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樊笼 困樊笼 第31章

作者:重山外 标签: 近代现代

  “哦……”杜恒熙拉长了调子,往后一靠,“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先让你待在这里,等事情过去了再说。”

  “也是,等事情过去了,就没人在乎我是死是活了,你们可以把我用麻袋套了扔到野外去。”

  金似鸿一直装出的冷静终于再装不下去,他半跪下来,一手摁住杜恒熙的膝盖,“你为什么执意要杀司令?你跟他结了仇?”

  杜恒熙侧歪了点头,似乎很惊讶金似鸿会问出这样一无所知的问题,“你在跟我装无辜吗?”

  他伸出被捆绑的手向前,捏住了金似鸿的下巴,手的力道用的很大,把下颌骨捏得嘎拉拉作响,捏得金似鸿五官都扭曲变形,“你替他埋伏在我身边,暗地里做了多少事?你现在来问我是不是跟他结了仇?”

  他冷笑一下,狠狠把金似鸿的脸甩到一边,“安朴山骂我吃里扒外,我看你才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金似鸿脸侧到一边,下巴处留下了五个鲜红的指印。一干卫士看到他们这里爆发冲突,下意识要冲上来,却被金似鸿一抬手止住了,“退开!”

  杜恒熙腰杆笔直地坐着,他看到金似鸿转回脸,满面阴沉,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勃发的怒气,先前在他面前惯常的温良乖巧的小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已经长大,各为其主,要与他对着干的金似鸿。

  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杜恒熙看了片刻,杜恒熙不躲不避地跟他对视.

  随后金似鸿站起来,状似焦灼地来回踱步两圈,抬头对着天花板长长吁出一口气,再走回来时,面色已平缓许多。

  他弯下腰,一手提了杜恒熙手腕的绳结,用力一扯,把他拉起来,说话急迫压抑,“走,我带你去卧室休息。”

  杜恒熙身不由己地被他朝前拉着走,跌跌撞撞上了楼梯。金似鸿拧开房门,自己率先走进去,然后把人往里一拉。

  门在杜恒熙身后砰然关上。金似鸿开了电灯,房间内果然一团凌乱,被人仔细翻找过一遍,别说床头柜的枪了,所有可以被称为武器的稍尖锐一些的东西都不见踪影。

  金似鸿转身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杜恒熙手上的绳子,又低声威胁,“楼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暗藏了枪进来的,双拳难敌四手,你再快也没有子弹快,你要是真的想死,就从这里逃出去试试。”

  杜恒熙扭了扭因束缚太紧而勒出两道红痕的手腕,垂着的眼睛动了动,“你放心,我不逃。”

  金似鸿这才松一口气,他把牛皮绳扔到一边,看到杜恒熙手腕被勒出的伤痕,还有露出的皮肤上斑斑点点的淤血,他转身出去,片刻间又回来,手上拿着罐消肿化瘀的药膏。

  他上前一步,抬手去解杜恒熙衣服的纽扣。为方便行动,杜恒熙今天穿的是单薄的衬衫长裤,经过方才一场争斗,白衬衣凌乱不堪,血迹乌灰斑斑。

  “脱掉衣服,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势。”

  杜恒熙却抬手压住他的手背,乌黑的眼珠向上一抬,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滚开!”

  金似鸿勃然变色,反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对不起你过。我是为安朴山做事,那也是因为他救过我,我投的他的军,领的他的饷,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眼看你杀了他却不管。除此之外,我不管你们斗的怎么难分难解,我可没替他害过你。收收你的脾气,你以为杀了他,你今天就能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逃出天津?我担保你还没走到火车站,就会被当场击毙。”

  杜恒熙只当他的话是放狗屁,摘得这样清白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自己冤枉他,“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救我一命?”

