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52章
作者:陆辞宗
徐父转头看徐远川,“那要看他还记得多少了。”
不多不少。
徐远川想。
大概是小学时期,他本身就长得比同龄人要小得多,又是班级里少见的黄皮肤,最初一直交不到朋友,当时爸爸抱着他说:别吝啬付出,你希望别人怎样对待你,就要先怎样对待别人。每当他需要做出选择,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也会告诉他:跟着心走,难以决定的时候,直觉就是正确的,他人的建议可以参考,但不一定非要采纳。
热爱和自由是一生都应该追求的东西、永远拥有说不的权利、适当的自私不是错误、快乐高于一切。
小时候哪懂那么多道理,只是后来时常去回想这些话,才能记到今天。然而时常回想的根本原因是失去了,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就会想他们说过的话。也许这些道理没有错,可惜他十岁就失去了正确的引导,以致于在贯彻的路上走了歪路,没长成任何人期待过的样子。
“没那么好的记性。”徐远川说:“忙着养活自己,谁有空记得你。”
徐父沉默了一会儿,问他:“后来的家人对你好吗?”
“那还用说。”陆清指指自己,又指指陈风,“我们好得这么明显。”
徐父的印象中,徐远川的小姨是没有孩子的,就算后来有,年纪也对不上,不禁好奇,“你们住在一起吗?”
陈风点头,“一个院儿的,陆清在我楼下,徐远川跟我隔壁。”
徐父后知后觉,原来只是邻居,“为什么说忙着养活自己?”
徐远川扯出个笑来,“别一天到晚家人家人了,家人会到现在还叫我小徐吗?房东和租客而已,别讲那些好像很有感情的话。”
“都怪你,叔叔。”陆清看着摆在桌上的GoPro,朝徐父摇摇头,叹着气道:“你应该让他开心的,我又拍到你让他难过的画面了。”说着又抬头看徐远川,“我回去把这段剪了,你都忘掉吧。”
徐远川坐在陆清对面,隔着这段距离,最多只是笑一笑,于是陈风替他抬手揉了揉陆清的头发。他也没再说什么,刚才的话其实带有一些故意的成分在,这么多年不是没受过委屈,但真让他诉苦肯定要词穷,何况他知道像刚才那样“卖惨”也没有用,想道德绑架徐父是不可能的,性格使然,哪天谁为了救他变成个残废,他都只能给人一句“又不是我求你救的,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去吧,别算我头上”。
真该让沈光霁学一学。
徐远川想,那样他的人生会轻松得多。
第56章
徐远川这几天都睡得很早,作息比在沈光霁身边还健康,今天偏偏失眠了,半夜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卫生间抽烟,外套不记得穿,一支燃尽就浑身发冷。
抽到第三支,徐父在外面轻轻敲门,徐远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烟灭掉,坐在洗手台上,用不大的声音说:“没锁。”
徐父于是开门进来,排风扇没开,他从不抽烟,一时适应不了烟味,但想后退时,脚步又停住了,“不睡觉想什么呢?”他在门边侧头,半眯着眼睛,朝徐远川露出个笑来,“赏脸聊会儿吗?怀民亦未寝。”
徐远川瞥他一眼,“哪儿学的。”
“你要是还小我就抱你下来了。”徐父冲他招招手,“赶紧,给你点个外卖吃。”
徐远川有点无奈,跳下洗手台,但没立即出卫生间,他选择把剩下的半支烟抽完,而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在想,沈光霁很爱把他从洗手台上抱下来,像抱小孩那样,刚才有一个瞬间,还以为是沈光霁敲响了门。
徐父还真的想给徐远川点个外卖,新下载的App不太会用,徐远川干脆把他手机拿开了,“不饿。”
顺便补充:“你年纪大可别熬夜,睡你的觉吧。”
“倒时差。”徐父有理有据。
徐远川也不是真心想劝,说了一句没管用就随他去,靠坐在床头,借着床头灯翻看沈光霁的速写本。
从把它带走的那天开始他就经常看,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再最后一页看到第一页,来来回回。画上的人都是自己,而他对自己没有那么深的记忆,不能全都想起当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无法想象沈光霁画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他甚至完全没有察觉到沈光霁如此多次长时间地注视过他。
“如果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只在他第一次翻开封皮的时候出现过,转瞬就消失。相比起遗憾和错过,他比较擅长怪罪于“你早点说不就完了”。
一定都是沈光霁的错。
这样想会让他好受得多。
“他给我发过邮件,远。”徐父突然说。
徐远川没抬头,不用问也知道指的是沈光霁,“哦,聊什么?”
