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32章
作者:青容
对话很无聊,很客套。白礼郃私下里不像在人群中那么健谈,又或者是因为都没休息好,即使面对面坐着,也都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穆之南先吃完了,起身说:“学长,我去帮杨朔买点吃的带上去,先走了。”
“哦对了,改天请你们吃个饭,我跟杨朔说过了。”
“好。”
杨朔平时每天需要咖啡续命,早餐一杯,上午十点左右一杯,如果有特殊情况,中午还得偷偷喝上一口,穆之南今天给他买早餐,特意多加了一份浓缩,果然,到了17楼值班室的时候,杨朔垮着一张脸哀嚎:“你终于来了,我要困死了。”
穆之南却按住了他伸向咖啡杯的爪子,说:“不可以,先吃饭再喝。”
那张脸更苦涩了。
“给你带了神奇米糕。”他笑了笑,递过去一个小盒子。
六附院的食堂是个有点创意的地方,这盒米糕由四种颜色组成,黄白紫黑,给病人的,上面的字是“早日康复”,给医护人员的,是“妙手回春”。明明吃起来只是普通米糕,却因为这些字销量大增,尤其是本院职工,总觉得早晨吃了这个,一整天都会顺利无比,于是大家都管它叫神奇米糕。
杨朔接过来,三两口就消灭了,噎得直打嗝,穆之南赶紧把咖啡递过去。
“食堂也不换换词儿,总是妙手回春,看着跟个锦旗似的,‘药到病除救死扶伤’不也行么?”
穆之南想了想:“不好,妙手回春这几个字,单拎出哪一个都是正常的,那你说谁要是拿到‘病、死、伤’这几块,是吃还是不吃。”
“也是,那可能就卖不出去了。”杨朔笑道,“哎对了,我早晨遇见白主任,他说改天请我们俩吃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跟我说了。应该就是吃饭吧,没别的意思。”
很多人说“改天”,也就是客气一下,但白礼郃显然不是,他隔一天就问一次,诚意满满的样子,穆之南也觉得一直推拒未免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于是应了下来。
他们约在了距离医院不远的一家饭店,这家店和其他吃饭的地方不太一样,没有开在商业区,反而开在公园里,而且没有大厅,只有大大小小的包间,进门需要走很远,曲径通幽的感觉,设计也精巧,每一间都能看到一些小景观。
白礼郃没有先坐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户外潺潺的水声立刻就传了进来。
“都给我推荐说这家环境好,果然。”他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才问,“不介意吧?”
穆之南微微侧过头没说话,杨朔抬了抬手:“请便。”
白礼郃一支烟只抽了13就摁灭了,然后拿出一瓶红酒,说:“去年从澳洲买来的,入选了某一年的Landmark Australia,尝尝看。”
他正准备给杨朔倒酒,酒杯被穆之南按住,说:“他开车,我来喝吧。”
杨朔刚想说没关系叫代驾之类,一看到穆之南递过来的眼神,他也就点点头,说:“对对对,我今天真的不能喝,前两天咳嗽吃了药的。”
白礼郃说那可千万不能喝酒,你喝茶,我们喝酒叙旧。
穆之南听闻,心下不满,距离大学毕业已经很多年了,白礼郃更早,他自认为没什么旧可叙,更何况——
还没想完,便听到白礼郃说:“那天早晨在医院看见小杨主任跑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感觉他真年轻啊!”
穆之南紧接着就说:“是你的错觉。”
白礼郃笑笑:“我就记得他头顶上还站着一撮毛,看着跟个大学生似的一点儿不像个主任,那精神气儿,我站在他旁边明显是个中年人。”
杨朔生怕穆之南说出“你本来就是个中年人”之类的话,赶紧说:“别提了,因为这张脸经常不被家属信任,我自己也很苦恼。”
白礼郃接着说:“也对,咱们这个职业,有时候也看脸,好像医生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有能力治病似的。”
“不过还好,我大多数时间都在PICU里面待着,除了每周一天的门诊要对外营业。”
“哈哈,说起对外营业,陈百川可跟我说了,说杨朔是个招黑体质,容易闹出社会热点新闻,让我小心着点儿。”
“白主任,这我可要喊冤了,真不是我爱惹事儿,都是麻烦来找我的。”
穆之南尝了一口红酒,果然味道不错,明明是葡萄酿的,却能尝出些草莓和樱桃香,正当他想夸一句这个酒,却听到白礼郃问:
“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学生会的事儿么?”
“毕业很多年,不太记得了。”
“诶,这就不对了啊,穆之南,咱俩当时还颇有些情谊的吧,都忘了?”
白礼郃还是那张笑脸,语气也轻松愉快,似乎真的就是时间冲刷了一切,此时两位老友把酒言欢的态度,穆之南心里不安,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他原以为,白礼郃就是一个从别的医院调过来的学长,很正常,但他约自己和杨朔单独吃饭,开始谈大学,开始说学生会,就像一片平静海面突然升起一座火山岛,横在面前,消融不掉跨越不了。
他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杨朔的手,杨朔怔了一下。
“穆之南,那我给你复习复习,我大四那年你刚进校,一来就被隔离了,我们是在学校宾馆认识的,后来你也进了学生会,就跟着我,你很会写写画画,我想着等我毕业了,你接着做宣传部部长也不错,再后来,我们俩的关系——”
“白主任,我们当时——”
“又是白主任?”
