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缕烟 吻一缕烟 第51章

作者:四面风 标签: 近代现代

  余庆春开口:“你,八年多,一次都没来过。”语气里竟然有怨怼。

  余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余庆春的父母走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之前一呼百应,身边围满了人,最后竟然只有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有探视权。太讽刺了。

  余初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说是意外?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孩子了?”他的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恨你!”

  余庆春的神情一直都不是放松的,这会儿更是紧绷起来。忽然的,他的神态颓败下来,手指伸到镜片下面,把眼镜抵到上面,揉了下眼,说:“不是亲生的,果然就养不熟。”

  “那你为什么不生一个呢?”余初咬牙切齿地问。

  余庆春将眼镜复位了,有些嘲讽地隔着玻璃看着他。

  “为什么不生一个你自己的小孩?”余初恨得用拳头砸桌子,然而旁边站着狱警,他不能用力,恨得浑身发抖。

  “我对你不好吗?余初。我承认,你小时候我打你打得有点多,但是哪个小孩子小时候不挨打?你长大以后……除了那一次,我打过你一次吗?我亏待你吃还是亏待你穿?衣、食、住、行、教育、娱乐,什么都给你最好的,我连你的未来都替你打算好了,帮你铺路,带你出去见人,锻炼能力……余初,你到底哪里不满意?恨我恨成那样?”

  余初低着头用力捶桌子,流下眼泪。这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他竟然没法在余庆春面前控制住自己。

  狱警过来拍他肩膀,问他有什么情况。余初摇头,说谢谢,抹干净眼泪,对着电话说:“你是变态。”

  余庆春说:“白眼狼。”

  余初痛恨得直拽自己头发,发根发痛时,他猛地想起谭知静就在外面等着他,霎时冷静下来,不再纠结于那些问题的答案。

  他对着玻璃那一面说:“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和你说,你就快出来了,出来以后,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感恩你的养育之情,以后等我博士毕业,工作了,可以每个月给你赡养费,毕竟我在名义上还是你的儿子,理应帮你养老。但是,我希望你不要——”

  “你妈又找了吗?”余庆春忽然插话。

  余初顿了一下,继续刚才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去打扰我妈。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去别人家帮人做饭、当保姆,很辛苦。你也知道她不擅长干活,干得慢,按工计费,她赚得就不如别人多,心里老是觉得难受。她性格还软,脾气太好,给别人当保姆,难免会受气,就自己偷偷哭,不敢和我说——”

  从刚刚见面开始,余庆春多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会儿提到余初的妈妈,他瞬间就垮了,眼镜也戴不得了,放到面前的桌上,不住地抹眼泪。

  “你妈怎么不再找一个?”他哽咽地问。

  “可能,我妈是怕再碰上一个和你一样的吧。”

  之后两个人就像是定住了,雕塑般沉默下来。

  余初觉得时间可能不多了,就又说道:“我妈没有对不起你,她跟你结婚以后挨了你多少打、受了你多少羞辱——”

  “那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孩——”余庆春又打断他,却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余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少年了。余初长大了,他老了,余初的妈妈恐怕也老了。

  “郑叔那边传出风声以后,郑铎他妈拼命把钱往外弄,卷着钱跑加拿大去了,所以郑叔判得比你长那么多;我妈把家里的钱都填给你了,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让你少判两年。你刚进去那会儿,我和我妈过得太苦了,在北京租最破的房子,地下室,潮得要命,我妈身上长了那种红疙瘩,特别痒,痒得不停得挠,都挠出血了……肉和水果也舍不得吃,学校食堂的饭便宜,我就每天打两份素材,再打好几个馒头,就是我们两个一天的伙食。我那会儿还在长个儿,每天都吃不饱,我妈就每次都只吃一两口就说饱了,省给我——”

  余庆春认输了,抬起没拿电话的那只手,示意他不用再继续说了。这个动作就像半个投降。

  余初坚持说完:“我那时候问我妈,后悔把钱都填给你吗?法律都说了,家属生活需要的财产不能没收。你猜我妈说什么?”

  余庆春定定地看着他。

  我妈说:“虽然他对我不好,但起码是真心的,我不能没有良心。”说到这里,余初忽然又忍不住涌起泪水,“你怎么忍心呢?你怎么那么狠?你那时候怎么下得去手啊!”

  余庆春一只手放在钢化玻璃上,急切地说:“你妈没有改嫁,对不对?小初,等我出去,我出去以后补偿她,我对她好,弥补我这些年的过失!”

  余初说“不用”,“你别去打扰她,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我妈虽然没有改嫁,但是她现在有男朋友了。”

  余庆春顿时急了,“谁!”

