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8章
作者:豹变
见其他同学神色悻悻,气氛尴尬,方重行便先把选择填空的答案报了,又说:“等考完回班了再讲过程,你们也先回家吃饭吧。明天上午理综,加油。”
月考这两天的中午晚上学校不备饭,而且没晚自习,周洲趁机跟方重行一道回家去蹭平姨的手艺。
两人一起往寻芳苑的方向走,没什么要紧事儿,走得很慢,夕阳把影子拖得长长。
周洲一路都在唠叨:“阿行,我给你说,你那菩萨心肠真得改一改。你要懂得拒绝知道吗?要不是我拉你走,瞧你那架势,还真就准备提笔上阵!我看许扒皮也南干了,你去替他讲课得了!”
菩萨这个外号由来于此。从没见方重行生过气发过火,无论是别人找他讲题还是帮忙,历来点头应允。
“平时也就算了,但这是吃饭时间啊。你本来胃就烂得跟个什么似的,自己身体得自己爱惜。谁来谁帮,给你取外号儿还真没取错!别对谁都这么好,你对谁都这么好,他们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跟欠那帮傻逼一样!你又不是真菩萨!”
他叭叭起来没完没了,一张哺跟豌豆射手没差,从儿时到现在,数落起来一刻不停。周洲一说话就要带手势,他本来就壮,动起来好似一棵张牙舞爪的树。
方重行耳朵听得起茧,只能嗯嗯好好地应。路过一家奶茶店,他笑眯眯地打岔:“喝什么?”周洲确实感到口渴:“不知道,随便。”
方重行舒适区的建立,离不开周洲的添砖加瓦。一到要他抉择,他总下意识地说不知道。方重行便只能重复自己之前的选项,久而久之,这破毛病根深蒂固,成了一个好像永远打不破的魔咒。
他想了想,从校服衣领里拽出来魔方吊坠。
吊坠虽小,但黑色在白校服上格外显眼。方重行把项链扣到最后一个环,藏进校服里,沉甸甸地垂在胸口处。此时摸上去,还带着他的体温。
周洲看他转魔方,说:“什么洋玩意儿。”
“什么什么洋玩意儿,”方重行右手拇指和食指停止动作,“喝芝士茉莉吧,我去买。”周洲点点头,同意了,盯着那个小魔方,问:“咱姐送的?之前没见过,怪别致的。”方重行点完单付过钱才回应:“是钟悯。”
周洲:“?”
“丑爆了丑绝了全宇宙最丑的东西!”他翻个白眼,“阿行,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自从他坐你旁边儿后咱俩一起的时间明显减少,你也知道我记性不行,好多想给你吐槽的总是还没说呢就忘了。”
方重行接过茶饮,道了谢,用吸管戳开一杯递给周洲,等他润完嗓子,幽幽道:“那要不你给我一劈两半,一半归他一半归你,好不好?
稀奇稀奇真稀奇。方重行不怎么爱开玩笑,也很少插科打诨,这话从他哺里出来特妙,变了个人似的。
绝对又是那小子带的!
“贫死你了,”周洲睨他一眼,“甭提他雨提他,快走快走快走我饿死了我饿死了我饿死了!”一中大大小小的考试严格一比一对标高考。五点打铃收卷,俩人路上耽误一会儿,磨磨唧唧五点半才刷寻芳苑的门禁卡进小区。
到八栋的必经之地是儿童游乐场。方重行一眼望见矮秋千上有个落寞的冷棕色脑袋。他弓着背,肩膀塌陷,穿件黑长袖,外套系在腰间,长腿憋屈地垂下,正轻轻点地,与秋千一起晃动。
“阴魂不散么这人。”周洲嘀咕。
摇摇欲坠。方重行心想。
好似心有灵犀,在准备开口时,那人左右扭了扭颈椎,继而转过头来。
斜阳西下,他的脸有一半完全遭夕阳沾染。他红色的脸、红色的表情在红色的空气中消失。他要被红色吞噬了。方重行没来由地心慌,大声呼喊他的名字:“钟悯!”
“我在这呢,看见你了,”钟悯坐在秋千上,声音虚虚的,语气很淡地同他开玩笑,“不是说了周一见,怎么又跟到家里来,你就这么想我啊。”
周洲狐疑道:“你家?你也住这儿?”钟悯半阖着眼,短短嗯一声。
方重行走近些,扶上秋千架,低声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回过了。”钟悯从沙地里抬起腿,脚上是双净灰色软底拖鞋。他看看自己的脚,随后昂起头来冲方重行微笑。“丧家之犬,”他说,“很难看出来吗?”