“学长,我们没什么超越普通同学的关系。”
“嗯,这倒是。”白礼郃又点起一支烟,但只吸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盯着缓慢上升的细细的烟雾,好像在回忆些什么,对着杨朔说,“你知道他上学那会儿身体多差么,三天两头往校医院跑。”
杨朔笑笑:“嗯,听说过。”
“刚进校那会儿看着挺棒的小伙子,还被拉去打篮球,结果一上场才发现他也只是个子高点儿,打得很烂。是吧?”
“有么?我都忘了。”穆之南低头喝酒,他很想让白礼郃停下这个话题不要再聊下去,又听他说,“当时你在学生会跟检验那帮人差点打起来,我过去帮你被人一脚踹出三米远,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学长。”穆之南直接打断了他,“聊点别的吧,我觉得提这些不合适,尤其是在我爱人面前。”
那支烟在烟灰缸里燃尽了,白礼郃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哼了一声:
“穆之南,那一年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你不记得在学生会活动之前我们俩在小礼堂熬过的夜了?不记得在辅导员办公室偷偷煮小火锅?不记得我好几次送你去校医院?如果你内心坦荡,为什么要主动找我聊那些。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鬼话?你说年轻时候的一时冲动,不代表什么,互相欣赏和情爱之间区别很大;还说什么我们以后都是要去做医生的,这个身份很敏感,性取向什么的,很容易构成阻碍;还有,医院这种等级分明的地方,可能对少数群体并不宽容,如果选择这条路,可能会遇到很多的不公平……”
他说着说着,语气从掷地有声的责问变成了苦涩,仿佛揭开了一条陈旧的伤疤:“你问我,学医那么苦,坚持那么多年,如果真的因为这样的原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成就,会不会不甘心。你说过的话,现在都忘了?”
第41章 黑洞
穆之南的大学生活开始得极不寻常,他一个人从北京坐火车过来,拎着一只大行李箱,还没进大学校门就被拦下了。
三天前,一种尚未被命名的新病毒从北京蔓延开来,卫生系统紧急通知,需要妥善安置疑似接触者。正值大学开学,为了防止校内感染,从北京来的学生先安排隔离观察。当时的信息也没有现在传播得这么快,他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茫然被带到了学校宾馆住了下来。
别人的大学都是从宿舍开始,穆之南一个人躺在大床上,还暗自窃喜,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事情被他遇到,但一觉醒来的第二天,穆之南发烧了。
校医和学生会志愿者来看望他,给他抽血做检查,那个人就是白礼郃。
他是穆之南在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说认识,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只见过一面,还是戴着口罩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对方长什么样。隔离那些天,他们通过电话交流,白礼郃不愧是儿科专业,很有耐心,即使没事,也会陪穆之南聊一阵子。
实际上,一个学了三年的学长和一个只踏入校门一只脚就被推了出来的新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穆之南在问问题,白礼郃负责解答,还要解释很多专业术语,毕竟当时的穆之南,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生,医学知识无限接近零。
穆之南确定未被感染顺利入学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起来,因为书画方面的特长进了学生会宣传部,白礼郃当时是部长。
穆之南的专业是儿科七年制,他们被人看做天之骄子,不需要过考研那一关,还比同级学生早一年毕业。刚入学第二个月的运动会,穆之南被硬拉去打篮球,看着挺大个,实则一上场便被撞倒无数次,受了伤。白礼郃察觉到场上那些不友善的意图,便对他说:“别傻乎乎的一喊就去,他们根本不是想找你打球,故意耍你的。”
至于那次和检验专业的人发生冲突,也不能全怪别人,穆之南嘴上不饶人,看不惯的就直接说出来。说别人的设计幼稚,像幼儿简笔画,让他写字他不肯,说风格不一致,言下之意就是人家的画配不上他的字。都是学长,被一个新生讽刺,心下不忿便动起了手,白礼郃因为劝架被波及,受了些皮外伤,还不忘帮他解释道歉。
关于大一那年发生过什么,很多往事确实已经淡忘了,尤其是这样的年纪,每天忙于工作,闲暇时间如流星一般,让他回忆十几年前的事,就像从浩瀚星河里找出一两颗不那么明亮的,听到白礼郃提起,穆之南想到第一次寒假前的考试。
那几天恰逢冷空气来袭,前一天晚上有些感冒没睡好,即使这样去考试,他还是状态神勇,无往不利。写到最后的论述题,肝门静脉的组成及特点,并解释肝门静脉高压,穆之南脑子里浮现出一棵树,蓝色和红色的枝干交错,形象又明朗,但写着写着,那棵树长大了,渐渐蔓延到整张纸。他抬起头,阶梯教室前面的同学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似乎还能听得到黑板上面时钟走动的滴答声。隔着超过十米的距离,理论上不可能听到,然而他脑子里真的有个节奏。他不由得闭上眼,声音越来越响,敲打着他的头,他感觉到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提前交卷离开了教室。
户外的新鲜空气并没有让他好一些,冷风像箭刺入身体,他再也走不动了,靠着墙滑坐在地上。
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似乎没费力气就将他拎了起来,他伏在那个人背上,先是感觉到颠簸,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校医院挂水了,白礼郃笑着对他说:“学长又救你一命啊穆之南。”
也许每个人的感情里都会有些变量,穆之南就是白礼郃的这个点。他在那个时候困惑了,明明自己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却总因为这个男生牵肠挂肚,已经超出了部长对下属,学长对新生的关照范围,他半开玩笑地表达了这些困扰,只当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希望能得到回应。
但穆之南给了一个答案,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听从了他的建议,收拾好自己的心烦意乱,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医学生最正常的人生步骤——实习,毕业,读研,入职医院,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考试写论文……他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很平坦,很顺畅,把那些懵懂的情感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和冲动,但在时间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反而躲在了时间的背面,变普通,变正常,变得似乎那些时间不存在或者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走进了虚实难辨,同时却有血有肉的生活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被雨声掩盖,风也刮了起来,从开着的窗往里灌,穆之南咳了两声。杨朔起身去关窗,经过白礼郃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又亲热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拇指和中指微微一动。
