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1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牛奶安眠,香薰安神,他却难安心,毫无半分睡意,在黑暗中睁眼看天花板顶灯。迷迷糊糊至凌晨时分,勉强入眠,但遭梦魇侵扰,钟悯是主人公。

  他乘一只无桨的船,顺水而下。那条平静的河是安宁的白,一眼望不见尽头。问他做什么,他说:往去处去。方重行在梦里同他讲:我和你一起。钟悯微笑着拒绝:“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再一转又是天台,钟悯从他眼前坠落,血骨归于尘土。

  梦境真实到令他心悸。方重行猛地惊醒,再一摸,额头全是冷掉的湿汗水。他呆坐一会儿,抽纸擦去粘腻,抓过手机看时间,两点十三分。微信有两条消息,点开来,是钟悯,时间是三分钟前。深夜了,他居然还没就寝。【Саша: sorry,很难从命。】

  随消息而来的是一张图片,依旧是寻芳苑的天台。露出一半静谧的天,几颗碎星星正好眠。

  方重行将图片放大,想了想,从衣柜里取出件毛衣开衫套在睡衣外头。而后,他无声打开房间的门,下楼,穿过各类花花草草,躲过喷泉,悄悄离开拙园。

  深夜不是很好打车,别墅区难度更甚。方重行加价数次才等到一辆愿意来接他的顺风车。

  街道一路无人,司机大叔等红灯时拧开茶杯喝一口浓茶,同他搭话:“小帅哥,这么晚了还往外走,有急事啊?”方重行笑着点头:“是,急事,麻烦您了。”大叔噢了一声:“行,那我快点的。”

  九月底十月初,夜晚的风稍凉,下车时方重行拢拢外套,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走的时候为了不让父亲和一众佣人发觉,他就没换鞋,此时一看,连袜子都忘记穿,忽而体感几分冷意。他刷开寻芳苑的门禁,在五栋的方向转身。

  走近一看,很幸运的,这栋楼单元门坏掉了,勿需刷卡。方重行乘电梯去顶楼,由18层的消防通道再上一层楼梯,便至天台。来时没提前告诉钟悯,自作主张,不知道边界感极强的对方是否觉得冒犯?

  他惴惴不安地按下天台防火门的把手。

  晚风呼啸而来,将他外套下摆吹成张鼓鼓的帆。睡前打理过的蓬松黑发被风弄散,方重行抬手拨了下,看见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心稍安。

  钟悯还在这里。

  他弓着身子,手撑在身体两旁,正歪头看星星。

  防火门发出的吱呀动静令他回了头。目光交错时,钟悯的嘴角扬起,心情不错的模样,对不速之客的到来并不意外。

  方重行抬腿往钟悯的方向走去。

  对方应该是注意到他脚上的拖鞋,先是淡淡扫上一眼,又看向正呼呼灌风的睡衣领口,终于有了动作。

  钟悯开始脱自己身上的棒球服外套,脱完拎着领口递过去。

  方重行并没有接,抬手将睡衣最上方的纽扣系好,说:“不冷。你穿上。”

  钟悯便不再坚持,将外套搭在一旁。

  他没有先开口说话,也不问方重行为什么凌晨两三点会出现在这里,依旧保持着一人独处的姿态。

  方重行顺着钟悯的目光往上看,星星似乎比图片里的还要多上不少。

  他率先打破沉默:“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星星?”

  不仅晚自习逃课去看,夜晚不睡觉也看。钟悯嗯了一声,又说:“也喜欢看月亮。”

  方重行借机抛出问题:“可下午那会儿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钟悯将头转过来,同方重行对视,轻笑:“星星不一定都在天上,“随后,钟悯将右手按上自己的左胸口。他说:“星星在我心里。”

  他讲这话时的嗓音低且轻,很像当初在湖边时念“阿行”。

  方重行想要说些什么,钟悯又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好好,我发现你胆子真的不大诶。“哪里看出来的?”方重行从不认为自己胆小如鼠,“我没觉得。”

  钟悯说:“你好像很怕我死掉。”

