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54章
作者:陆辞宗
沈光霁这个时间通常不在家,他根本不知道沈光霁每天早出晚归去了哪,说是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可工作室又在哪。
他转了两趟车,最终停在离美院最近的一站,按照他以往的性格,无论多大的雨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偏偏这次看着彻底打湿的马路犹豫了,不自觉地后退两步,靠着楼梯扶手发愣。
他想,或许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被宠惯了就会贪心。已经约好了今天见面,他想给沈光霁打电话,想沈光霁撑着伞来接他。
父亲从小教他随心所欲,告诉他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所以在他的观念里,这个世界就得围着他转,事到如今才提醒他三思而后行、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已经太迟了,他向来认定一条路就要横冲直撞到底,走到头也不反省。
原本。
原本是这么想的。
他坐在台阶上拨通了沈光霁的电话,混着雨声,不顾人流,说:“老师,我好想你。”说完又问:“老师,你来接我好不好?”
沈光霁在手机那头确认他的话,问他:“想让我来接你?”
徐远川把脸埋进膝盖,声音闷闷的,说:“想。”
沈光霁却笑了一声,“你想了我就要去做吗?”
徐远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摇头,“只是想,你不来就告诉我你在哪儿。”
沈光霁问:“为什么要告诉你。”
徐远川一愣,“我们昨天约好了的。”
“没人跟你约定,是你自说自话。”沈光霁道:“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有人提醒过你别那么自以为是吗?”
徐远川又下意识摸摸口袋。因为是来见沈光霁,他把没抽完的半盒烟扔在了酒店的垃圾桶里,身上还剩一个快没油的打火机,找不到办法麻痹神经减少焦虑。
“我知道。”所以他在心里默念,走到头,走到头,没有什么好反省,如果真的要他反省,他就该为偏执地去爱沈光霁而忏悔了,这件事情他绝不承认自己有错。
“我在美院这边的地铁站,我等你。”他回头看,被雨淋湿的人好多,他难得介意,不想成为其中一个,“我不知道你在哪儿,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在这儿等你来。”
沈光霁把电话挂了。
刚才的语气丝毫不陌生,一切就像回到原点。而徐远川对此并不惶恐,原点不过是沈光霁的那句“徐远川,别后悔”,从那天开始,沈光霁的速写本上就慢慢画满各种神态的徐远川,所以不害怕。除非沈光霁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对他,否则重来一次也没关系。
沈光霁再次看了一眼那封石沉大海的邮件,然后合上电脑,拿了外套下楼,开车去地铁站。
发送那封邮件花了他全部的勇气,很多事情不想回忆,通篇语无伦次。本意是想让徐远川理解,他为什么有很多观念难以扭转、为什么针对某些事的看法跟徐远川意见不和,他很担心徐远川会对他有不必要的改观,同时害怕徐远川会认为他也在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手段“卖惨”,按下发送键以后持续失眠到今天。
他想象过徐远川一看到邮件就给他打电话,或者直接跑来他身边,因为徐远川对他有爱,按理来说不会放任不管,可等待的这几天里,他的收件箱没有弹出一条回信,于是他的自尊心所剩无几,勇气也耗尽,不敢主动联系徐远川,问不出那句:我认输了,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他不得不承认,在揭露伤疤的第一秒,他就想被徐远川拥抱。
徐远川就坐在地铁口,出站的人撑开伞,总有水溅到他身上,但他没挪动位置,如果沈光霁会来,一眼就能看见他。
实际上沈光霁的确很快就赶到了,换了辆车,徐远川没见过。
他停在马路对面,从后视镜看徐远川。
瘦了很多,头发长了,缩成小小一团,怀里抱着速写本,头发被屋檐偶尔滴落的雨打湿了一点,看起来像只脆弱无助的流浪狗。
明明前不久还在肆无忌惮挥舞他的爪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下了又停,沈光霁一直看着徐远川。雨下大了他不躲,只是把速写本藏进外套,俯身把它保护好,雨停了就拿出来看看,重复了无数次的那样从头翻到尾,又倒着翻回来。
沈光霁到现在才彻底明白徐远川在想什么,以前总是猜不透,有时候觉得他太任性,根本不为别人考虑,可他又能包容沈光霁所有的坏脾气,哪怕是暴力行为,或者把他锁在房间里。喜欢自由,但甘心献出自由,从不任人欺负,却不需要沈光霁为冲动道歉,跟沈光霁产生矛盾的源头,仅仅只是唐颂。
渴望沈光霁爱他爱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那是父母带给他的阴影,不想再被丢下了,想要有人把他放在第一位,永远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唐颂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唯一。说到底他要的只是爱而已,为了得到,什么都愿意做。某种意义上,跟沈光霁也没什么两样。
有一年暑假,徐远川在校外兼职,假期留校的学生很少,附近居民小区的人更多,徐远川穿着厚重的玩偶服,给每一个牵着孩子的家长发特长班的传单,小朋友看见他总会停一会儿,倒不至于发不出去。
那天傍晚他遇见了沈光霁,沈光霁从岛屿出来,提着一袋颜料罐,看方向是要回学校。
徐远川原本正在跟一位家长介绍假期活动,一见到沈光霁就把工作忘了,传单掉在地上,一路跟着跑。所幸沈光霁闲来无事当散步,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徐远川追上。
徐远川还没来得及喊一声“老师”,沈光霁就察觉到动静回过头,玩偶小熊包得严严实实,谁都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沈光霁却朝他挥挥手,问:是徐远川吗?
