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U-第二季 PICU-第二季 第39章

作者:青容 标签: 近代现代

  “还有一个事儿,徐淼,什么来头?”

  白礼郃听到这个名字,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我弟弟。不是一个爹的。”

  “你,什么?!”穆之南本以为他也是哪位高官的亲戚,没想到是这么个关系。

  “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是我妈再婚后生的孩子,小时候没来往,工作之后才第一次见他,胆子小,成绩差,不成器,但我妈托付给我,我也很头疼。我对他的要求就是无能可以,不要出事。”他看了看穆之南,“愚孝可能就是形容我这样的人。”

  “那就是学长你管教无方。反正他那个工作态度我接受不了,宁愿带新人。你把他给我弄走。”

  “好的。”见穆之南已经准备走了,想了想又喊住他,“穆之南,我把他放在你那里,真的不是故意为难你。”

  “那我求求你别这么信任我。”

  穆之南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绕到住院楼背后,他抬头看楼上还亮着的灯,无端想起刚刚扩建好的医院,他在顶楼会议室指挥工人们把最大的那幅《海岸》挂起来。那天,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墙漆的气味,天花板光亮洁净,灯光白得异常,整座楼似乎没有一丝灰尘,连同搬进这里所有的人,心情都是振奋的,甚至感觉年轻了几岁,气象一新。

  车即将开出停车场,斜坡的顶端有温柔的暖黄灯光。这是个出口,也是入口,通向他工作的地方和他想要逃回的家的方向。

  杨朔坐在沙发上,是个等待的姿势,带着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穆之南知道他应该已经从各个途径得到了不少信息。

  “我还以为你会被叫来阻止我。”

  “有人给我打电话了,但我问了一句话,故意没去。”

  “什么话?”

  “我问,‘他是自己砸的吗?’”看到穆之南会意地笑了,他接着说,“一听说是请人帮忙的,你就双手插兜站在旁边看,我就知道可以不用去了。”

  “如果你去,我可能真的就算了。”

  “所以我更不能去了!本来就是个宣泄情绪的事儿,当然要痛痛快快把气撒完,如果你自己动手,我怕你受伤可能会去帮你。”

  “我倒是也想。”他语气里带了些懊恼,“可我力气不够,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气够呛。不过看别人砸也很爽,尤其是有了围观群众之后,可以享受到‘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砸就砸’的感受,还是挺不错的。”

  “你说院长听说这事儿,会不会连夜把另外两块石头给保护起来?”

  “不,就砸这一块,谁让他们缺德。”

  就这样窝在沙发里,安静了一阵子,杨朔握起他的手,揉着掌心:“这么好的作品被毁了,好可惜,你别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爽都来不及呢。”

  “还嘴硬!”

  “那你又怎么知道它是个好作品,你看得出来啊?”穆之南梗着脖子,倔强道。

  “我知道它好,但说不出来它好在哪,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用的心,你从小到大累积的艺术水平,你倾注了自己对生命的敬畏。穆之南,我不懂书法,但我懂你。”

  在这一瞬间,穆之南感觉到,砸掉住院楼下那块石头,却有一颗小石子逃窜进了他的心里,扎出了一阵尖锐的疼。

  杨朔接着问:“所以你和白主任谈过了?”

  “你又知道?”

  “你还没到家的时候他打电话来跟我道歉。”

  “你怎么说?”

  “我就说okay,还能说什么?”

  “以你的脾气不会跟他拍桌子吵一架么?”

