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9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钟悯已经松开抓栏杆的手,双脚有迈步的趋势。

  “临时抱抱佛脚,”他的眼睛笑弯起来,“不然怎么找你实现愿望啊。替我谢谢平姨,走啦。”“糖在茶几上,剩下那颗周一再还你噢。”

  钟悯的步子不大,移动速度却很快,似一匹永不停蹄的马,没有什么风景可以长久令他驻足。

  “等一下!”方重行知道自己追不上他的步伐,干脆放弃,借着东风传声,“不要再一个人去荡秋千了!平姨会烤很多口味的小蛋糕!你来我家!”

  钟悯的声音愈发远:“可我没有那么多糖还给你啊。”待他消失在暮色中,方重行轻轻嘶了一声。“……可我也没说一定要你还。”

第十章 钟竹语

  月考结束,很快就出了成绩。

  高三来的第一次月考,没有如高二一般在全校公布排名,姓名成绩裁成张张窄薄的纸,各人由班主任单独叫到走廊,发成绩条并谈话。

  老邱将排名随机打乱,三十四个人安静又忐忑地等待来自学习成果的审判。

  第一个出去的是周洲,没讲多会儿,人就眉飞色舞地回班,冲方重行挤眼睛,有几个火急火燎的忙着打听:“排多少排多少?”

  “十七呢!”他美滋滋地讲完又帮老邱叫下一个同学,“虞骋!班头找!”

  一个接一个,出来进去脸色或喜或悲。教室里渐渐有了小声啜泣的声音,平白添几分压抑。

  可这就是中国的高三。

  方重行中途拿到自己的成绩单,每一门都均衡。他基础扎实,知识体系稳固,没有任何短板。653,排在班级第二,年级第五,看来这回各科老师手紧,抠分抠得严实。

  教室内部如将沸未沸的水,小声喧哗起来。考得好的神采飞扬,考得不如心理预期的面容戚戚,情绪全写在脸上。

  墙上挂钟分针不停转,眼见一节自习课快过去,仍旧未轮到钟悯。

  和他一样还被没班主任传唤的开始抱团讲小话:是不是考得很烂?要被踢出十一班?完蛋了个球的要被爸妈骂死,家长会咋办嘛?

  钟悯什么话题都不参与,人正埋在西游记里津津有味,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脸颊滑稽地凸起一块儿,鼓鼓的,又是柠檬糖。

  方重行简直要被他这种好心态逗笑:“你不紧张吗?”

  钟悯眉头皱上一皱,好像方重行问的是个极其无聊且没意义的问题:“发个成绩而已咯,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说完,把手伸到抽屉里,摸一阵儿,推过去一颗黄色小山丘:“吃糖。”

  方重行撕开包装,和他一样把糖藏进左边脸颊。

  钟悯是最后一个被叫走的,老邱亲自喊的人。从窗户往外看,两人神情无任何波动,钟悯一直在点头,三两句话结束,人又进来。

  他坐下后,将折成三折的成绩条随手扔进笔袋,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和方重行讲话。

  也判断不出来他月考成绩好还是不好,能不能留在十一班,还……能不能继续做同桌。

  方重行有些心急了。

  一分钟后下课铃打响,周洲兴冲冲地来看他们俩成绩条,看完方重行的小声来了句国骂,抢过来钟悯的看完发出句气吞山河的:“你是人吗!”

  随后周洲冲周围嚷嚷开来:“他英语考了147!”

  登时听取“卧槽”声一片,钟悯往椅背后靠,语调和身体是同样的放松:“也就一般般啦。”

  “得便宜还卖乖……”周洲翻了个白眼儿,“真没见过你这样儿的。”

  钟悯说:“谢谢夸奖。”

  周洲彻底语塞。

  得亏他手快,方重行此时终于得见同桌的成绩条真面目。语文英语和另外科目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门都是一百四往上,语文比他这个课代表还高几分,数学则不到一百,理综是惨淡的一百八十三。

  总分五百七十二,班级倒数第一,级部排名堪堪够留在十一班。

  还好还好。方重行松了口气。

  后桌女同学正问钟悯:“诶,你英语怎么学的啊?147肯定单科第一了吧,比苦哥还高呢!”

  苦哥是坐在第一排的大学霸,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常年第一,每天五点起床背书,顶顶用功刻苦,所以外号叫苦哥,名字早模糊掉。

  “就是,讲讲,英语到底咋学?”周洲也问,他英语是拖后腿的科目,及格分都够呛。

  他请教同时要去搭钟悯肩膀,结果被侧身躲开,冷不丁地闪了下腰。

  周洲叉起手来,活像个生气的茶壶,噗噗冒热气:“嗨你这人!菩萨搭你肩膀就让搭,我搭就不行?”

  钟悯神情无辜,诚恳道:“对啊,不行。”

  “都是哥们儿你怎么还区别对待啊?你这人真奇怪我服了,”周洲将炮筒对准他,“大家都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儿,咋?是我没他长得帅?”

  钟悯撩起来眼皮瞥他一眼,依旧是那副很飘的语气:“你这不是挺有自知之明?”

  周洲:“……”

  他懒得搭理钟悯,扭身回座位去。

  方重行旁观他们斗嘴,笑得快要看不见眼睛,他很少这般做大幅度的表情动作,往常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情绪一向内敛。

  钟悯把支撑脑袋的胳膊往方重行那边移了移,歪着头看他:“夸你长得帅就这么高兴啊?”

  方重行轻咳一声,说不是因为这个高兴。

  那是为什么高兴?

