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12章

作者:青容 标签: 近代现代

  “我也不喜欢苹果。”穆之南说。

  他们相视一笑,还是有些勉强而客套。

  “你,那个复查过了么?没事吧?”

  “阴性。过阵子再查一次,估计没什么问题。”

  “嗯,那就好。”

  穆常宁把果汁攥在手里,摇晃来摇晃去,也不打开,见穆之南又陷入沉默,说:“那就,找个话题聊聊呗。”

  “嗯……你在澳洲,是什么样的生活?”

  穆常宁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在无数话题中挑出一个,居然可以同时让你和我都不开心的?”

  穆之南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随口一说。那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想要离开澳洲?”

  “因为爸爸不想让我走。”

  “就因为这个?”

  “我总觉得,自从身体开始使用你的血,我就有点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叛逆。”

  “更正一下,我只给了你一点细胞,造出来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对,自从使用了你几个细胞行了吧!”她瞥了穆之南一眼,带了些许的不耐烦,开始讲述她的生活:

  “我去澳洲是小学毕业之后,可能当时年龄还小,还没体会到环境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生活,我就感觉华人的世界都是那样的,很父权,很传统,比西方更为落后和保守。

  大学时候原本和好朋友们计划了一个gap year,但爸爸说不能去,不安全,我也没多想,ok那不去就不去吧,到了毕业旅行,我带着几个澳洲同学一起回国,仗着自己中文好,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香港带他们玩。那是我去澳洲之后第一次自己回国,特别震惊,这些城市的发达程度和时尚感,比南半球强出好几倍,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华人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目光太短浅,不能在喵本待着了,后来就去了海地。”

  “哪儿?”

  “海地,太子港。和我大学老师一起去的,她在那儿做人道主义医疗救援。”

  “你是如何在无数国家里挑出一个最惨最乱的去呢?”

  穆常宁笑道:“不惨不乱可能也体现不了我的价值呢!”

  确实,海地已经是个很混乱的地方了,政治经济一塌糊涂,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穆常宁也不是特意要去最艰苦的地方,只是当时她一心想离开家,正巧遇到这个机会,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

  但刚下飞机她就傻眼了,被荷枪实弹的人带着上了车,沿途混乱不堪,满目疮痍已经不足以形容那个地方。

  “当时我就后悔了,真的,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她情真意切地骂了一句,穆之南笑出了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谈甚欢。

  紧接着,穆常宁根本没机会后悔,她看到简陋破败的妇产中心,病床不够,走廊地上也躺着待产孕妇,即使还没检查,也能看得出她们各有各的并发症。医生护士们奔走在喧闹的病房,这种脏和乱是她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这居然就是太子港条件最好的产科医院。而最夸张的是,她们走进楼梯间,居然看到一位年轻产妇尖叫嘶吼着,从地上抱起自己的小孩……

  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后来,项目协调人员和各方配合,改造了一座仓库,建成了一座新的产科急救医院,为了和当地公立医院做区分,她们只收容状况紧急和高风险产妇。在海地那两年,穆常宁遇到了在别的国家,可能二十几年都见不到的无数高危产妇,妊高症、先兆子痫、肺水肿、心衰、严重贫血、病毒感染、中风等等,以至于回了国,在六附院的产科工作,突然轻松下来,才会觉得被针划破手是件值得掉眼泪的事,实际上在太子港,她曾经遇到过很多艾滋阳性的产妇,她说:“所以跟那些日子相比,这里的工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压力了。”

  说得云淡风轻,但穆之南知道,那绝对是一段很艰苦的时光。妹妹虽不是什么豪门千金,但在父母的庇护下一直衣食无忧,真的到了需要靠信念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吃得了苦冒得了险,还真是不能小看了她。不,不止于此,应该说是心生敬佩。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淡淡的一句:“嗯,这是一段很棒的经历。你们在那儿做项目,当地工作人员配合么?”

  “还不错,他们本地的医疗人员是经过培训的,虽然有时候语言沟通有点问题,但很配合,很理解我们,也很认真在学习。”她问穆之南,“你想去么?做无国界医生?”

