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逐 暗逐 第22章

作者:尽余杯 标签: 近代现代

  太松懈了吗,才让自己狠不下心,一次又一次妥协退让,到了这种地步?

  姜浔豁然起身,渴望狠狠地抽上一根烟。他身高腿长,呼吸也沉,在不大的空间形成一股迫人的压力。想不起自己把烟盒放哪儿了,姜浔烦躁地走了几步。这间次卧他再熟悉不过了,没想到就这几步的功夫,桌角就结结实实撞在了腰眼儿上。

  姜浔狼狈地弯下腰,手掌抵着桌子,试图阻断那声轰然巨响,以免惊扰到还在熟睡的田云逐。

  这时,手机也终于显示出了对方发来的,那条久经思量的消息:

  “哎,学长你也别太介意了,生病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

  再说这两年小田儿同学的状况不是挺稳定的么,说不定明年手术以后就能好得差不多。

  你放心,到时候有我帮你盯着,肯定能第一时间打听到小田同学的手术结果。”

  姜浔还在黑暗里弓着脊背。屏幕上手术那两个字刺眼得厉害,可姜浔不躲不闪,就那么盯着它,花了好几秒的时间同它对质。

  直到蓝光终于灭了,屏幕上映出垂得很低的坚硬发茬,和一双深邃却远远不够温柔的眼睛。因为压抑着情绪,他身上这些或坚硬的,或深邃的特质,给人十足的危险信号。

  这种危险也融进他接下来的动作中。姜浔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动作重新恢复敏捷。他就着台灯射过来的昏暗光线,从田云逐从不离身的书包中翻出他的身份证。登录中国铁路12306官网,定了两张由漠河开往北京的火车票。

  *

  “浔哥。”

  “浔哥……”

  田云逐微微睁开眼睛,嘴里念念有声,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梦呓。

  “我在这儿。”

  姜浔迅速把身体凑近他,握紧他摸索的手指。

  “就剩四天了……”

  “什么?”

  “真的,就还剩下四天了……

  一辈子不一定很长,我也不一定还能遇见你……

  浔哥,我不要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就是想,跟你要这四天时间而已。

  你别赶我走,行么?”

  姜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距离田云逐跟他答应好的,在漠河停留一个星期的约定,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天的时间。

  从校园时代直到现在,留给他们共处一室的时间,视线交汇,或交谈或沉默的时间,总是短得不值一提。

  在病症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之下,田云逐心心念念的竟还是这短到不值一提的一点点时间。

  他不敢向前跨出一步,却还死命在乎,拼命想要抓住这仅剩的一点点时间。

  执拗到有些傻气。

  既然已经配合了那么久,姜浔好心在这种时候再哄他这一次。

  他牵动嘴角,尽量让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一些。

  “好,不赶你走。”

  田云逐听他这么说立刻安心了,重新闭上眼睛。仿佛他在梦中也清楚地知道,姜浔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

  田云逐的高烧持续了整整三天,到最后嗓子哑得咳都咳不出声,人也一直不太清醒。

  最后姜浔忍无可忍,辗转托朋友请来了一位大夫,说明情况在家里给他挂了水,温度才终于缓缓降了下去。

  姜浔推掉了手头儿所有的活计:出租,向导,酒吧驻唱。一直在家里守着田云逐。

  直到第三天,确认他的体温终于平稳下降后,才放任自己仰面倒在沙发上,稍稍眯上一会儿。

  他曲起长腿,用手臂遮着眼睛。露出的下颌上冒出了一层胡茬,看起来质地坚硬。那些胡茬淡淡地泛着些青,除了让姜浔在短短三天时间里迅速添了一种沧桑的气质,更让他的疲倦有了显而易见的质地和颜色。

  *

  田云逐浑浑噩噩地醒来,一时分不清是晨是昏,脑仁儿痛得像是被人狠狠来了一记闷棍。

  可是身体上司空见惯的病痛,对他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当他知道自己一觉睡掉了整整三天的时候,才真真切切,痛心疾首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可他只是在棉被里缩紧了身子,压抑地喘息了一会儿,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因为卧室的房门正敞开着,在他目之所及的不远处,能够看得到客厅中沙发的一角。姜浔紧抿着薄唇,正以一个并不舒展的姿势睡在那里。

  姜浔身上发生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向来都逃不过田云逐的眼睛。更何况熹微的辰光,正微弱却持久地穿透玻璃窗,将姜浔的疲惫彻底袒露在他的瞳孔中央。

  田云逐怎么忍心打扰姜浔休息。哪怕明知道同他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也还是舍不得。

  这让他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姜浔,也是同样的拂晓时分。在一家快捷酒店的标间里,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假装睡着。眼睛却偷偷注意着在不远处沙发上闭眼小憩的姜浔。

  然而这两次相似的情景,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那时他眼中强忍着的泪水是出于实打实的难过,而并非对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痛惜。