  金似鸿的手握紧拳颤了颤,最后松开他,把药扔给他,“那你自己处理。”

  杜恒熙倒还没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道理,能活自然要活,要好好地活。

  他接过药膏,给手腕上涂了圈,又解开领口,卷起袖子,把看得见的血口子上都涂抹了遍。

  金似鸿冷眼看着他露出的雪白肤色,清晰锁骨,衣服下摆撩起的一节精瘦的腰,看了会儿就走到小桌前坐下,沉着脸拆了包烟,吐出的青烟笔直,他独自生起闷气来。

第45章 把握(加更)

  杜恒熙处理好伤势,又重新穿好衣服,然后走进浴室,开了热水洗澡。

  金似鸿坐在外头,听到里面传来淋淋沥沥的水声,他仰起头,眼神定定向上看着,现在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他仍然没有切实感,觉得事情稀里糊涂就发展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过了会儿,水声停了,却不见人出来。

  金似鸿等了会儿,杜恒熙还是没出来。心不由砰砰疾跳两下,他猛地站起来,思考了浴室的构造,认定杜恒熙除非有本事拆了抽水马桶钻出去,否则就绝没可能逃离这栋房子。

  他走到浴室门前,刚想撞门进去,门就突然开了。杜恒熙披着浴袍站在他面前,带出一股热水的雾气,脸颊被蒸得发红,头发还是湿的,两只手揣在兜里,是身无寸铁的模样,让金似鸿的动作显得十分尴尬。

  “你干什么?”杜恒熙冷眼看他。

  金似鸿缩回手,“你在里头待了太久。”

  杜恒熙越过他走进房间,“这你也要管?手也伸的太长了吧。”

  杜恒熙走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翻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给金似鸿,好像打算就这样给混乱的一天收尾。

  金似鸿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他,站了会儿,走到角落将卧室里摆着的一张贵妃榻往床这边挪了挪,确保自己能看清杜恒熙的一举一动,然后也合衣躺了上去。

  他仰面而卧,自然没有睡意。盯着空白的天花板看了会儿,就侧转身,朝着杜恒熙的方向。看见被子遮住了身体和半张脸,只有一头凌乱黑发露在外头。他无所事事,盯着个被被子蒙住全身的人也盯得全神贯注。

  在一片寂静中,杜恒熙突然说,“别看我。”被子上沿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睁开,“我不喜欢被人盯着睡觉。”

  金似鸿眨了下干涩的眼,“那做一个交换,你让我睡到床上,我就不盯着你看了。”

  杜恒熙和他对视一会儿,又翻了个身,“那你还是接着看吧。”

  白讨了个没趣,金似鸿叹息一下,“你何必一定要跟司令对着干呢?”

  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你是来替他招安的?”

  金似鸿说,“我是这么想,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你忍过这一段时间,我肯定不会留在北京,等以后分配去地方了,我带你一起走,到时候你只要留在我身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干涉你。”

  他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对真心实意。他不可能让杜恒熙一直沦为阶下囚,也不能放他走,就只能把他带离这里。

  杜恒熙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跟了安朴山多久?”

  金似鸿想了想,“6年吧。”

  杜恒熙又问,“到什么职位了?带的哪支队伍?”

  “原先在16师里,之后被选去了独立团,后来团长死了,我就升了团长。”

  杜恒熙想起来了,他突然转过身,掀开被子,盘膝坐在床上,解开衣服,露出胸口的疤,手在长出的肉芽上摁下去,又抬头眼神郑重地看他,“所以这里是你给我的?”

  金似鸿一怔,也从榻上坐起来,他看着那道疤,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又畏惧地缩起来,“你提到虎头坡我就知道了。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亲自带队,我以为你在后方。”他苦笑一下,“哪有司令亲自上阵的?前线督战的不少,却没有打前锋的。”

  “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杜恒熙紧迫盯着他,“你明知道那是我的队伍,你还是要打。”

  金似鸿浑身一颤,好像被他戳穿了,眼神却决绝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打?”