  “不,我其实骨子里有些懒散,吃不了那样的苦,即使知道那是非常有意义或者说……”他看了妹妹一眼,非常真诚地,“非常伟大的事。”

  穆常宁因他这样的评价害了羞,侧过头笑。穆之南看在眼里,体会到一种全然不属于西方世界的美感,她美得内敛,皮肤略显苍白,不像其他澳洲人那么的阳光健康,等等,健康……穆之南突然意识到什么,问:“所以你是在海地生病的?”

  “嗯,可能是那边环境不好,也吃不惯,抵抗力就越来越差。”

  他深吸一口气,竟然忘了呼出来,堵在了胸腔。那年穆常宁回国就医的时候,他救人救得那么不情不愿,自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满腔愤懑,却没想到这场病的背后是这么特殊的经历。

  他沉默了,他觉得这场谈话进行不下去了。

  穆常宁没体察到他内心的波动,继续聊道:“我听妈妈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书画家。你知道么,妈妈50岁生日那年,我想送她一个礼物,就上网找你的资料,想买一幅画送给她,结果……”

  “结果买不起?”

  “是的!太贵了!”

  “不应该这么贵,是被炒作起来的。”

  “那也已经很厉害了。说实话,以前他们说起你有多优秀的时候,我表面上没什么,心里一直在翻白眼的,根本就不相信,后来发现你真的……有点了不起。 我知道自己不聪明,成绩也不是很好,跟你比差了很多很多——”

  “不要这样想。”穆之南打断她,“常宁,你没有必要跟我比,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也有太多比我优秀的地方。其实如果让我和他们一直生活下去,我可能就安安稳稳当个平庸的人,也绝对不是现在这样,至少不会有这样学艺术的机会。”

  穆之南想起一段往事,这些年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

  他说:“穆珩域有一年回北京的时候,提出想带我走,我当时已经读高中了,非常不想走,但也知道没人在乎我的意愿。我师傅把他叫到书房聊了一阵子,再出来的时候,他一个人走了,师傅说,以后你就是我小儿子。”

  “他们说了什么?”穆常宁有些好奇地问。

  “我没问,师傅也没说。只知道后来,他对我更严格了,而且慢慢的,把能给的资源都给了我,上到书画协会下到艺术画廊,还有很多专业的艺术品投资人。那个圈子里的人也都知道,金先生有个关门弟子,从小亲手培养,艺术成就不可限量之类。艺术这个东西,主观性很强,后来我就明白了,这就是炒作,先把你的名声放在高处,以后的一切都顺风顺水。这就是你通过正常渠道买不起我的画的原因。”

  “哦,这样。那有没有非正常渠道?”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

  穆之南笑道:“自己妹妹当然是送的,这不可能收钱。”

  “自己妹妹”,穆常宁品味这几个字,露出了一些小小的得意。

  “你回澳洲之后,身体还好吧?”穆之南问。

  “很好啊。完全康复之后,我也想要开始工作了,但爸爸说工作可以,不能离开澳洲。”

  “他是担心你身体?”

  穆常宁张了张嘴,低头苦笑,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有些湿,她说:“是这个原因就好了,他说我不能离他太远,因为我的命格旺他。”

  “切!”穆之南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又来这套。”

  “Right?”穆常宁瞬间读懂了他和自己一样的态度,“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what the hell?!”

  “我一直以为,哥哥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国内的时候父母工作很忙很辛苦没办法照顾两个孩子,但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哥哥不能和他们在一起而我却偏偏不能离开。还有比这更莫名其妙的理由么?

  我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我变成了一个招财猫摆件,每天被放在醒目的位置,摆动手臂,我想跑,但动不了,拼命挣扎,挣扎到桌子旁边,掉下去,就醒了。

  那段时间我特别的……confuse,就是你和我,穆之南和穆常宁这两个人,一个被他抛在千里之外,一个被他当成一个摆件,可我们俩是两个有自由意志的人类啊!所以,我真的不想再被控制了。”

  再次靠岸是临近傍晚,杨朔果然等在码头,远远看到穆常宁凑在穆之南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皱着眉头躲开,一脸无奈,女孩得逞般大笑,这样的场景显然远远超出杨朔的期待,他当下决定不再过问什么了。

  三人经过一片沙滩,穆常宁看到有人抓到小螃蟹,立刻脱了鞋子丢给穆之南,跑去赶海。

  “你说她穿着毛衣皮靴配了条短裤,到底是怕冷还是嫌热?”穆之南很不解。

  “那么长的腿,不露出来多可惜。”杨朔答道,“以前我同学,如果放学要去海边玩,都是穿着比基尼披了个毯子就来上课,常宁这样,已经算是盛装出席了。”

  看到妹妹跑远,穆之南的笑容也散了:“我觉得自己不配当人家哥哥。”

  “啊?怎么说?”