这是个不轻不重,微妙的力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杨朔说:“所以大学那会儿,白主任的一片真心被穆主任残忍地扼杀在萌芽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话说得自然,甚至轻快,听不出情绪。但很明显,“结束”二字加重了语气。
白礼郃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哈哈笑着说:“可不是么!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所以不接受,结果多年以后,这家伙自己悄无声息地找了个男朋友!”
“其实我觉得吧,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我也是追了一阵子才追到的。”杨朔看了看穆之南,后者没笑,也没表情,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游移在雨夜里。
白礼郃说:“没怪他没怪他,这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早过去了。”
杨朔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您离婚的真实原因……”
“跟这个没关系,就是我说的孩子的原因。从来都没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了是两回事,我和前妻,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也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现在应该不会分开。”
“很喜欢小朋友?”
“非常。本来就挺喜欢的,不然也不会选儿科,后来因为求而不得,这种渴望叠加起来,遗憾就会变得特别沉重。”
“其实胚胎筛选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试试。”
白礼郃想了想:“目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再婚,即便是结婚了,也不想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辛苦去做试管。算了吧,可以的话,领养一个也行,我对自己的基因也不是特别满意,没必要非要延续。”
这顿饭吃得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穆之南有一种悬浮在宇宙中的失重感,杨朔和白礼郃还在继续聊,气氛似乎还很融洽,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并不像这间屋里另外两个人一样自如,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清白,而白礼郃的谈笑风生,则是对他的刻意宽容,显得虚伪。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时间和若有似无的情感,不但没有被淡忘,反而以这样的方式提起,他强势开启那把锁,记忆一点一点展示在穆之南面前,非要把现在和过去在这个晚上汇合在这个房间里。
他陷入了一个自我怀疑的怪圈,总感觉绕过一个陌生的星球,就能到达陆地,但迎接他的,是另一个领域的黑暗,满眼的星光,却看不清,他觉得渴,又端起水喝了几口,杯子立刻被杨朔抢了下来。
“哎乖乖乖,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杨朔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穆之南一上车就睡着了,呼吸柔软平和。雨已经停了,在城市边缘的快速路上,杨朔开得不慢,却平稳,时间也跟着一寸一寸平稳地经过。他醒来发现周围有些暗,直起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是地下停车场。
杨朔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脑子又停电了?”
“不是。没有。回家吧。”
牵起他的手,杨朔走得很慢:“穆之南,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狡猾。”
“才发现啊,太晚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年你拒绝我,我虽然很不高兴,但总觉得你说什么都对,理所应当不接受。但今天一听,你他妈18岁就知道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了,你身体里住了个穿越过来的妖精吧!”
穆之南低头笑,又侧过脸递过去一个摇曳生姿的眼神:“我身体里住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朔猛吸一口气,饶是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很难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浪荡,脸一红,竟还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穆之南不说话,大概也觉得刚才那话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羞耻的底线,只能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
“所以当年,如果白主任再坚定一点,现在就没我啥事儿了是么?”杨朔追上去问。
他摇头:“不。那个年纪,我还沉浸在被一两个女生追求的虚荣里,不可能和他发展什么隐秘的关系。”
进了门,杨朔倒了杯水递给他,又不松手,故意做出一种拉扯状,说:“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会打架的。”
“年轻气盛,谁不会么,你这武力值难道不跟人发生什么冲突?”
杨朔立刻答道:“其实我不敢。我手重,轻轻一捏就能给人掐紫了,真要是打起来不得给人揍出个好歹。”
穆之南点头:“倒也是。不过医学院那种地方,都是些书呆子,就算打架也都是推推搡搡的,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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