  “她在一个老太太家做饭,同时帮忙照顾老人,还有小孩儿。小孩儿爸爸是离异的,喜欢她,追了很久我妈才松口,现在已经算是正式恋爱了。”

  他每说一句,余庆春的脸色就狰狞一分。

  余初觉得解恨,却又不敢多刺激他,只希望他能知难而退:“那个男人品性好,我妈是先了解了老人和孩子,觉得他们家人都不错,然后才认识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喜欢我妈,想和她再婚,但是我妈对婚姻有芥蒂,才一直没有答应。不过我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哦对,那个人比我妈还小几岁,我都不好意思喊他叔叔。”

  “你妈跟他睡过了吗?”

  “余庆春你恶不恶心?”

  “我有你妈的照片。等那个男的看了你妈的照片,你看他还愿不愿意娶她?”余庆春阴恻恻地说。

  余初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样的照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狱警提醒他还有十分钟。

  余初紧紧抓着电话,咬着牙说:“你敢!你要是再伤害她,我拼了命也要杀了你!”

  “再捅我一刀?你当时为了捅我一刀,还编那种瞎话,带个男的回来挑衅我……你那会儿就想杀了我吧?”

  他的话题忽然又跳回去了。余初怀疑他是在监狱里待久了,和人沟通的能力都退化了。

  这种什么都没有了的疯子……余初害怕了。

  “只要你别再找我妈,我就给你养老,你生病想找人照顾、想要钱,我都能满足你。你如果找她,我就杀了你!”

  “余初,别在这里提什么杀不杀的,这是胡说八道的场合吗?”余庆春忽然又严厉起来,就像以前那样教育他。

  余初愣了一下,却真的压低了嗓音:“我是认真的。”

  “你妈妈怀过一次。”余庆春说。

  他每次开口都跳跃得太大了,余初每次都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

  “当时不知道,吃了感冒药。你妈想冒个险,我没让,怕万一有影响,生下一个畸形,你妈受不了。那次流产让你妈受了大罪,身体也留下些病根,我后来就没让你妈再怀了。”

  余初又开始发抖,“我怎么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儿懂什么?你七岁上你妈病过挺长一段时间,天天躺床上……你都忘了。”

  余初打着牙战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得用那么难听的话、那么恶心的理由?

  他看着余庆春阴郁的脸色,遍体生寒。他终于明白了,像是一个陈年的案子,终于破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疯狂,还有偏执,甚至是恶念,都是从何而来了。

  不是遗传的,不是天生,都是余庆春,他是像余庆春。

  “你故意说那些话,就是为了控制她吧?让她觉得对不起你,就对你言听计从,哪怕你控制不住自己,老是打她、侮辱她,她也不记恨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余初全懂了,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让他的知静哥哥内疚,不计较他犯的那些错,永远都不离开他。

  但是他和余庆春有一点是不一样的。他懂得悬崖勒马,他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去伤害谭知静;但是余庆春永远都在为他的面子、为了他虚幻的所谓男人的自尊,不停地伤害他爱的人。他深爱她,也深深地伤害她,他毁了自己,也险些毁了余初的妈妈。

  狱警过来通知余初,时间到了。

  余初抓着电话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初’是什么意思?”

  余庆春说:“我和你妈妈是彼此的初恋。”

  初心未改,人事已非。

  “是你自己毁了自己的幸福,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余初在狱警再次催促前,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然后放下话筒。

  透过玻璃,他读出余庆春的嘴型,是认命的姿态:“你说得对。”

  余初向外走时,有一种把过去所有不堪都留在身后的感觉。这种感觉逐渐强烈,让他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让那些东西再也无法追上他。

  他跑出一扇门,谭知静就站在门外,见他过来便伸出一只手。余初跑过去,紧紧握住,这是属于他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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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初小时候把余庆春当亲生父亲去爱的时候,余庆春厌恶他。后来余庆春养余初养出感情了,把他当亲生孩子看,余初却已经恨他了。余庆春一辈子追逐那些别人告诉他重要的东西,结果最后什么都没落着,还把已经拥有的给弄丢了。

第91章 后记/番外——余初日记1

  谭知静搬去更适合两人居住的房子后,余初的很多生活用品也跟着一起搬了进去,他们之前在市郊租的那套房子便更少被利用了。

  但那套房子并没有退租,一来是余初想给妈妈留些安全感,二来就是那房子离机场近,谭知静时不时要坐飞机,又总觉得坐飞机很脏,机场的公共浴室也不喜欢,余初将那边的房子留着,他便能在落地后尽快洗上澡、换上干净衣服。