  因为那时的田云逐还远远没有体悟过,世事难料这一词的真正含义。也远远没有料想到,他们很快即将迎来最惨痛的别离。

  后来田云逐的记忆出现断点,承受着病痛和接踵而来的坏消息,辗转于首都的各大医院之中。

  再后来,他终于在转危为安被允许出院的那一天,得到了姜浔丢了保研名额,毕业离京的消息。

第35章 错失

  在时间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命运是偶尔被拍到岩石上的水花,碎裂,或汇集,渺小得不值得一提。不论经历过怎样的险象环生,有过怎样的切肤之痛,都不得不被无法抗拒的力量裹挟着,奔赴不可预知的下一站。

  当试图靠近,又猝然远离的两条命运轨迹,因着一个人薄弱却又坚定的力量,又奇迹般地得以扭转,重新出现交汇的趋势。饶是姜浔这样理性的人,也难掩内心的动容。

  正如此时此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逐渐在令人窒息的记忆深海里沉沦的,并非只有田云逐一个人。

  沙发上的姜浔闭着眼睛,明明呼吸着零下十几度的空气,却在似醒非醒之间,也回到了那一年的仲夏时节,置身于燥热难耐的暑气里。

  那个时节的阳光就像步入青春期的少年,猛地褪去了温良的气质,变得任性和放肆起来。田云逐即将升上大三,而姜浔和学生会的另外几名学长一起,迎来了本科在读的最后一年。面临着毕业,论文,工作实习和考研准备等诸多压力,学长们在这个时候进行卸任,成了学生会约定俗成的惯例。

  为了欢送他们,特别是为了抓住最后与担任会长一职的姜浔近距离相处的机会,几个有心的学姐投其所好,特意精心策划了一次远足露营的活动。

  除了勉强打起精神去上必修课,田云逐这几天基乎都一个人窝在宿舍里。他像一株苦夏的植物,在燥烈的阳光下,丧失水分,逐渐萎靡。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连好几天反反复复地心悸,低烧。直到去校门口的诊所挂了两天水,症状才总算有所缓解。因为身体不舒服,情绪也一直有些低落。

  本来已经打算好,趁周末的时间好好卧床休息。结果当他收到组织发来的活动安排时,堪比打了一针强心剂,顿时精神大振。缠绵许久的那点不舒服,也奇迹般地消减下去。尝到甜头的田云逐,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

  自从加入学生会,大大小小的活动没少组织参加。可是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以来,田云逐只在每次的全体例会上能偶尔见到姜浔一面。

  在接连错失了两次道谢的机会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姜浔同女生交往恋爱,又很快分手的消息。田云逐好像在一夜间变得沉稳内敛起来,在姜浔面前的一言一行也更加谨小慎微。他学会了克制,不再傻乎乎地伺机靠近。也只敢隔着远远的安全距离,稍稍放纵渴盼的目光。

  虽然没有办法因为姜浔的取向决绝地斩断自己的感情,但恋慕的眼神里终究还是多了点沉寂的味道,更多的只是满足于远远地看他一眼。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偶然的几句对话,几次对视都客气有礼得如同陌生人。

  他自己倒是没觉得怎样,暗恋原本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使人卑微。

  等到下个学期,姜浔升到大四之后,就连这样远远看他一眼的机会都会变得弥足珍贵起来。所以田云逐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提前做足了准备。

  *

  出发那天,天刚蒙蒙发亮,蝉鸣未始,田云逐就躺不住了。他早早从宿舍床上爬起来,久违地花时间收拾自己。

  好好的正在洗漱的时候,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心脏也跟着突突乱跳,一股甜腥之气几乎快要从喉咙冲出来……他自己撑着洗手池缓了好一会儿,总感觉好不容易退下去的低烧又有点卷土重来的架势。

  好在那股眩晕劲儿过去之后,来势汹汹的病症好像突然平息了下去。田云逐心有余悸地小口喘息,慢慢放松身体,直到确定没再感觉出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才弯下腰去,重新把瞬间汗湿的手和脸清洗干净。

  他返回屋里,把诊所大夫开的那几种药翻出来揣进兜里,这才拿好东西出了门。

  经过早上那点小小的插曲,田云逐没了吃饭的胃口,可他还是特意绕远路拐进了食堂里面。

  他总担心,以姜浔的性格,势必要一手包揽大大小小的事情,怕是来不及吃早点。可他不了解姜浔喜欢吃什么,也不好意思只给他一个人带,于是各式各样的买了一大袋子,拎到车上。

  大巴车里,冷气开得很足。田云逐一上车,就感受到了熟悉的迫人气场。他的目光就像深受电磁干扰的设备,失去了自制力的掌控,直直地朝姜浔所在的方向撞过去。

  姜浔今天穿了件深蓝的防晒衣,搭配黑T恤和牛仔裤。分明的腰线,炎炎夏日依旧泛着冷白的肤色,让这家伙随便穿什么都惹眼得厉害。只不过,今天坐在尚未露出锋芒的清爽辰光中,他的眉目舒展,比平常多了几分松弛随意。看起来亦狂亦侠,又有几分鲜见的温文尔雅。

