门推开那瞬间,齐弩良总算知道一直聚而不散的臭味儿是哪儿来的了。他听见了蒋彧尿尿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冲水。这家里不仅没电,还没水,难怪厕所这么臭。
蒋彧上完厕所又匆匆往房间走,这时,齐弩良才看见他没拿蜡烛的那只手,拿了一把起子。某个一晃而过的角度,起子金属头白闪闪的光直刺进齐弩良眼睛里。
“蒋彧。”
“啪”!孩子吓得肩膀一抖,手里的起子应声而落,几圈滚到了沙发脚下。这可吓坏了蒋彧,他忙不迭跑过来,想要捡起那把他唯一的“武器”,却还是晚了一步。
齐弩良伸手捡起来:“你上厕所拿这玩意儿做什么?”
蒋彧不说话,但忍不住腿软,像一个被绑架者就要暗地里挣脱绳索时被绑匪发现,像一个刺客还没露出真面目便败露,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一切只会让他加速找死。
齐弩良拎着起子朝他走过去,蒋彧想跑,可是他已经腿软得无法逃跑了。齐弩良把起子递给他:“拿着。”
蒋彧哪里还敢伸手接,即便拿着这玩意儿,在这样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面前,他也保护不了自己。
他紧张地反复吞咽唾沫,想要解释,想要说点什么让对方息怒。
“我……”
齐弩良把工具塞他手里,烦恼地抓了抓光头皮:“家里突然进了这么个陌生男人,你很害怕吧。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这个。”
“……”
“我先出去了,你安心回屋睡你的吧。”
说完齐弩良果真出去了,把门严丝合缝地拉上。蒋彧呆呆望着门口,他也很有些茫然。
坐在门外,齐弩良从烟盒里掏了根烟点上。他本身就是不擅长表达的人,也不爱说话。却没想到遇到个比他更不爱说的,要不是看他紧张兮兮地张了嘴,齐弩良甚至怀疑他就是个哑巴。
楼道里更冷,齐弩良把衣服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漏风。就这么坐等天亮也不是办法,他站起来跺了跺步子,打算下楼去转转。
天快亮了,巷子里传来一些空旷的鸡鸣和犬吠,一些黑洞洞的窗户里亮起了灯。
晴朗的冬天早晨总有大雾,奶白色的雾气凭空泛起,渐渐充满这一条条脏乱差的小巷。
齐弩良缩着肩膀,毛线帽子上的绒线上结了白糖样的白霜,连他长眼睫上也都快结上了,只有叼在嘴边的红亮烟头一闪一闪,一些灰白色的烟混着雾气从他嘴里吐出来,融进了白雾里。
第一丝天光透出来时,梁麻子的早餐铺子拉开卷帘门,一屋子暖热的潮气和着食物蓬蓬勃勃的香气涌上街头,跟着一个煤炉子搬到门口,架上一口油锅,梁麻子当街炸起了油条油饼和油果子。
齐弩良鼻子耸了耸,抬腿进了店,成了店里第一个客人。
刚出锅的滚烫的豆浆,刚炸好的焦香的油条,和一盘咸菜,一起端到齐弩良面前。这会儿还没什么客人,老板坐他对面跟他搭讪。
“看你面生,不是咱这块的人吧?”
“不是。”
“走亲戚来的?”
齐弩良摇头:“我来找蒋彧。”
“找那小子,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是他舅。”
梁麻子皱起眉头,倒是知道这小流浪儿有个大姑,就在洪城城里,也不管他,从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舅。
齐弩良知道自己以后就要在这片生活,就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也猜测这孩子大概受到过不少欺负,便多说了两句。
“我是姚慧兰表弟,她去世那会儿我没在家乡,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说孩子没人管,所以赶回来了。今后蒋彧就归我管了。”
今后,他就不再只是孤孤单单的流浪儿,任人欺负而没人和他撑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