  他出差回来时,余初不是每次都能去机场接他,就给了他一套钥匙。

  谭知静到了余初家,洗澡、换衣服,顺手将浴室也打扫了一遍,然后去了余初以前的卧室。

  很多生活用品都搬走了,但家具还在,床上用品也在。谭知静挪开被褥,掀开床板,俯身从床下的储物空间里拿出一本日记,十分娴熟。

  翻到最后那几页,是余初新写上去的最近的一些小事,还有他自己的一些心情。都是愉悦的,看得谭知静一直面带笑容。

  在日记的最后,单起了一页,比前面的字迹都大,短短一句话就占了半篇。

  余初写道:

  “你在看吗?”

  谭知静猛地回过头,卧室的门是好好关着的,屋里也安安静静,只有他一个人。

  谭知静转回头来,短促地呼了一口气。日记本在他刚刚受惊的那一下被他合上了,封面是最普通的日程笔记本的样式,可能是某次学术会议或者会展的小赠品。

  谭知静犹豫了一瞬,再次将日记本翻开,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又合上,放回到原位,把床板和被褥也复原。

  但几乎立刻,他把床板又掀开来了,再一次把日记本拿出来,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去仔细观察日记本的下面,以及四周,看是不是藏了一根头发之类的机关;日记本也被他快速地翻了一遍,看里面是不是夹了什么玄机。

  床底下放了不少东西,谭知静不知道余初的机关藏在哪里。他不敢再乱碰其他物件,深深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挨个翻看,腰背都发酸了。

  这样找了半晌,谭知静忽然觉得夸张,那都是电视里的情节,生活中谁会那么干?

  但转念一想,那可是余初啊,便又耐下性子继续找起来,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谭知静分辨不出余初是已经知道了,还是在诈他,有些心慌意乱,就起身去打扫卫生。余初今天有大组会,起码两个小时之内不会联系他。他还有至少两个小时的时间平静下来。

  这里到处都很干净,只有不常动的柜子上落了些许灰,谭知静便干起除尘的活。

  从厨房一路打扫回余初的卧室,靠墙的书桌旁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的东西比较杂,有书、文件,还有一些不常用的零碎物件。

  谭知静拿着除尘刷扫到两只弃用的小音响上,停下来,拿起其中一只,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看见隐藏其上的摄像头。

  在那一瞬间,他头皮都惊得麻了一下,下意识将音响拿远了,好像余初此刻就在对面盯着他。但下一秒,他心里松弛下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那个伪装成音响一部分的针孔摄像头,忍不住地笑了,不由产生这样一个念头:真不愧是余初。

  他一直想和余初说日记的事,不仅想告诉余初自己看到他的日记了,还想问他一些有关日记内容的问题,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总算不用再等了。

  然而事情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余初不理他了。

  余初躲在学校里不肯见他,电话也不接,只回了了一条信息:“知静哥哥,我需要冷静一下。”谭知静赶忙再次为看日记而道歉,余初回:“没关系,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有生气……先别联系我了,等我自己冷静下来。”

  不是因为自己看日记而生气,那就是因为日记本身。

  这极大地出乎谭知静的意料。他本来以为他和余初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秘密,他以为世俗的约定在他们身上是失效的,他和余初自有一套规则,而在他们这私密的规则里,他们没有任何事是万万不能让对方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对谭知静最大的震动是,他以为余初日记里写的那些事只是要暂时瞒着他,因为余初当下还为之害羞。但如今看来,余初其实是打定主意,永远都不想让他知道。

  他对此十分不解,疑问的答案应该就在那些日记里,得重新再看一遍才有可能弄明白。但如今没有余初的首肯,他不敢那么干了。

  余初躲着他,他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新搬的家比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大了不少,是为两个人共同生活准备的户型,而现在每天早晨起床后,每天晚上下了班,家里都只有他一个人。他已经没法习惯这样的生活。

  拿猫当借口,装病,假装有要紧事,这些想法都曾出现在谭知静的脑海里,但最终都被克制住了。

  他只能学余初曾经那样,在余初最常走的那个校门外面守株待兔。但与余初当年不同的是,他没有躲进街对面的便利店里,也没有躲在建筑物的视角盲区里,而是显眼地站在校门口。如果余初从这个校门经过,就一定能看见他。

  余初的学校有门禁,不是本校学生不让进。

  谭知静知道余初最喜欢自己的哪个形象,所以虽然不冷,也没刮风,他依然穿了长风衣,黑色的,薄款,下摆直到膝盖;下面是黑色的西裤,漆皮的黑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