  “因为能继续听你讲话。”

  钟悯拉长声音哦了下,又举起手在嘴唇处做个闭合拉链的动作:“那我就少说点。”

  方重行:“……”

  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见物理老师提前进入班级,示意同学们拿出试卷,只得作罢。

  老师们掐着时间用一节节课将卷子评讲完,学校又紧张投入筹备家长会的工作中。

  前一天,学校积极地在大门口拉了条大横幅:热烈欢迎各位家长莅临指导!当天下午,大门口等着一群学生志愿者,充当指路人。

  十一班的一众班干部被拉来干活。方重行在班级入口处守着家长签到本,先给自己的名字后面标记“事假”。

  他从小到大一向没人来开家长会,一是不需要,二是父母行事低调,能不出席就尽量不出席。

  诸位形形色色的家长陆陆续续抵达,签到,进入教室。周洲是他妈妈来开的家长会,趁着没人在门口同方重行寒暄好一会儿才进去。

  而在她之后,又来了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她身材瘦削,个头高,淡妆。戴无框眼镜,穿米白西装,搭平底浅口鞋,淡香水,温文尔雅的模样。同方重行讲话时客气且疏离:“同学你好,请问钟悯的座位在哪里?”

  方重行同样报以礼貌回复:“您好,他的座位在第三排第五列,班长会带您进去。”

  女人向他道谢,随李秋雨进班,在钟悯的座位坐下。先打开学校下发的《致各位高三学子家长的一封信》,匆匆扫两眼,放下,又拿起成绩条,眉头紧皱。

  随后,她拿起方重行桌上的成绩条。

  方重行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投向钟悯名字一行末端的家长签字处。墨迹还未干透,字体工整秀丽。

  钟竹语。

  那么这位应该就是老邱口中的“姑姑”。

  开家长会时学生是不参与的,可以在学校内自由活动。往往是学生同家长一道先到班再离开,来来往往一人的,仅仅钟悯姑姑一位。

  签到处填满,家长会正式开始。几个班干部在门口等候,低声聊天。方重行心不在焉地听,边听边从窗户处偷偷打量钟悯座位上的女人。

  她在外貌穿着上几乎挑不出错来。西装平整,头发挽得利索,手边的Birkin也是淡雅素色,神情专注地听班主任演讲。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让钟悯称自己为“丧家之犬”的人。

  一个多小时后,家长会结束,老邱立即被各位爸妈们团团围住,想要从班主任嘴里得知自己孩子的更多情况。

  方重行看见钟竹语优雅地冲老邱点了点头,缓步迈出教室。

  经过他们这帮学生时,她正在拨号中,却很久无人接听,便挂断,将手机塞进包里,顺着楼梯下去。

  老邱被缠得分身乏术,等和所有滞留家长谈话完,她嘴唇起皮,又跑去接了个电话,开口是:“钟悯姑姑你好。”

  邱洁边听电话边摇手示意他们先走。方重行先将签到本送到她办公室才从学校离开。

  家长学生如潮水般一波波散去,下午熙熙攘攘的正门现在冷冷清清。方重行慢慢往寻芳苑去,盘算这次回拙园要带些什么东西。

  有三个月没见父亲,方重行有不少话想同他讲,一件件在心里捋清楚,还想跟梁青玉说一说很有意思的新同桌。

  两栋,四栋。

  五栋。

  方重行在路过五栋时听见有人正争吵,压抑又激烈。

  他不是爱凑热闹窥探隐私的人,可钟悯声线实在太过于好认,而对方恰巧是刚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钟竹语。

  两人于楼下对峙。

  方重行听见钟竹语怒气冲冲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楼去教室?!”

  钟悯回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上楼去教室?”

  “我从北京回来是为了谁啊?我为了谁啊!就为了你高考,我托几层关系才把你从十五中转到一中!高三第一次家长会,别人都是孩子和家长一起到班,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是一个人!”

  她胸口剧烈起伏,短暂停顿后声音又拔高一度:“刚才和你们班主任通电话,你整天都在学校干什么?自习课看西游记,物理老师眼皮子底下玩魔方,逃晚自习去看星星!她说这些我都臊得慌!你能不能给我少惹点麻烦?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十八岁,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你有没有分毫感恩之心?你有没有?钟悯!你给我说话!”

  钟竹语现在的模样和在学校表现出来的大相径庭,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恨不得将钟悯生吞活剥掉。

  只是她的情绪宣泄都如一拳打进棉花里。

  “没有,没有,没有,听清楚了吗?”钟悯刻薄地回应,“我没说过让你从北京回来陪我高考,塔娅走后一直是我一个人生活在江城。从小到大你管过我什么?钟竹语你能不能别总标榜自己是个苦主?谁逼你了?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吗?还是说,你心甘情愿当圣母玛利亚,那个男人乱搞出来一个孩子你就替他养一个?学医八年竟然都没治好你的脑子!”

  方重行第一次见到如此尖锐的钟悯。他好像一只全身炸刺的刺猬,面容冷漠,嘴如武器,开启攻击模式。

  钟竹语像是被戳中脊梁,丢弃盔甲般凄厉尖叫起来。钟悯则是满脸不耐烦,转身要上楼。手腕却被她一把抓住,挣脱不得。

  “他不爱我,连你也不爱我!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冷漠!我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供你吃供你穿,你连声妈都不肯叫!”

  方重行僵在原处,一时间反应迟钝。什么?什么?他们原来不是姑侄,而是养母子的关系?

  愣神瞬间,听见钟悯笑起来,和煦又阳光。

  他说:“姑姑。”

  火上浇油。

  “我不是你姑姑!不要叫姑姑!”

  钟悯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低,语速快,带舌音。于是钟竹语脸上浮现出来种六神无主的失措,随后面色涨红,整个人快要爆炸掉:“钟悯!钟悯!不准再讲俄语!你听见没有!我不准你再讲俄语!说中文!说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