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0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手里的拎包变成了凶器,她失态又失控,一下下用力打砸。

  钟悯闭着眼睛,默默承受来自扮演母亲角色的上位者的施暴。

  他眉头微蹙,被打偏了头,打弯了脊梁,打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再开口时换成英语,方重行听懂了,钟竹语自然也懂,他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塔娅去世的消息?

  想必塔娅就是钟悯讲过的、叫他“萨沙”的俄罗斯保姆。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竹语反击道:“一个保姆而已,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是我让她死的吗?我怎么知道改签的飞机会失事?”

  钟悯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着用手背抹去自己脖子上的血迹。

  钟竹语瞬间变换语气,伸手抚摸他的面颊,紧张地问痛不痛。

  “对不起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看起来尤其抱歉,“给你再转些零花钱好不好?两万够不够?原谅妈妈,原谅妈妈。”

  钟竹语急忙掏出来手机操作,又扯过钟悯衣领,不管不顾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豆沙色唇印正位于拎包打出来的红痕旁边,显得可笑至极。

  钟悯一言不发承受完,扔下她,独自上楼。

  随后,钟竹语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调整好由于大幅动作而变形的西装肩线,又掏出粉饼口红补好妆容,重新恢复当初在学校时开家长会的体面。

  待整理完着装,她接了个电话,轻声细语的:“好,我马上到。”

  方重行躲在一旁的小花园,目送那辆纯白Panamera完全驶离小区后,掏出来手机,在钟悯的对话框里飞快敲下几个字:你要不要来我家?

第十一章 巨浪

  口都不合适。

  你要不要来我家?我在家等你。

  平姨买不少零食我吃不...

  方重行叹了口气,使劲揉揉眉心,把没有打完的文字全部清除。要不要发?

  发了太刻意。钟悯可以从一人坐的情景推断出来他可能被孤立,自然也能从这条微信消息当中察觉他目睹了方才对方与养母那场涉及个人隐私的秘密争执。

  方重行站在五栋楼下,忽觉打字键盘如同烫手山芋,一时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思来想去,他还是将手机揣回裤兜,刷门禁卡进了八栋。

  不过刚进1001的门,鞋还没来得及换,平姨就说林叔已经在路上,只需要他收拾好要带的东西,就可以回拙园过国庆假期。方重行心不在焉地答应,回房间整理假期作业。

  他有个to do list的计划本,专门用来记重要事件。方重行一面对着小本本往背包里装各科卷子,一面支着耳朵暗自期待来自钟悯的门铃声。

  平姨来敲房间门时他立马放下手头的活儿去开了,结果她只是告知:林叔已候在楼下,随时可出发。

  平姨看出来小少爷脸上的隐隐失落,便问:“怎么啦?阿行不高兴吗?”“没有,”方重行勉强笑笑,“在想事情而已。”

  他去了趟阳台,从烘干机里取出自己的手帕。想起来遗落了件什么东西,转头回房间取。临走前忽然就想往外扫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看。这一眼,令他登时瞳孔骤缩。

  从房间阳台能将对面单数楼一览无余。此时,钟悯正坐在五栋楼顶,两条腿垂在天台外面,漫无目的地摇晃。

  他的身体是空,只有一小部分是接触露台的。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点,明天的江城早报就会多出一条高中生压力过大坠楼身广的消息。

  而寻芳苑每栋楼是十八层封顶。

  方重行一时间僵在原地,大脑成一块笨重的顽石,强行运转起来额头发懵。

  既想要给钟悯打电话让他尽快从天台离开,又懊恼离他不够近,更责备自己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没能把消息发出去让他来1001。刚刚还在点角的手机现在不翼而飞,他先是打翻掉盛满沸水的水杯,奔跑时又甩飞了拖鞋,方重行顾不上这些,只是奋力朝阳台外探出半个身体,手臂伸长——

  他不自量力地想要抓住摇摇欲坠的他。钟悯在楼顶将斜对面1001室的人与物尽收眼底。

  尽管隔了这股远,但他完全清楚地目睹了方重行的一切动作。水杯打翻后的热水应该是烫着了那双白净的手,因此他脸上出现瞬间的吃痛神情。匆忙之间进入阳台时被推拉门的滑轨绊到,所以身体狼狈地往前栽了下,险些跪磕在阳台坚硬的大理石砖上。

  随后他不管不顾地从阳台探出身体,树木生枝般朝自己的方向打出手臂。钟悯听不见方重行说话的声音,却将他的口型看得尽致淋漓。方重行说,不要,不要,不要。

  钟悯,不要。

  好像一只受惊的什么动物,被天敌狂追,奋力夺路而逃。脸色惨白,额发汗湿掉,一缕一缕贴在额前,滑稽又可怜,似乎在天台上岌炭可危的是他自己。

  他为什么害怕?他为什么害怕?他为什么害怕成这副模样?楼不是楼,路不是路。是一条宽阔而汹涌的河,巨浪滔天。方重行在河对岸,神色戚悲,声嘶力竭呐喊。他说,求你了。胆子怎么这么小。钟悯将晃荡在虚空中的双腿收回,改为盘坐姿势。