  杨朔笑笑,从容淡然,穆之南似乎觉得,只有自己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此时看着他的脸竟然像在照镜子,又听到他说:“我也不年轻了,一个丝毫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人,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其实,我对他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出哪里坏,很复杂,总感觉这个人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事,却并不是一个电影里那种单纯的反派。这样的人,会让你感觉好像随时存在于你周围,一个不招人待见的远亲,一个讨人厌的领导,一个仗着手里有点权势故意为难你的办事员……总之,说不清楚,随遇而安吧。”

  很难解释,便随遇而安。穆之南想,关于白礼郃带来的风波,似乎有了些哲学上的意义,无法理解但始终真实存在。

第50章 白色的背面

  手术室是穆之南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做着最擅长的事,有一种游刃有余的赏心悦目。

  今天是个法洛四联症矫正术,穆之南带上了他最熟悉的程春和还有肖潇,这样的阵容,他才会觉得一切都对了。

  他们还没进门,手术室里已经聊起来了。聊八卦这件事有讲究,手术不能太大,大手术一是紧张,二是可能围观学生会很多,人一多,内部八卦就讲不起来了;也不能太小,上手术的就零星两三个人,信息来源不够多,讲起来也没意思。这种规模的手术最好,不多不少都是自己人。

  穆之南他们刚洗完手进来穿衣服,便听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听说了么?眼耳鼻喉科的杜主任昨天晚上从家里被带走了。”

  “啥意思?被谁带走了?”

  “啧,你今儿没睡醒啊,被查了,你说能被谁带走。”

  “真假的?”

  “谁敢造这种谣啊。”

  “也是。因为什么?”

  “说是被举报的,贪了不少,眼科那些材料,那些设备,你想想看。”

  “有道理。杜主任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吧?”

  “不一定,听说已经成立调查组的,而且这把火是从一附院烧起来的。”

  “一附院也有人被带走了?没听说啊。”

  “那是你不知道,对外宣称请了病假。我同学在那儿,亲眼瞧见的,直接从医院带走的。”

  “带去公安局?”

  “什么公安局,带去专门交代问题的地方,从外面看类似公园,有点像以前的疗养院,但戒备森严,交代完了如果没事,就当是休息了,如果有事,那就直接走司法程序。”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我上个月在120轮转的时候,也听他们说过,说逸仙医院的副院长,找了个远亲,用他的名义开了间医疗设备公司,也被查了。”

  “这事儿还少啊,我以前实习的医院……”

  于是今天的5号手术室变成了一个“某某医院也有一个某某”的反腐倡廉交流会。

  往往这种时候,穆之南也不发言,就安静地听,倒也不是故作清高,而是他真的没什么八卦消息的来源,偶尔提到他认识的人,才会多问一句,手也不停。潜意识里,这些事情和自己关系不大,但下了手术被紧急叫过去开会,他才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眼科主任被查波及甚广,院长下令全院自查,重点放在药品、耗材、设备等采购是否规范,有无违规接受社会捐款或者出于商业目的发布医疗广告等等,稍后还会安排审计。

  白礼郃把穆之南和儿内科的汤主任一起叫来,说:“咱们儿科也有不少特殊的采购,自查这段时间,准备重新招标重新签合同。”

  汤黎说:“白主任,自查没什么问题,但采购合同需要重新签么?”

  穆之南也说:“是挺折腾的,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白礼郃看了他一眼:“这样,先准备自查吧,汤主任先回去,穆之南稍等一下。”

  “找我有事?”穆之南问。

  白礼郃苦笑:“你是过分单纯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意思?”

  “你以为出了事的科室才有事?我敢说整个医院每个科室都没办法做到完全清白。前任大儿科主任是你师兄,前前任是你师傅,他们固然都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但你不是这个位子上的人,我想他们不会跟你说供应商,不会跟你说官方采购合同背后的内容吧?”

  穆之南脸色一变:“你想告诉我什么?说老杨和陈百川有问题?!”

  “你可以说我小人之心,但这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说我折腾?我不是为了自己折腾的,抓紧做整改,合同全部重签,到时候不管怎么查,前事不计你懂么!”