徐远川一愣,费力把头套摘下来,露出一张湿漉漉但笑容灿烂的脸。
沈光霁叹了口气,跟他一起回去把地上的传单都捡起来,等他今天的工作结束,陪他去结单日的薪水,顺便把剩下的两天推了。
回宿舍的路上徐远川就感觉中暑,头晕得厉害,一直想吐,沈光霁不禁问他:何必要这么辛苦。
他开玩笑回答:我也不想辛苦,那你能养我吗?
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沈光霁还在苦恼于该找什么借口让徐远川搬出去,可每次看到徐远川不要命似的一天到晚兼职又不忍心。
当时只把徐远川当成爱麻烦他的小孩儿,没想过后来会把这句话拆开,变成爱麻烦他,和他的小孩儿。
晚上八点过,精确到八点二十六分,沈光霁从车上下来,再等他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外套,撑开伞,缓步走到马路对面,停在徐远川面前,时间跳到八点二十七分,距离徐远川给他打那通电话,刚好过去十个小时。
“你又给我撑伞了,老师。”徐远川笑着说:“你说这是不是证明,你注定要为我遮风挡雨?”
太久没出声说话,刚开口的嗓音有点哑。脸上的笑也勉强,至少对沈光霁来说格外陌生。
徐远川以往的笑都是灿烂的,尤其是在他面前,而现在却像面摔裂了再拼起来的玻璃,轻轻碰一碰就要碎。
沈光霁对徐远川伸出一只手,徐远川毫不犹豫地握住,冰凉贴在灼热上,两个人都难熬。
“自己穿。”沈光霁把徐远川从台阶上拉起来就松了手,把挂在臂弯的外套递给他,伞也稍稍往他的方向偏。
徐远川乖乖把衣服穿好,穿时还多看了两眼。这件外套他没见过,尺寸和风格都不是沈光霁的,纯黑色开衫,宽松休闲。该有标签的地方都没有,想来又是沈光霁做的。
“谢谢老师。”徐远川说。
沈光霁拿他没办法,想用实际行动教会他“不是全世界都要围着你转”,结果还是失败了,一看见他不高兴,还是想把他抱进怀里。
徐远川原以为沈光霁这么晚来,是不相信他会一直等,最后还是来这一趟,不过是想确认虚实。
直到他坐上车。
他在台阶上坐了那么久,无数车辆来来往往,但他早就留意到这辆车在马路对面,虽然没看见是什么时候开过来停在这的,但回想这一整天眼前出现过的画面,至少在发觉这辆车以后,它就一直没挪开。
因为这个位置正对他的视线,他斜斜靠着栏杆,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一辆,假如沈光霁开自己的车来,他一定在车停下之前就发现。
“你早就来接我了吗?”他忍不住问。
同时心中隐约有所猜测,他低头看时间和通话记录,果然验证所想。
他离开沈光霁十天,沈光霁让他在地铁站等了十个小时。
这事以前就发生过,甚至还在大冬天,他当时冻到浑身都快失去知觉,进屋后也没得到安慰,而今天有撑在他头顶的伞,还有亲手做好带给他的外套,与曾经相比起来,如今真是仁慈。
他想,兴许也不算完全回到原点。
沈光霁到底是对他心软,把前期步骤省略了一些。
徐远川困得厉害,把衣服裹紧,迷迷糊糊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稳,一个梦没做完就跳进另一个,每一个都跟沈光霁有关,每一个沈光霁都没有好结局,以致于被沈光霁拍着脸叫醒的时候下意识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他,确认他的存在。
沈光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抬手虚虚揽了一把徐远川的腰,在他耳边道:“下车。”
徐远川点点头把手松开,打开车门,发现在不知道哪里的地下车库。
下车从电梯上楼,沈光霁按了第二十层。
徐远川第一时间不是想到恐高的问题,而是刚才进电梯前看见了单元楼的门牌号,这里是九号楼。九号楼的二十层,九月二十是徐远川的生日。
“搬家了?”徐远川问:“我们家?”