  方重行看见天台上的人慢慢眨了下眼,转而露出个无邪的笑容。

  对方似乎有意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全部看清楚。他的口型慢而缓:“你,别,怕。我,不,跳,下,去。”得到回应,方重行浑身脱力般将身体伏下,脸埋在臂弯,虾米股弓着背大口大口呼吸。稍稍平复些后,他如同光脚踩在冰面,顺着栏杆慢慢滑倒,瘫坐在地。他休息了很久,同时抬起头与钟悯对望,生怕他反悔坠楼。对视同样持续很久,似乎有千万个光年那么漫长。

  周五的小区格外嘈杂,小孩子追逐打闹,老年人聚众聊天,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叫,邻居碰面时的大声寒暄但是方重行五感失四,只剩下眼。

  不知又过多久,钟悯自顶楼消失。方重行从阳台起身回房间,按住自己因为情绪起伏激烈而胀痛酸软的心脏,长长呼出一口憨闷的气。

  再打开反锁的门,平姨和林叔都在外头正如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商量着再过五分钟人还不出来就要踹门而入。

  方重行抹去额头的冷汗,低声安抚他们:“我没事,不用担心。”

  往前迈几步,他腿软,又差点一头撞上地板,林叔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往上搀了一把,方重行才免于破相灾难。

  “阿行!阿行!怎么了?噪子哑这么厉害!”平姨转手去摸方重行的额头,冰冰凉,她担心得要命,“你刚在里面出什么事了?叫好大声呢,是不是房间进贼?我现在就报警!”

  方重行冲她摇摇头,又指指自己嘴唇,发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水。”

  “哦哦好。”平姨起身去厨房,把冷热开水互相兑了兑,试过温才端来杯正入口的水。方重行没再说话,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她注意到方重行手上烫过的红痕,心疼又惊讶地哎呦一声,转头去拿药膏。

  方重行仰脸倚靠在沙发上,任由他们一左一右将自己夹击,一人涂药膏一人拧毛巾帮忙擦汗。“林叔,等下再走吧。”惊吓过度的余韵还残留在身体中,方重行试着操纵手臂,发现五指毫无反应。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力气了。”

  林叔拍拍他的手臂:“不急不急,你先休息。”方重行说话声音轻上许多,好像害过一场大病。

  “平姨,”休息片刻,他将身子坐直些,“你会不会烤俄罗斯风味的曲奇?”

  平姨闻言开始在记忆里搜寻。在她的菜谱中,中国八大菜系一应俱全,甜点大多杂糅,记不清哪种是哪国本土发源。邻国俄罗斯,对她来说是过于陌生的寒冷。

  “假期里你能不能找一找烘焙配方学习下?”见她思索不出结果,方重行小声请求,“不用学很多,一两样就可以。”平姨立刻点头答应:“好,好。等阿行收假回来,平姨肯定让你尝到那种曲奇。”

  方重行嗯上一声,找个由头将林叔支开,又小声同她咬耳朵:“如果……如果钟悯来了,您记得告诉我,不要让爸妈知晓。”“好的好的,”她说,“我会照顾好他,就像照顾你一样,阿行放心。”

  方重行绵长而无声地吐息。

  等林叔再回来,小少爷又恢复成以往文质彬彬的模样,微笑着在门口等待:“走吧林叔,爸爸该等着急了。”方重行换好鞋,临走前再次悄悄交代:“他来了一定告诉我。”平姨拍拍他的后背,意思是晓得了,你安心。

  车门被林叔拉开,方重行未动作,先抬起头往五栋的天台望上一眼,见彻底没人,才矮身坐进座位。

  无论钟悯到底有没有轻生的念头,一人独自前往天台的行为都显得沉郁。之前总以为顶多倚着栏杆吹吹风,这下看来,他好像根本没把自己的安危太放心上。

  方重行很是头疼。之前没接触过如此特殊的朋友,之前的朋友也没有如此特别的身世。

  他沉默了一路。待迈巴赫驶进拙园的大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即将抵达父母与姐弟俩共同的家。方重行适时叫住林叔,要他不要把自己今天的异常反应告诉梁青玉和方非。

  高考在即,他目前是家里唯一一个值得紧张的人,一言一行牵扯众多人的心。爸妈知道,必然担心,并会将矛头对准高三的题海战术策略,免不了一顿念叨。

  何况,他不想将钟悯的私生子身世透露给更多人。撞见钟悯与养母吵架,他没有避嫌离开,反而,反而极其卑劣地以偷窥者的身份,冷眼旁观。

  只要钟悯不主动提起,他会永远将其埋葬心底,绝不给它重见天日的机会。

  这是方重行第一次拥有除了自己之外的秘密。

  下车时他已整理好心情,雀跃着奔进早已候在门口的父亲怀里:“爸爸!”