  “是。这个我确实怕,”方重行点头承认,“钟悯,我知道高三压力挺大,但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无论以后我们能不能继续做同桌,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来找我,来我家,都行。你不用觉得会影响我。我的情绪,嗯,还比较稳定。”

  钟悯听完没有接话,须臾,方重行听见他在憋着气笑。

  “小老头儿,”钟悯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微信讲过还要跑来当面说,你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一样。”你怎么跟个小老头儿一样。

  当初和他一起换食堂吃干炒牛河,钟悯也是这么说的。方重行动了动,向他靠近些许,心继续下坠的感觉总算消失殆尽。

  他必须承认,今晚实在太冲动。深夜从拙园打车来寻芳苑,就是想要见钟悯一面。成本不低,但方重行心甘情愿。“下午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真的不会轻生的,”钟悯转换成正经语气,“可以放心了吧?放心了你就赶紧回家。”

  方重行说:“不急,对面很近的。”

  “骗人是小狗,”钟悯讲悄悄话般把声音放小些许,“不会撒谎就别撒啦,我都没看见你从八栋过来。好吧,谎没撒匀实,让他戳破了。方重行没觉得难堪,反而很轻松。

  他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要问啊?我发现你们真的很爱刨根问底,”钟悯皱皱好看的眉毛,“好像所有事情必须要一个原因,要一个动机,哪来那么多理由要找呢?不累吗?”

  下一秒他话锋一转,自相矛盾:“所以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钟悯的目光直直投过来,方重行总被这双眼睛看得晃神。失语片刻,他低声说:“我……做了个烂梦。梦见你坠楼,在我眼前。就,想过来看看。”

  “梦都是反的啦,”钟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随后,他将脸凑近,“可是好奇怪哦,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你,你为什么会梦见我

第十三章 夜晚

  明明他刚刚才讲过不是什么都有个理由,转眼又要方重行给出问题答案。

  方重行将目光投向钟悯被钟竹语用包抡出来的伤痕位置。那里多了两个交叉呈十字形状的、丑陋的创可贴,拼凑成大写的×,欲盖弥彰地掩饰着什么。

  他明知故问去打探:“你脖子那里,受伤了?”

  “半夜做噩梦自己抓的,没事儿,”钟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转移话题啊方好好,你还没回答我呢。”方重行把他讲过的话又还给他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啊……为什么一定要有原因?”钟悯先是用手指在龟裂的混凝土平面上叩了叩,随后才回答:“因为今晚的你不太像你。”方重行一时无言。什么叫今晚的我不太像我?我不是一直都是我吗?听不懂。

  那天发完成绩条,方重行去老邱办公室替班级问假期作业。班主任叹惋般自言自语:钟悯这孩子,学理科太可惜啦。她手里拿着学校整理印发的高分作文录初稿,翻到某一页,和邻卓的文科重点班班主任讲话。

  “你看,他的文字素朴,用词特别凝练。刻板的议论文也能写出不一样的感觉。不像有的学生,就套在模子里,呆板得气人。长篇大论许多,还不如他一句话来得准确通透。”

  那位老师赞同道:“是呀,就是说呢。不过现在高三上学期,转文科应该也不算太迟?你可以和家长沟通沟通。”

  老邱叹了口气,把作文录合上:“你不知道,他在十五中的时候就是文科生!十五中的文科可比咱学校好些,他是高三过来才转的理科。能考出这个成绩,适应能力真的非常不错。他姑姑北大口腔医学毕业,也想让他学医……学生家事,做老师的怎么插手?”

  她聊完才把假期要写的卷子拿给方重行,又将钟悯作文撕下来递给他:“拿回去让咱班先传着看看,学习学习。”

  但一向听话的语文课代表这次没有照做。作文录还未大批量印发到他们手里,方重行出了办公室的门,将那张复印的答题卡折—折,揣进自己的兜,只将卷子整理完给掉,窝藏了钟悯的月考作文。

  老邱放假前想起来这茬儿,问他有没有把钟悯的作文给同学们传阅,方重行只答:“夹在卷子里传丢了。”邱洁只哦上一声,说没事过两天学校还会发,此事便轻描淡写过去了。从寻芳苑回拙园前,也是为了拿这张薄薄的纸才拐回房间,往窗外望那么一眼。

  如果不是那篇作文,往外看的那一眼,方重行一辈子都不会半夜主动跑来天台吹风,也听不见、讲不出类似于“星星在我心里”这样的话。

  周洲,或者是另两个在国外的好友,要是知道他深夜不睡觉跑来天台看星星,一定会将他骂得狗血淋头:方重行,你脑瓜子进浆糊!大半夜看个烂头的星星!我给你揍成猩猩!