“他想看你小时候的照片儿。”
“那你给他看了吗?”
“当然。”徐父笑道:“你小时候那么可爱,我怀着炫耀的心思,发了一大堆。”
徐远川反应不大,嘴角上扬的弧度很浅,连声音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谁似的,“难怪他总爱给我买糖吃。”
有点像自言自语。
而后又问:“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徐父也问:“我让你有防备心了吗?”
徐远川道:“不想说算了。”
徐父沉默了很久,等到徐远川又一次把速写本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才像讲旁人的故事那样,语气平静道:“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朋友自驾游,遇见了你妈妈。”
徐远川低头小声吐槽:“世界非得小到这种地步。”
徐父笑了笑,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联系,我知道她再婚,但她没有邀请我去,我也是年初遇见时才知道,早在婚礼举办的前几年她就有孩子了。他们夫妻很相爱,她一直等着丈夫努力给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徐父有意省略了她的原话:我比做你的妻子时幸福得多。他想,徐远川听见大概会比他更不甘心。
徐远川的手指停在速写本上,一时心跳加速,他的负面情绪很少见,说不清是生气还是失落,“这是她弃养我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她没有来接你。”徐父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也没有多在意我,不用给自己找理由。”徐远川说:“还没开春就知道了,拖到深秋才试图联系我,你的想念真不值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妈妈再婚的时候给他打过一通电话,而当时的痛苦都被沈光霁撑在他头顶的伞带走了,所以现在想哭却哭不出来,觉得喉咙口吞下去一根尖刺,说话都扯得疼。
但反过来说,他其实也没有多想念父母,小时候很想,长大全忘了,要不是爸爸突然来找他,连他们俩长什么样都模糊不清,最多是觉得不公平。不公平在于他的父母都生活得很好,有人拥有新的家庭,有人拥有新的事业,没有人能弥补他空白的十二年。
父母的模样在他记忆中模糊,而他根本是连存在都被忽略了,找不回平衡。
“我没有任何目的,远。”徐父说:“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见我过得不好你会开心吗?”徐远川脸上看不出表情,脑子里乱成一团。
其实他现在没有过得不好,他有沈光霁了,在这之前一直都不好,怎么开口说呢,说了能改变什么。
算了。
徐父也没接这句话,起身坐到徐远川身边,跟他一起看沈光霁的速写,问:“这是他画的吗?”
“嗯。”徐远川把速写本递过去,让他自己看。
展示沈光霁的画会让徐远川心情好,虽然仅在此时此刻有效。
沈光霁的画把他当下对徐远川的感情体现得很清晰,最前面的几张,主体物甚至不是徐远川这个人,连一片干枯落叶的纹路都画得比徐远川的脸更细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画上就只剩徐远川了,已知条件不够充足,所以他猜不出是哪一天。
再往后翻,中景切到近景,徐远川的神情越来越生动,有一张是他皱起眉撇着嘴,徐父说这是他向沈光霁撒娇了,问他这是什么时候,徐远川仔细思考,记忆混乱,想不出来。
他太常对沈光霁撒娇了,有时也示弱、装可怜,一旦他露出这种神情,沈光霁就无可奈何,总是表面上冷漠,行为上温柔,每到那时他就觉得自己“得逞”,觉得自己赢了什么。
画停在最后一页,是一双凝视的眼睛。
徐远川看沈光霁时目光从不躲闪,一切情绪都不掩藏,爱与喜怒都毫无保留,兴许沈光霁承受不了那么多。
“你很爱他。”徐父说。
徐远川愣了一下,“一整本都是他在画我,我认为你应该说‘他很爱你’。”
“我本来也以为是。”徐父抬起手,有些试探性地往徐远川头顶放了放,没听见拒绝的话,也没得到排斥的神情,于是用力揉揉他的头发,感叹道:“你出生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性格比大多数爸爸都要幼稚,教你的道理很多都是错误的,这是我的错,我应该道歉。”
“所以你打算现在来跟我讲什么才是正确的吗,在我二十二岁以后?”徐远川不能理解,“你说的,小孩儿才需要听道理,你现在跟我说什么。”