沈光霁没理他,电梯门打开,径自出去停在门前,打开指纹锁的滑盖,输入管理密码,拉过徐远川的手把他的指纹录了。
密码徐远川看见了,像一串日期,不是他们谁的生日,也不是周年纪念。这时候徐远川也知道反思了,除去这三串数字,不记得任何特别的日子。
沈光霁一进屋先去烧了壶热水,洗了手一抬头,发现徐远川还傻傻愣在客厅,也没有四处看,似乎对新环境并没有多好奇。沈光霁觉得他状态不对劲,快步走近把人拉去浴室,三两下脱了衣服,把他推进浴缸坐着,给他冲了个热水澡。
一脱衣服更觉得瘦了,本身就是不太长肉的体质,不好好吃饭,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正愁应该怎么办,就听见徐远川说:“对不起。”
沈光霁皱眉望向他,“对不起什么。”
徐远川却又沉默了,眼里很空,像在发呆,一句话不说。
“都是说得好听,什么时候真觉得对不起过。”沈光霁把花洒对着徐远川的脸,另一只手用力蹭着他的皮肤,从侧脸,到脖子,也不知道到底想洗干净什么,“不过我倒是明白了,对你坦诚、对你温柔、对你心软,你只会想到要走,说爱你根本就没有用。”
徐远川听到这里才回过神,连忙摇头,扶着浴缸边缘跪坐起来,要往沈光霁怀里靠。
沈光霁却起身了,花洒扔进浴缸里,头也不回地开门走。
徐远川把花洒关了,觉得有点无助,整个人放松,滑进浴缸里,任由热水淹没他。
早上跟徐父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徐父跟他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太纯粹了,在别人眼中就会不正常。就比如徐远川爱沈光霁,他眼里就只有“爱沈光霁”,他的一切行为都在表明“爱沈光霁”,而非“为了沈光霁”,他考虑的只有这些爱给出去能不能满足自己,把给人负担当成交付真心。
徐远川没那么快学会反省,有很多人说爱是放手、爱是成全、爱是希望对方幸福,这些观点在徐远川眼里都属于冷笑话,他从来没考虑过跟沈光霁分开。
他之前说沈光霁和所有被偏爱的人一样,现在想想,难道渴望爱和被偏爱的其实是他?
正想反驳自己绝不反思也绝不放弃,没人能左右他的思想,就毫无防备地被沈光霁从水里拉出来,刚咳嗽两声大口呼吸,就对上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睛。
“你想干什么。”沈光霁单手扯住他的头发,“又想玩寻死的把戏是吗?”
徐远川还没否认,沈光霁就松开手,把人从水里捞起来,裹上干燥的浴巾,仔细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再给他穿上干净的睡衣。
鹅黄色,内里一层薄绒,尺码稍微有点大,但大一点在家穿会很舒服。
依旧没有标签条,是沈光霁给他做的。
“可爱。”徐远川笑着说。
给徐远川买的拖鞋忘了拿,沈光霁无奈,把浴巾罩在他头上,把人抱出了浴室。
徐远川双手搂住沈光霁的脖子,浴巾盖住了半张脸,低声道:“像抱新娘吗?我嫁给你。”
表面上像一适应重逢就回到之前的状态,可沈光霁低头看他,那张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两个人都大半天没吃东西,家里食材也不多,沈光霁看徐远川刚坐一会儿就犯困,干脆没点外卖,煮了点粥,让他暖暖胃。
晚上早早就睡了,徐远川这次倒是顾得上感叹,主卧的床很大,被单是他喜欢的暖色调。
沈光霁原想让他“滚去次卧”,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有那点酝酿情绪的时间,小孩儿都已经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了。
沈光霁再去冲了个澡,湿头发只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坐在客厅翻徐远川带来的速写本。
徐远川也在速写本里画画了,有好几张留白足够的画上面,都被他加上了一个沈光霁。
沈光霁直到头发自然干了才回房间,他想,徐远川早就累了,应该已经睡着。没想到轻手轻脚躺下,却被抱了个满怀。
“身上好香,老师。”徐远川说。
声音很小,吐字不清,像半梦半醒。
接着很快就呼吸沉了,拥抱也等到熟睡以后才松开一点。
沈光霁却反而睡不着,手指轻轻抚过徐远川的脸。徐远川以前睡着从不皱眉,很少听见他说做噩梦,总是睡前笑着,醒来也笑着。这次倒好,紧皱的眉心揉也揉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