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30章

作者:重山外 标签: 近代现代

  安朴山摇了摇头,“帮个忙举手之劳的事,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怎么还要把人赶走呢?”

  杜恒熙笑了笑,“的确是这样的说法。”说着走过去,把开着的窗重新关上了,“喝完酒就吹风,容易头痛的,尤其是最近天寒降温。”

  安朴山已经有两三分醉意,意态懒散地靠坐在椅背,他看着杜恒熙,笑了笑说,“看不出你倒是很懂得保养。”

  杜恒熙重新坐回来,“小时候身体不好,身边的人总唠叨就记得一些。”

  安朴山的手闲闲敲击着桌面,“多注意点总是没错的。最近天津城命案频发,好像就在你父亲出事前几天,还死过一个司机,闹过几场斗殴,局势不是很安全。我听说那丁树言可组织了个什么暗杀团,你出门在外要当心点,多带两个人。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可真不知道如何跟你父亲交代了。”

  杜恒熙闻言,半敛了睫毛颤了颤,“刺杀团的事也是从医院那位口中得知的吗?”

  安朴山一愣,“这倒不是,是看报纸上说的。”

  杜恒熙淡淡笑了下,“这些新闻记者的嘴真真假假,笔杆子里定天下,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是非的事,到他们笔下全都成了确凿无疑的真相了,还是不要被他们骗了才好。”

  安朴山本来是好心提醒,却被他这么一堵,就有些不乐意,“小心驶得万年船,更何况丁树言那个凶残性格,指不定狗急跳墙现在被逼成什么样了,人到穷途末路时做出什么事都不一定。”

  杜恒熙摇了摇头,态度仍旧平稳,“其实我对这件事还有些疑惑,他前两日登报发表的声明,内容誓天赌咒的,说自己若真干了刺杀的事,死妻死儿子,我看倒不像说谎。”

  安朴山瞬间板起面孔,“贤侄你也太容易轻信别人了,被这种小人三言两语就唬过去了吗?”

  杜恒熙抬起眼,目光深邃,“我还听说,那位幸存者口供中提到,他其实并没有见过丁树言,只是在开来的支票上看到了丁树言的名字,可丁树言对外历来是只用印鉴不用名字的。”

  安朴山神色冷峻,原本懒散的态度也收起来了,正襟危坐,“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他受了诬陷?”

  杜恒熙微笑一下,“总理大人是河南出来的吧,好像跟在身边的那位良庭先生也是河南人?”

  安朴山瞪大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好大胆子,别在这跟我含沙射影地试探,你父亲都被我赶下台了,你个小子想怀疑我,你还不够格!”

  安朴山说到气愤处,情绪激动,血液流速加快,结果刚站起来说完那一串话,就感觉头晕目眩的厉害,四肢都没了力气,他向后踉跄一下,又重重跌坐回了椅子内。

  一下知道不妙,眼前昏花的视线中,他看见杜恒熙站起来,顶着一张冷白凉薄的瘦窄面孔,如冰雕雪砌般的不近人情,除了眉毛和眼珠是黑的,哪里都像是冰凉的瓷器。

  杜恒熙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安朴山看着逼近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冷汗瞬间沿着脊梁骨笔直下淌。“你干什么!你竟然给我下了药!”

  杜恒熙举着枪向他走近,冷冷开口,“你坦白说,我父亲是你杀的吗?”

  安朴山在枪口面前,虽然沦为弱势,毫无反抗之力,但还是双眼冒火,并不肯服软,“愚蠢!愚蠢至极!杜兴廷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愚蠢的儿子!算我瞎了眼想要跟你合作!简直是个是非不分的白痴!”

  杜恒熙手臂平稳,并不因他语言颠倒的谩骂生气,“不要说废话,你没有多少时间。”

  安朴山嘴唇哆嗦了下,他手臂撑着椅子面,全身力气都已经用在不要让自己就此瘫软下去,“没有,我没有让人杀你的父亲。我为什么要杀他,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杜恒熙冷笑一下,“因为你不放心?你想跟我父亲合作,可我父亲却一直左摇右摆地敷衍你,跟你搞起了拉锯战。你怕满足了我父亲的要求,到时候他重新得了势,又会成为新的马回德,动摇你的位置,找你算旧账,可你又没有其他可以依仗的人。虽然都是姓杜,我可比我父亲要好掌控多了,又和你有翁婿关系,如果再添上一个弑父之仇,我肯定会忠诚老实地替你卖命,和马回德不共戴天。”

  杜恒熙越说,安朴山脸上的血色就越淡,到最后几近苍白,却找不到反驳的突破口,嘴唇嗫喏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都是你无理由的推测。”

  杜恒熙淡淡点了点头,“的确只是推测,但也足够了,总比一无所知地被人牵引着耍着玩要好。”

  “我思来想去,丁树言搞暗杀的理由实在不够充足,你说的一切都只在筹划之中,其在北京也远没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父亲在军中威望,不至于蠢到引火烧身。反倒是栽赃陷害要合理一些。”

  安朴山大睁着眼睛,面上有一种负隅顽抗的灰败,还挣扎着不肯妥协,“无论你怎么说,你父亲的确不是我杀的!”