  梁青玉亲昵地揉了揉方重行的肩膀,揽着儿子往里走,边走边问:“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噢,阿行是不是在外贪玩?”方重行说:“那你一年不见得能回家几次,爸爸岂不是比我更贪玩?”梁青玉哟了一声,眉毛弧度扬高,很是新奇:“几个月不见,变幽默了嘛。不错,有长进。”

  他与妻子不同,并不太在意孩子们的成绩之类,更偏好于个人品格的培养。方重行的名字由方非所取,本叫Zhong Xing。但梁青玉认为重字读音本就为四声,如此念来,整个名字向下坠,如枷锁,不明朗。

  恰巧检查出怀了方重行时,夫妻两人正分隔两地各自奔忙,便取“行行重行行”之意,读音改为Chong Xing。

  方重行微怔。许久不见的家人再见面时都发现了他的变化,说明他确实有在改变。而改变,正是从钟悯成为他的同桌时伊始。好事。

  与家人相处时不看任何电子产品,是方家一以贯之的规矩,梁青玉作为赘婿,比方非更加赞同。见面时间本就不多,所以方重行与父亲在书房交谈很久,待到既定的休息时间,回房准备取睡衣洗浴。

  瞥一眼手机,微信弹窗,是钟悯给他发了加上好友以来的第一条消息。

  “Саша:不要因为我影响情绪。”

第十二章 烂梦

  方重行稍稍轻盈的心,再次沉入湖底。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直接锁了屏,丢下手机去泡澡。

  浴室已由佣人打理完毕,水温正好,沐浴球全融,浴缸荡漾着曼妙的茉莉香气。方重行将自己埋在水里,缓缓闭上眼睛。棘手,好棘手。

  竟然会拧巴到这种地步。

  方重行想着自己应该是在浴室呆太久了,久到梁青玉来敲门。他听见父亲在外喊他的小名:“阿行?阿行?”方重行应一声,从水中坐起身:“怎么了爸爸?”

  梁青玉的声音隔了两道门传进来,钝钝的:“你在里面有快两个小时了噢,小心感冒,要不要再给你换热水?”经父亲提醒,他才意识到水温已由适宜转凉。“不用了爸爸,”他抬腿迈出浴缸,“我这就出来。”

  门外的声音消失。方重行裹了睡衣,用毛巾吸一吸湿发的水汽,出浴室,坐到床边。

  梁青玉重新出现在儿子房间时,手里端了杯温好的牛奶。他将牛奶杯递到方重行手里,又从洗漱间取来吹风机。

  梁奉一和方重行并非娇生惯养,只是从小到大,如果梁青玉在家,姐弟俩的头发都是他来吹。久而久之,梁奉一和方重行养成习惯,爸爸在,自己就不吹头。

  方重行将不喜欢的牛奶一鼓作气喝完,抽纸巾擦去哺角奶渍,在吹风声中喊梁青玉:“爸爸。”

  梁青玉揉着他柔软的黑发:“怎么了阿行?”

  方重行其实很想向长辈寻求帮助。想问父亲怎么做,才能够让好朋友可以不用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分得如楚河汉界般清楚。问题含在舌根下,他叫完梁青玉后沉默半晌,依旧没能开口。

  “没事,就喊喊你罢了。”

  梁青玉察觉到儿子的反常,将吹风机归置回原位,他在方重行的床边与儿子并排坐下,轻声问:“阿行,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

  青春期的少年人,向来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更何况临近高考,情绪略有波动属实再正常不过。

  方重行第一次月考成绩不错,照样稳定,那就不是学习上的问题。能够让青春期男孩儿感到苦恼的,莫非是感情?

  梁青玉在国外求学工作多年,观念开放。他与妻子并未将早恋视做洪水猛兽,也无所谓早恋是否影响成绩,梁奉一早恋问题就处理十分得当.

  而且,方重行不是拎不清的孩子。

  他按照自己的猜测,想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儿子的情感萌芽:“阿行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需不需要爸爸帮忙?”方重行倚在床头无奈低笑:“不是!没有喜欢的人……没事的爸爸,我自己可以解决。”梁青玉便不再细问,伸手用脉冲点火器引燃他床头的安神香薰,又收走空掉的牛奶杯。两人互相道过晚安,梁青玉轻手轻脚带上门离开。

  待脚步渐远,方重行下床,从房间内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听冰镇桃汁。

  他并不喜欢喝牛奶。在平姨那边可以躲掉,她会偷偷保密不告诉主家。但是在拙园这边不行,正如同家人相处时不可以看电子产品一样,是硬性要求。因此就算再讨厌,方重行也会遵守这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手指接触冰凉的果汁外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思绪却得以明晰。

  方重行在钟悯的对话框里打下这么一行字:那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他接二连三地继续讲,隐瞒掉无意又有意堪破的秘密。【行行重行行:如果你心情不好,可以随时来找我。】

  【行行重行行:我希望你可以更在乎自己一些,不要拿生命开玩笑。】从十点二十四分发送,到时针快要摆到数字十二,大海石沉,钟悯没有回应。方重行叹了口气,将易拉罐捏扁丢进垃圾桶,熄灯,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