  凭借自己对姜浔为数不多的了解,田云逐知道他喜欢穿深色的衣服。所以早上出门时,想了又想,特意挑了一件藏青色的宽松T恤,搭配黑色棒球帽。没想到真的压对宝了,他们两人衣服的色调出奇一致。如果冷不丁站到一起,倒真有那么点情侣装的意思。这点发现,让田云逐忍不住偷偷窃喜了一下。

  可他那么一丁点儿的勇气,只够支撑自己这么点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到底还是敌不过一个怂字,没勇气坐在姜浔身边空着的位置上。只是在很礼貌地跟大伙打过声招呼后,一个人很识趣地朝车厢后面走去,与姜浔擦肩而过。

  姜浔状似不经意地抬起头来,还是迟了一秒,错过了视线交汇的最佳时机,只来得及看到田云逐嘴角含笑的侧脸。那双形状漂亮的大眼睛里有细碎的光芒浮动,像是汇集了整个盛夏的明朗与热烈。

  田云逐经过的那几秒,连时间都刻意放慢速度,足够姜浔做点什么,或是开口叫住他。可惜一个习惯性的目光闪躲,就让他失去了所有行动的时机。

  姜浔压低眉峰,将目光转向窗外,没让那股淡淡的遗憾掌控自己太久。就算开口叫住了他,他们之间又能谈些什么呢?

  谈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惶惑地察觉到自己竟然被一个男生扰乱了心神?

  谈那些最初的抗拒和挣扎,让他像个渣男一样,仓促地试图通过一场正常的恋爱,让一切回归正规,却很快以失败惨淡收场?

  谈他终于认清自己,渴望开始一段感情,却不能给对方任何承诺?因为他来自祖国极寒之地的小城漠河,身上潜藏着动荡不安。那些不安的因素大多源自那里,他的出生地,也同样源自他并不完整的原生家庭?告诉他虽然时间或早或晚,他注定要回到那个冰封千里的地方,肩负起他必须肩负的东西?

  这些话他也想对田云逐一吐为快。可它们就算一时能够被人理解,背后潜藏着的那些隐患,那些无奈,也永远没有办法被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姜浔唇瓣微微开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作者有话说:

  没赶上520,还是要说一句爱你们哦!最近几章交代一下两人的过去,等你们来哦~

第36章 剖析

  晨光每一天都像是初次在这天地之间挣扎着应运而生似的,对一切都抱着莫大的好奇。它们几乎不带任何攻击性,纯粹活泼,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生涩。

  淡金的光芒轻而易举地穿透车窗玻璃的阻隔,跃动在姜浔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可是他冷白的皮肤并没有因此染上多少暖意。

  姜浔知道,自己的骨子里染着漠河的冷,略带异域风格的五官也总是显得格外严酷。三年以来,他独来独往,曾经开口拒绝过很多人,冷冽严酷的气场一路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严酷背后的更深层原因,究竟是什么?是缺乏归属感,还是骨血里的基因使然?姜浔习惯了享受它所带来的便利,几乎不曾深入剖析过自己。

  田云逐那双莹润的眼睛,迎向他时,浮光闪烁。虽然只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小心投来一瞥。这一瞥,远比晨光灼热,让姜浔冷冽的外壳被烫出一个洞,有一种瞬间被洞穿的错觉。让他不得不面对内里因灼烧而翻腾的血与肉,头一次蒸腾出了剖析自己的欲望。

  如果一定要进行某种比喻的话,姜浔觉得自己更像是鹰。残留一丝野性,爪子上扯着长长锁链的鹰。风起时,也能乘着风,高高地腾空而起,在广袤的领域睥睨众生。尽管骨骼硬朗,眼神锐利。可留给它翱翔的时间有限,任谁稍稍扯动无形的锁链,便意味着回归和坠落。

  漠河再小,也是故乡,姜浔并不觉得回到那里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只不过如果注定要回到那里,他只是想干净利落地回去。少一些开始,就能少一些牵绊,姜浔不想把自己的心落在别处。

  这种想法深植于他的脑海,便也带上了他骨子里的强硬,难以撼动。唯独在对上田云逐的时候,那股油盐不进的顽固才有所动摇。

  他不得不在不动声色的沉默中,一再对自己坚守的原则作出让步。放任田云逐像一棵生长在湿热之处的热带植物,依赖大量的光和热得以生存。却意外对凛冬肃萧的风雪气息吸引,目光纯纯,敏感又执着地感知着自己的方向。

  就像这一次,擦肩而过时,目光不经意地碰撞在一处。田云逐抬头看过来时,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忱和笃定,让姜浔的呼吸都因为心惊有短暂的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