“不是,我不是要纠正什么。”徐父又轻轻摸了摸徐远川的头,“只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会无条件偏爱你,所以小时候跟你讲道理,刻意避开了一条,我想我现在应该把它加上。”
徐远川转头看他,眼里的嘲弄显而易见,“你的话我还能听吗?你和以前完全一样,你教我的道理也是这样,只顾自己,不在意别人,明知道我可能不会想听,你想说就一定要说,明知道我未必想见你,你想来就非得来。”
徐父立即噤声,面露无奈,眼神就像在说“算了,由着他去”。
徐远川看了他片刻,在想,沈光霁沉默的时候要他先投降,怎么换了个人还是一样。
“说啊。”他不耐烦道:“一个个的都他妈是混蛋。”
徐父并不介意这半句,合上速写本,看着徐远川的眼睛,莞尔道:“适当反省,远。”
徐远川别过脸,“心情不好,谁也没资格让我把错推到自己身上。”
他猜自己在生气,而这个程度已经到达“非常”。
不知道为什么,喉咙还是疼得厉害,很想尝试一次放声大哭,也许那之后会轻松许多,但在他的印象中,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想哭的时候可以哭,小时候觉得委屈难过了,爸爸只会说,远,哭是最不能解决问题的行为,于是至今遇到难题都双眼干涩。某种意义上,他从小就听话,可惜一点用都没有。
“想不出答案的时候要换位思考,这跟内耗意义不同,也不是让你去找出对错,很多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对错。”徐父说:“你的态度如果是地球上少了谁都能继续转,没了他你照样能好好生活,那就不要奢望他没有你会活不下去了。”
徐远川抿着唇,不想承认被一个刚见面的人猜透内心想法,干脆以沉默对峙。
“其实我们真的很像”,这一句徐父也没有说出口。
他从前就总想,人这一生实在太短暂了,喜欢什么就该去追求什么,守一整夜只为了看几秒钟的流星值得、长途跋涉不顾艰险攀一座山值得、为了爱好和心情放弃原本的事业也值得,但经营一个家庭却从来不在他所热爱的目标范围内。
他认为夫妻感情只是暂时的,应当顺其自然,不必过度呵护,该远走时随它远走,人生本来就有数不清的聚散,而孩子也一样,应该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他自认为该有的陪伴努力做到了、该花的钱加倍给予了,至于孩子长大以后要做什么、会去哪儿、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他根本没想过提出任何参考意见。
随缘、随意,这是他的座右铭。他把徐远川也教成了这个样子,要不是年初听见徐远川妈妈说“现在比曾经幸福得多”,他兴许至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你怪我吗?”于是他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徐远川深吸口气,说:“是我没有选你,你教的,人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负责。”
“会怪妈妈吗?”
“那同样是我做的决定。”
徐父道:“你的答案对应不上我的问题。”
“在中国我们会直接说答非所问。”徐远川说:“母亲很伟大,不管是顺产还是剖腹,那个过程都是煎熬的,十月怀胎也消耗了她很多,这些都是因为我。所以她对我差点儿更好,两不相欠,我没负担。”
徐父皱着眉,犹豫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基因和环境决定一个人的脾气性格,而徐远川后来的成长环境,他身为父亲,半点都不了解,追究不了原因。
徐远川见他沉默,以为他怀疑自己在口是心非,于是补充道:“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想说什么‘怕疼别生啊’,或者‘我也不想出生,问过我了吗’,谁知道是不是我没意识的时候强行选择了她的肚子,谁也别怪谁吧。”
“这会不会跟爱与恨是对立面一样呢?”沉默许久后,徐父说:“你不怪我们,说明你不爱我们。”
徐远川目光鄙夷,觉得荒谬,“你问出这样的问题,自己不会觉得好笑吗?”
“好,最后一个问题。”徐父轻声问:“远,你过得好吗?”
话题扭转得毫无根据,徐远川一时顿住,嘴边涌出好多想说的话,大多数都跟抱怨有关,可最后还是通通咽了下去,选择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跟你没关系。”
也不是逞强,他只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不明白“好”的标准在哪里,如果和他人生当中的前十年相比,那根本就是暗无天日,但适应之后也没所谓,他不算脆弱,有口饭吃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