  “那么善良优秀的女孩,我从没善待过她,太自以为是了。”

  杨朔有些意外:“别这么说,你们俩之前互相都不了解,熟悉起来就好了啊,我看你们相处挺愉快的。”

  穆之南没回应,不知在想什么,视线一直跟着女孩,跟到她转到礁石后面:“你过去看一下常宁,浪还挺大,别出什么危险。”

  “大哥她又不是个小孩,多大人了还要看着。”

  “多大人也会有危险啊。”

  “行行行,我去我去。”

  杨朔绕过礁石滩,把那个需要家长监督的穆常宁抓回到家长的视线范围内,没过多久,有个大男孩来搭讪,他识趣地走开,回头一看,穆之南在躺椅上保持一种姿势很久都没变过,他走过去从太阳镜下面看,果然已经睡着了。

  此时夕阳已经从两山之间滑落,天还亮着,他在穆之南旁边席地而坐,头靠在他大腿旁边,穆之南闭着眼睛揉了揉他的头发,两人什么都没说。

  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兄妹俩聊了些什么,杨朔猜测可能是那些没有在一起经历过的时间,不一样的童年和少年,读书和工作的经历,还可能会有恋爱故事吧……

  星星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亮了起来,他们在路边小店吃了顿很简单的饭,全然不记得此行是以“提前过生日”为理由的。饭后他们向停车场走去,路灯很暗,和月光一起,照出朦胧的,形状奇怪的人影。

  不似来时,现在兄妹两人之间的气氛无言但清澈,很像月光。

第17章 下不为例

  他看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人,只知道那人在他耳边低声说:“亚桐,太紧了,放松……”

  他想起前不久穆之南才跟他说过这句话,但当时……不是这个情境啊,那这人到底是谁,一片黑暗中,他原本荡漾着的心绪开始纷乱,开始害怕,他挣扎,但挣脱不掉,想喊,又叫不出声。

  “哎,杨亚桐!”

  他突然张嘴吸了一大口气,惊醒,看到李靖站在他身边。

  “做噩梦啊?”李靖问。

  “嗯。”

  “那,重新睡吧。”

  杨亚桐有些难为情,坐了起来,看到阳台门开着,自己被一股烟草味环绕,他问:“你怎么还不睡?”

  李靖叹了口气:“妍妍刚提了分手,我同意了。”

  “什么?”

  “她说自己读完研,不出意外应该不会离开长沙,所以……”

  “可你当初是因为她才没出国的吧,异地五年都坚持下来了,再等两年,等你毕业也可以去找她啊。”

  “其实,五年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她在哪我就去哪,反正咱们这种专业,不怕找不到工作,但她这么多年,好像都是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往前走,我在异地,或者异国,甚至我跑到火星,都无关紧要,时间长了真的有点……累了。”

  杨亚桐睡得不太舒服,头晕目眩,有点难以理解他说的这些不成理由的理由,他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什么:

  “你小子同意得这么爽快,该不会早就有别人了吧?我那天看你和段青卿躲在护士站台子下面不知道在干嘛。”

  “我操你眼镜度数是不是不够了,我碰掉了她们的笔筒帮她捡东西的!”李靖本就心情不好,被他一说更加气急败坏,“你好意思说我,你明明暗恋老师,还装得跟小杨主任关系很好的样子,你想干嘛呀?从内部瓦解人家?”

  一阵安静过后,杨亚桐嗫嚅道:“我……没装什么,也没想干嘛。我什么都不敢想,我知道不可能。”

  李靖看他情绪似乎比自己还低落,递了根烟过去:“抽么?”

  “不会。”

  “抽着玩儿。”

  杨亚桐接过来,这支烟筷子尖儿粗细,显得很精致也很脆弱,点着之后飘着灰蓝色的烟,他小心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再重复。

  “你还真不会抽烟,就漱漱口。”

  “嗯,热热的,味道也不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