  思虑至此,方重行无声勾起哺角。

  钟悯看见他唇下痣在动。方重行问:“那你觉得什么时候的我才像我?”

  他没有先回答问题,摁亮手机看眼时间,说句怎么都三点了,又讲:“不清楚啊,但天台不像你会来的地方。”痣动得更频繁了:“我不能来吗?这里又没有刻下你的名字。”

  “你想刻也可以啊,”钟悯说完拿起钥匙在水泥灰上一笔一画刻了“方重行”三个字,“现在这里是你的了。”然后他说:“但你要允许我进来。”

  动作连贯得如鱼得水,方重行看着三个汉字构成的自己名字,点头:“好的。”

  刻字好像把钟悯浑身的能量都掏得一干二净,放下钥匙后他声音虚无许多,看样子不太想继续聊下去:“快回家吧方好好,别让你家人担心。”

  方重行嗯了一声,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用管我咯,我想走的时候就走了,”钟悯把手撑到自己下巴处,手掌阴影挡掉十字型创可贴,絮絮叨叨地念,“等到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

  哪来那么多无厘头的玩笑话。方重行没忍住笑,笑完他轻咳一声:“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觉,衣服穿上,不要着凉。”钟悯点点头,目光冲着前方,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室无诚意地摇一摇:“拜拜,小老头儿。”方重行突然发觉,每次见到钟悯的另一面,天都是黑的。在湖边讲话时是傍晚,本次交心则是深夜。夜晚似乎自有浑然天成的神秘习惯。

  白天,他是高三十一班的学生,是钟竹语的养子,是方重行的同桌,是钟悯。待暮色烧死黄昏,他是,他是,是,是萨沙。

  方重行很想回应:拜拜,萨沙。但又同时认为今晚接二连三地越界太不礼貌,正如钟悯所言,今晚的他实在不像他,因此方重行只说了前两个字同对方道别,便沿着来时的路线从五栋的天台离开。

  出了电梯从楼下望,勉强看见钟悯一点被晚风吹散的头发。方重行不过只驻足看了两分钟,手机便在兜里震动。【Саша:别看了,回家。】

  方重行只得离开。坐上回拙园的车时,他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天台不安全,但是天台可以看见漂亮的闪耀星群。他迫不及待想要同人分享,点开周洲的对话框,转念想到会被唠叨,立刻找到姐姐,手指在屏幕上翻飞。【行行重行行:姐,今晚的星星又多又亮。】

  那边很快回应,显然是没反应过来:啥?这不大太阳呢吗,哪来的星星?【恕己奉一:幺宝?你半夜不睡觉去看星星啦?!】【行行重行行:嗯,以前都没发现。但是,姐姐,】方重行把计程车大开的窗户摇上,吸吸鼻子,又继续打字。【行行重行行:我应该是要感冒了。】梁奉一发来个小恐龙抡锤猛砸的表情包,说让梁老师熬点姜汤来,喝完再捂好被子睡一觉。

  【行行重行行:我跑出来了,爸爸不知道,你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告诉方总。我正在回拙园的路上,到了和你讲。】

  梁老师和方总是姐弟俩聊天时对爸妈的代称。有时候懒得讲爸妈,就称梁青玉为亲昵些的梁老师,有时当面也叫,方非就随下属一道喊方总。

  见姐姐回应ok的小表情,方重行收起已经自动开启低电量模式的手机,倚在出租车廉价的后座,双手环住正在颤栗的自己。似乎有些兴奋过了头,下午那会儿是害怕得丢人,情绪一低一高一落一起,感觉乘坐了一趟轨道蜿蜒惊骇的过山车,至最高处如登九重天。