  他因为白礼郃不信任老杨和陈百川而有些愠怒,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对,重新做一遍不可能是为了他自己,他不会在这里长久发展,只求稳,就算想要谋私利,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没事最好,但谁都不敢赌。尤其是陈百川,他家里有两任医科大学的校长,还有妇幼保健院的院长,盘根错节,休戚相关。

  穆之南觉得自己开启了一扇门,进入到一个自己从来都不肯进的房间,应该说,很早之前,从刘肃升职做儿外科主任这件事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这个房间。

  和很多人不同,他对仕途没什么追求,在他看来,职位,仅仅是实力的象征,他并不追求权力,但他也需要别人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做到儿外科主任,或者就是他印象中,能体现医术的那个位置了,至于之后的行政职位,他不想,也不愿去做,因为脱离了临床,单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对他来说比做手术困难得多。

  医院是个有点特别的社会。

  医生和护士,上级和下属,科室之间甚至科室内部,处处都是关系网。两位看似毫无关系的科主任,也许是暗地里的竞争对手,两位表面上不说话的护士长,可能私交甚笃,领导有领导的圈层,下属有下属的小团体。在科室内部,社交范围可能仅仅局限在医院和医学院,上升到副院长,便开启了另一块政治版图,一想起这个,穆之南便由衷地烦闷。

  他小时候,确切地说是年少时候,经常被带着出入很多场合,面见一些当时他记不住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的,职位很长的大人,被要求恭敬有礼,被教导懂得进退应对,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想法:能不能走,什么时候能走,要不要偷偷溜走。

  稍微有些名气之后,有时也要被迫参加类似活动,每当此时他脑子里就浮现三个字:“又来了。”而现在,当这些医疗行为之外的事情摆到他面前,他想的还是:“又来了。”

  他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这样的乱象,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或者一间公司有绝对清明的人际关系,他在这样的环境中选择不过问、不参与,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老杨没把他放在科主任的位子上,还是有私心的,希望这个徒弟再多安逸几年。

  他问杨朔:“你觉得老杨和陈百川是完全没问题的么?”

  杨朔回答得很谨慎:“我不知道,不敢笃信也不敢怀疑,因为这样的事,有很多的灰色地带。”

  穆之南又问:“那你呢?你有没有?”

  “我不敢。”

  “不敢?怕什么?”

  “我们家有一个异常严格遵纪守法的人,我怕老婆。”

  穆之南斜睨他一眼:“说正事儿呐,不要贫了。”

  杨朔思考了一阵子,说:“我有一次去一个大学同学办的国际教育学校,给学生做了个讲座还记得么?那次我收了一点劳务费。”

  “嗯,记得,去年暑假之前。可这是正常收入啊,一点都不灰色。”

  杨朔点点头:“后来咱们医院同事家的两个孩子,因为我介绍过去读了那个学校,我又收到一笔佣金。我原本是拒绝的,像你说的,付出劳动是正常收入,但我这次什么都没做,他们问我,我给了个联系方式而已。但学校不这么认为,说这是市场推广本来就有的费用预算,任何人推荐学生都有返佣,而且他们在给钱的同时连税都帮我交了,看起来非常合法。那你说这种钱,放在各个医院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吧,咱们有些奖金就来源于此,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唉,算了,不想这些事了,好累。”

  “那你歇会儿,我开车。”

  穆之南一路上都没说话,脸朝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建筑物和树影在他脸上照出了一些阴影,庞然而昏暗。等到了家,才郑重其事地开始说他真正想说的话:

  “杨朔,上周五下午,我说去学校上课,其实不是。”

  “嗯~?”杨朔嗯出了一种意味深长。

  他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被误会:“哎呀不是没去上课,是没去医学院上课。”

  “那你去上了什么课?”

  “给艺术学院的学生做了个讲座,金燚先生的书画鉴赏。”

  “讲你师父的作品?那可不就得你去!”

  “讲完之后,校长约我喝茶,问我愿不愿意做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我答应考虑。”

  “考虑什么啊,别说客座教授了,就真的去上课你也是绝对够资格的。”

  穆之南失笑:“怎么你还嫌我不够忙是么?”

  “哦这倒是。”杨朔隐约觉得这种小事,他犯不着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跟他说,于是问:“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