  杜恒熙冷笑一下,“对,你当然可以打,你打我的兵,你就是我的敌人。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到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装痴扮傻。”

  听到这些话,金似鸿非但没有愧疚,反而站起来,两步走到了床沿,神情严肃,“你是你,军队是军队,你不要混为一谈。我爱你,可我不会为杜家做事,为你父亲卖命。”

  金似鸿盯着杜恒熙,“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走吗?”他顿了下,继而嘴角勾出冷笑,“因为你父亲要杀我,他觉得我教坏了你,他让士兵把我捆在树干上当靶子用。而你那时候在干什么呢?你忙着做他的乖儿子,讨他欢心,回到学校乖乖上课。你也知道在关键时候孰轻孰重,我如果不豁出性命去打,怎么出头?如果事事担心有你,手下留情,我早就成了炮灰,哪里有命还能回来见你?如果我不回来,你不是早把我忘记了吗?这么久了,你有去找过我吗?”

  说到愤慨处,金似鸿当真气得哆嗦。杜恒熙出尔反尔,那时候答应跟他逃走,可没过几天又执意要回去。他跟着杜恒熙回到杜家,杜恒熙是亲儿子再怎么也不至要了性命,他不一样。杜恒熙被带去学校后,他就被绑了起来,带到郊外捆在树上,那帮兵士不立刻杀了他,只耍着他玩,子弹贴着他头皮飞过,如果不是最后一个副官有意留了他一命,他早就去见了阎王。

  杜恒熙始料未及,眼一眨不眨,说出来的话却也带着颤音,“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找过你?是父亲说你回了家,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我还能跟亲生父母抢儿子吗?”

  谁都有理由有借口,两人稀里糊涂就分开了,都怀着对对方的怨恨。

  金似鸿原先是满面怒容地看着杜恒熙,片刻后长叹一声,他心里软得很,本来就对杜恒熙有愧,也不想再去计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知道那不是杜恒熙有错,错都错在杜兴廷那个老狐狸身上,杜恒熙也是受害者,而现在杜兴廷已经死了,他也无需再怨恨谁。眼光是向前看的,他从一个身无长物的穷苦小子好不容易爬到现在的地位,还有光明的前景和未来,他不会让自己囿于过去的泥沼爬不出来,他还有很好的生活要享受要争取。

  他俯下身环臂抱住了杜恒熙,脸贴着他冰凉的面孔,闻到了一股香皂的清甜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云卿,我知道这次是我理亏,给我个机会吧,我会弥补。我去做大将军、大元帅,我保证你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会是什么样。”

  杜恒熙一动不动任他抱着。金似鸿以为他原谅了自己,也就松了一口气,得寸进尺地躺到了他的身边,把他抱进怀里,紧紧搂着他,喃喃自语,“我爱你,从以前就爱你。你不知道我为这一天付出了多少。”

  在这片刻的安宁中,杜恒熙突然问,“你既然肯替安朴山卖命,为什么不肯为我做事?还是你觉得我比不上他?”

  金似鸿说,“他救过我,有恩于我,我当然要保他的性命。”

  “没看出你这样重情义。”杜恒熙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只有些苍凉,他闭了闭眼睛,随后问,“他是怎么救你的?”

  金似鸿小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有一次不小心从山崖掉下去,摔在了河床,他把我捡了回去……”

  金似鸿说这些时,杜恒熙就仰面躺着,任他一厢情愿地搂抱亲吻自己,好像身体是一具死物。藏在被窝里的手中缓缓摩挲着那根解下来的牛皮绳,在浴室里浸了水,相当柔韧有弹性。

  他摩挲了一会儿,就慢慢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金似鸿声音低下来,侧过身看着杜恒熙,他心里还有一点天真。他知道杜恒熙做事有自己的标准,但对自己好像总多一些包容,无论事情闹到怎么不可收场的地步,最后都有转圜的余地。他想这次也一定是如此,无非多耗点时日,多做点弥补,定然可以翻篇。