  方重行从不在游乐园登过山车,弯道平缓的儿童级也没有。此时他竟完全身临其境体味到那种失重的快感。

  他在拙园附近的某处地标结账下车,绕过两座花园,进入回家的石子小道。最讨厌的灌木丛矮人似的堆积在脚边,竟也觉它们笨拙得可爱

  抵达时方重行没有开灯,生怕惊醒别墅里的任何一人一物,那就不得不分享今晚的高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如此自私的一面

  屏声静气回到三楼,终于能够见得些光亮。台灯下看见,睡裤裤脚被灌木丛划得勾丝,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冲他脚踝吐了绿色口水。

  干燥冰凉的双脚再次被热水淋湿,方重行在浴室用淋浴喷头冲洗完小腿以下部分,擦干,坐到书桌前。他从背包夹层中取出黑白色月考答题卡。拥有今天,要多亏它。藏起来有两天了,方重行还没翻找出来观阅。其实并非不愿意学习,而是恐惧。

  ——恐惧面对做出欺骗行为的自己。今晚的夜给了他直视阴暗面的勇气。钟悯写字很好看,不是特征明显的字体,自成一派。写“我”时,最后一画的勾会超出方格,显得肆意且洒脱。

  起笔行文不喜用长句,也不用烂俗比喻,一行行一段段,惜墨如金,只写到超出“800”标记后一行,潇洒点个句号,收束全文。方重行一时间患上了心盲症。实在很难想象出来钟悯穿白大褂或者拿手术刀的模样,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跑去学医的话,的确是不太妙的主意。

  适合学文科,适合搞艺术,适合..

  方重行看向房间中心的施坦威大三角,他很小时候就开始学习钢琴,考下八级证书后升入高中,由于学业繁忙,回这边时间又少,渐渐手生。

  适合种什么乐器,但不是厚重的钢琴,也不是朋友圈里惊鸿一面的吉他。几点了?

  方重行看看一旁的电子钟,显示:04:19。夜即将褪去。

  方重行将答题卡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好,塞回背包最里面的夹层。关灯,上床,将四肢全部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裹成一个团团的茧。

  梁青玉准时在早晨七点起床。下楼到餐厅时,佣人已备好早餐。对面方重行的位置空无一人,面前是盛着吐司煎蛋的碟子,餐具干干净净,牛奶杯也未挂壁。

  一家人的生物钟极其规律。无论有没有闹钟,方重行六点半会准时起床,从不耍赖。随后是方非,梁奉一是唯一昼夜颠倒不吃早餐闷头大睡的那个。一般梁青玉下楼时,妻子与儿子已享用完早餐,往往正进行当日谈心。今天怎么如此反常?

  一摸牛奶杯,凉的。他上楼,轻叩两下儿子房门:“阿行?起来没有?身体不舒服吗?”

  无人回应。梁青玉按下门把手,入眼便是床中间那拧成一团的秋被。方重行只盖一角,蜷缩在侧,双眼紧闭,轻轻发抖。梁青玉快步上前,摸他的额头,被惹浪烫得嘶上一声,扯过被子给儿子盖严实,又去翻房间内的医药箱,取出电子体温计塞进他腋下。

  冰凉的探头使方重行勉强睁开眼睛,天旋地转好久才看清父亲满是担忧的脸,张嘴发现自己嗓子很哑:“梁老师?我是不是起晚了。”

  “还有劲儿说话呢小祖宗,”梁青玉拧一张凉毛巾,去蘸他酡红的脸颊帮助降温,“怎么我一在家你就病?从小就是,长大了也一样,能不能去烦烦妈妈?”

  方重行勉强做出笑的表情,扒拉出来腋下的异物。

  电子体温计测温快速,三十秒可读,梁青玉看一眼显示屏,哟了一声:“三十九度四,还好,没到四十。是着凉了吧,可昨晚头发吹干了啊,你是不是睡前又做什么?”

  却见方重行逃避般费劲翻了个身,将后背对准他,声音藏在被子里,闷闷的:“我就说,我应该是感冒了。”我应该是感冒了,所以我才不像我。

第十四章 囝囝

  因果颠三倒四,他仍旧固执认为,就是感冒。

  方重行的高热持续三天不退。

  三十九度四,三十九度五,三十九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