  杜恒熙看他这样顽固,也没有和他僵持下去的意思了,看着安朴山的反应,他心里就有了数。

  手臂平举,他准备扣动扳机。

  电光火石间,房门突然被踢开,杜恒熙转身看清来人的样子,因惊讶而停顿了一秒。

  就是这迟延的一瞬,后腰已经抵上了冰凉的枪管。他浑身一悚,身体瞬间僵直。

  “把枪放下!”一声严厉的呵斥,最后一个尾音却卡在喉咙,没有彻底地吐出来。

  在饭店的人造灯过分刺目的光线下,金似鸿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而杜恒熙也是满脸不可置信。

  前一秒还是温情蜜语的情人,这一刻竟然枪口相向。

  命运好像在每一个拐口猫着,悄声说,逗你玩儿。

  杜恒熙指着安朴山的手,并没有丝毫松动。

  而安朴山在枪口下,本来都以为今天自己是死定了,眼下看到了救星,简直惊喜得快要落泪。“好小子,算我没白疼你!”

  金似鸿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才把视线从杜恒熙脸上移开,看向瘫软在椅子上的安朴山,“司令,您没事吧?”

  安朴山摇摇头,“没事,你来的还算及时。”他又把自己撑坐起来一点,努力摆出一些威严架势,不至于太过丢脸。“这小子吃里扒外,立刻把他给我拿下!”

  这一下僵持的功夫,安朴山的卫兵已经大规模地赶到,楼下爆发几声枪响,很快就是踩踏楼梯的纷杂脚步,人群一拥而上,全都涌进了包厢。

  一瞬间,形势骤然逆转,杜恒熙孤身立在房间中央,被团团包围。

  拿着枪的手还是很稳,杜恒熙站着,好像大洋中央的一座孤岛。脸上不见惊慌畏惧,他早就习惯把情绪藏到面皮底下,永远是一副冷静坦荡的样子。

  但杜恒熙知道自己错过了时机,机会失不再来,一步错步步错,他迟疑了一秒,就大势已去。

  金似鸿看着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两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放下枪,我保证你不会有事,”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凿凿,“我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杜恒熙不理会,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是安朴山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金似鸿抿紧唇,不发一言,因为三言两语无法解释。

  见他不说话,杜恒熙沉下脸,突然扭过头,朝着安朴山,孤注一掷地开了枪。

  无论死活,能拖个垫背的,他也算是对得起父亲了。

  一瞬间,金似鸿好像能预判他的动作,丢掉枪向他扑去,把杜恒熙扑倒在地。

  手臂一歪,子弹失了准头,惊险地擦过安朴山的脸颊,打在了墙壁上。

  眼睁睁看着死神擦肩而过,安朴山脸色煞白得一动不敢动。

  金似鸿将杜恒熙压在地上,恰好用身体做了他严密的防护。周围环伺的枪口找不到目标,只能做威胁却不能发作。

  杜恒熙眉骨下压,突然肩膀一抬,挺身抬肘,要把金似鸿掀翻下去。拳来腿往,风声凛冽,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刚开始还讲究点腿法招式,后头各自挨了对方几下,吃了痛,都恨起来,就浑然没有了章法,只像两头疯狗在地上泥泞满身的互咬。

  安朴山已经被卫士扶着站了起来,双腿还不自然地发颤,在一旁看他们打的这样激烈,就让其他人去帮忙。可两人纠缠在一起,其他人看来看去,竟然插不进手。

  最后安朴山找准机会,一把夺过身边护卫的警棍,趁着杜恒熙挥拳猛击无暇旁顾时,狠狠朝他的后脑打下去。

  脑部遭了重击,杜恒熙懵了片刻,整个人摇晃两下,身体就没了力道。

  金似鸿才得以翻身把他掀下去,反绞了杜恒熙的手控制在背后,气喘吁吁用膝盖抵着他的尾巴骨。

  眉骨淌过一滴汗,汗水融进了眼角的伤口,痛得金似鸿一扯眉。

  膝盖下意识一施力,杜恒熙变了脸色,是痛钻了心。

  安朴山冷冷看着这场肉搏尘埃落定,把棍子往旁边一扔,然后说,“杀了他吧,留着也没用了,他张嘴出去乱说,只生祸患。”

  金似鸿却愕然抬头,脱口而出,“不能杀!”