  但他不知道,这次和前几次都不一样。

  这次杜恒熙是无路可走了。

  夜深人静。

  在满室浸没的黑暗中,杜恒熙一点点半坐起来,他垂眼看着安然睡在自己身边的金似鸿,抬起手将牛皮绳套过金似鸿的脖子。

  动手的时候很轻巧,却有些颤抖,他也不是心如铁石的人。时至今日,他还是觉得金似鸿漂亮可爱,是最合他心意的人。

  但也是因为太喜欢,一想到他如何害自己一无所有,将自己推入绝境,就更恨得厉害。

  这样信任他,纵容他,用的感情太深,就更无法忍受他有一点欺骗。

  更何况在他心中,自己竟然还比不上安朴山那个土匪头子?

  什么恩情都比自己付出的心意要重。对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又何必再多有留恋?

  如果全无感情也就罢了,但金似鸿明明口称着爱,还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的情意,踩在脚底作践了一番,让杜恒熙深觉自己的廉价和屈辱。

  原来爱是这样的吗?那还不如不要。

  杜恒熙低头借着月光端详他的模样,心中还是不舍,还是痛,但恨意如潮水席卷,他本性的软弱与残忍中,残忍就占据了高峰。反正自己是穷途末路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将美好的东西亲手毁掉,也好过看着它零落不堪。

  在杜恒熙一点点痛下决心时,金似鸿好像有预感一样,在睡梦中猛然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杜恒熙不察他如此灵敏,一惊,手上下意识用力,向两边一扯,牛皮绳就勒进了金似鸿脖颈的肉里。

  气流被阻断,金似鸿憋紫了脸,眼球突出,太阳穴因窒息而鼓胀得一跳一挑,伸出双手无目的地在空气里虚抓,却抓不到任何凭依。

  在濒死的幻境中,他看到杜恒熙垂着眼,漆黑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面孔紧绷着,冰冷肃杀得像一尊凶神,毫无感情,是要讨他命的凶神。

  金似鸿在垂死挣扎,杜恒熙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生命的流逝是如此鲜明可感知。

  他看到金似鸿的眼角晶亮亮的,颤抖着落下一滴泪来。他浑身悚然一怔,一些记忆翻涌,想他给自己扎风筝,送佛牌,做衣服,舌根苦涩,磐石般的心又动摇起来,手就稍微泄了一点力。

  绝望中涌入一丝气流,金似鸿不甘地挣扎,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好不容易抓到杜恒熙的手,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金似鸿咬紧牙,眼神显出饿狼一般的凶狠。

  紧抓住杜恒熙的手臂,狠狠一用力,两手一折,凭借着濒死时爆发的力气,他将杜恒熙的小臂就像折筷子一样活生生给折断了。

  “啊!”杜恒熙痛得大叫一声,手在金似鸿掌中软软垂下,牛皮绳也掉了下来。

  金似鸿手忙脚乱地扯掉脖颈上套的绳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却失禁般从眼眶里流下来。

  每吸入一口气,喉咙就像刀子刮过一样痛,绳子入肉太紧,不知道勒伤了哪里。

  他红着眼睛,因为不敢相信而浑身哆嗦,简直气急攻心。

  他抬头看着杜恒熙,人猛的扑过去,抬手扣住了杜恒熙的脖子,把他压进床褥,“你要杀我?”嘴唇微弱地颤抖,看着杜恒熙的眼睛内满是红血丝,“你要杀我!”又重复一遍,声音嘶哑凄厉到不堪细听。

  他痛极了,喉咙痛,呼吸痛,心脏也痛。

  打一顿骂两句,时间过了就能好,但杜恒熙现在要杀他了,要他的命,是真真正正的毫不留情。

  杜恒熙被他掐着脖子,也不挣扎,只是捂着受伤的手臂一声不吭,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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