  安朴山蹙眉,怀疑地端详他,“为什么?你还要为他求情?”

  金似鸿嘴张了张,心跳飞快,“把他留下来北洋那些老将才肯听司令的,他若不在了,各方一哄而散各归辖地,司令再想聚拢他们就难了。更何况这么短时间父子都死于非命,太巧合,只会让外界生疑,丁树言再冲动,也不会在这种时刻再生事端。凶手定不下来,会让杜兴廷的死也变得扑朔迷离,反让丁树言脱罪。”

  安朴山思索片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那好,先把他带走软禁起来,你看好他,别让他跟外人接触。”

  “是。”

  杜恒熙被压在地上,后脑疼痛,耳边还在嗡鸣作响,体力耗尽,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

  骨骼被反拧,侧脸贴着饭店满铺的织锦地毯,坚硬的纤维按压进他的面孔,因为离得太近,他闻到一股沤馊的臭味。

  他想吐,却吐不出来。听着上头的两人几句话间定了自己的生死。

  沦落到被人随意处置的地步。他不是第一次失败了,他竟然又失败了一次。

  内心瑟缩起来。虎头坡一役,他兵败如山倒,葬送了一个军的力量,光华饭店的迟疑,他送掉了替自己做主的权力。他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失败。

  他被金似鸿从地上拖起来,面色一派死寂,仿佛心如死灰的样子。

  面孔仍然阴沉冰冷,但眼神却是空洞无物的。

  金似鸿低头一掠而过,便移开了眼。他怕看到这样的眼神。

第44章 回(第一更)

  从包厢内被押出来,走过饭店大堂。

  杜恒熙一路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都是他当日从卫士班选出来的正值年华的青年。

  外头已入夜,安朴山的人出出入入地清理现场,血水冲刷,拖着尸体的脚拉出去,一个摞一个叠到车上,估计是要运到城外丢弃。

  为防止杜恒熙再生异动,一上车,他的手脚都被牛皮绳紧紧绑住。他坐在车内,左边是金似鸿,右边还挤了一个持枪的卫兵。杜恒熙手脚被缚,很难掌握平衡,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汽车颠簸得东摇西晃。

  金似鸿悄悄从背后伸手摁住他的腰,将他稳定在座位上。

  杜恒熙的眼睛平视前方,身体往前挪动了点,下盘用力稳住自己,避开了他的手。

  金似鸿收回落空的手,握了握拳,放在膝盖上。车内人多嘴杂,有人问起他怎么会突然从保定赶回来,“金团长不会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金似鸿挤不出笑,冷淡说,“不是,是司令调我回来的。”

  坐在副驾驶的那人感叹一声,“金哥这次真是立了大功啊,救命之恩,等司令回了北京,高官厚禄绝少不了了。我们拼死拼活一辈子,都难得有这样的机遇。”

  另一人笑他,“有了机遇你也抓不住,这种时候,勇气、胆色、身手,一个都不能少,否则你就是白白送死。就比方说,赤手空拳你敢跟杜云卿打一架吗?”

  交谈间,车子便开到了花园饭店,前车停下来。金似鸿下车跟安朴山交谈两句,安朴山点了点头,同意了。金似鸿转身叫了一车的卫兵卸了武器后跟随,然后重新回到车上,同车的几人下车,扒着车窗问,“金团长,你这是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金似鸿说,“送回杜家,避免打草惊蛇,他留在家里不会起疑。”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谈话。

  等到了杜公馆,后车的卫兵跳下车,快速地接管了公馆。进去了才发现,公馆内竟然空无一人,所有仆从都已经被杜恒熙打发走了。

  金似鸿弯腰解开了他脚上的牛皮绳,杜恒熙将被绑的手伸到他眼皮底下,金似鸿摇了摇头。

  杜恒熙挑衅一笑说,“你是在怕我吗?”

  金似鸿点头,“怕,今天打够了,我不想再跟你打了。”

  杜恒熙缩回手,跟在他身后,从车内钻出来,走回自己家。

  从门口到客厅到走廊,每隔一米就站了个卫兵。又有人拿着存厚的木板和榔头锤子上上下下地跑,从外头将所有的门窗全部封死,只留了正门用来通行。

  家被人登堂入室地搞破坏,杜恒熙视他们若无物,径自走到客厅坐下。

  金似鸿走到他面前笔直站着,“夜很深了,你回房睡吧,他们不会打扰到你。”

  杜恒熙抬头说,“你不怕我逃走吗?”

  金似鸿回答,“门窗都已经封死,你屋里的东西也检查过,有危险性的都撤走了。而且,我会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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