第九章 阿拉丁神灯
他的笑容虚虚,声音实实。由于改变了脸的朝向,红潮暂时退至下颌骨处,于是夕阳在他脸上成为冒昧的缺憾。
方重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令他将自己比喻丧家之犬,垂下的手蜷起又松开,最后试探性地搭上钟悯肩膀。
年少时家里的花园曾闯入一只蝶。它拥有一对极其漂亮的蓝色翅膀,在一众姹紫嫣红中格外抓人眼球。但它只是短暂停留在茉莉花丛歇息片刻,便翩然离去。
彼时,方重行动过抓住它的念头。他刚刚接触有趣的生物知识,想要一只漂亮的蝴蝶标本。最终,他仅仅做了伸出手指的动作,小心摸了摸蝴蝶翅膀。那只蝴蝶被陌生触碰,难免微不可见地颤栗。
此时,方重行的手仿佛再次触及那一片薄薄的生命。
钟悯的肩膀藏在布料下方,极轻极轻地抖动。
明知会遭到拒绝,方重行还是小心征求他的意见:“你愿不愿意去我家吃饭?”周洲别别扭扭附和:“咱一块儿呗。”
“平姨手艺很好,”方重行抬腕看一眼表,“也到了晚餐时间。”
他的影子完全和钟悯的贴合在一起,影子好像代替他从背后拥住了矮秋千上的人。“谢谢,不用,”钟悯果然一口回绝,“我自己呆一会儿就回去。”进入别人的家,是一件极其私人的事情。况且,他还不起这份好意。方重行好似看出他的心思,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让周洲听到:“你给我两颗糖就好。”
钟悯再度礼貌道谢,而后回绝。
见人屹然不动,方重行只得松开自己的手,转身朝周洲的方向走。离开前,他扭头同钟悯告别,仅仅得到一个背影的回应。江城的夏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长。九月底,太阳即将落山,室外仍保持在二十二摄氏度。而身体里的热量似乎跟着那双抽离的手一并溜走,钟悯慢吞吞地穿上了外套。
方重行的手十分赏心悦目。这是上课跑神时无意发现的。手指细长,白皙干净,指甲边缘圆润,指肚饱满。
拿笔的姿势正确标准,待解完压轴大题,右手会欢快地转两下笔,似是代替主人雀跃欢呼。左手常戴一块素雅的腕表,棕表带金表盘,是江诗丹顿。
唯有常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这么一双手。手掌柔软而温热,搭在自己肩膀上,源源不传递来热量,向他索要两颗糖。但那又怎样?
方重行和周洲一道往家走,心不在焉,刷卡开门的动作缓慢。周洲催促着:“饿死了,快点儿的,磨叽啥呢。”
方重行把钥匙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往外跑:“洲儿你先上去吧!”“诶!阿行!”周洲握着钥匙,“发什么神经又。”
方重行跑回矮秋千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半弓身体,用手扶着膝盖,与另一人平视:“真的不吗?”他跑得很快,说话气息不稳,热热的呼吸不小心扑过来,撞上钟悯的鼻尖,眼睛却很亮。钟悯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回来?他回来做什么?“走吧。”方重行又说。他这次邀请得到了点头的回应。
周洲见一人去,两人回,拿着钥匙不耐烦地催:“等死我了!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进门换鞋时平姨正好将最后一个菜端上餐桌,起初她只知道多个周洲,没想到周洲身后还跟着一个,对钟悯的外貌感到尤其意外“阿行交了外国朋友呀!个子好高,真帅!”
钟悯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阿姨好。”
“你好你好,”平姨惊喜道,“你中国话讲得很棒!快坐!阿姨买的有干果,你们先吃,我再去打个汤哈!”周洲不客气地大剌剌半躺在沙发上,往哺里狂塞零食:“平姨,他中外合资的,是阿行新同桌!”说完他眼皮抬也不抬,把手里的开心果袋子往头顶一递:“吃。”
方重行洗完手出来,便看见周洲与钟悯冰释前嫌,亲热地坐在一起,共分一袋开心果。
周洲的嘴皮子看来恢复至十成功力,又开始嘚吧嘚儿:“诶,你不说你也住这小区吗,你住哪栋?”钟悯将果壳丢进垃圾桶,问什么答什么:“对面五栋。”
寻芳苑小区的规划板正整齐,沿中轴线一对折,左边单数楼和右边双数楼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方重行走过去,放松地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面前是两个毛茸茸的脑袋,他接过话头:“可是我从来没在小区见过你。”钟悯将脸扭过来跟他说话:“你早上几点出门?”
等他回答完,钟悯说:“我早上出门早,回家又比你晚。遇不见很正常啦。”“可你晚上溜得比火箭还快!”周洲说,“放学不回家干嘛去啦?”
“在天台吹风咯。”
天台,挺危险的。方重行心想。
周洲还想开口,被平姨打断,她正端着汤碗往餐桌放:“等会儿再聊天吧孩子们,快来快来!番茄虾片汤!阿行,洲儿小悯!吃饭啦!”
洗手时,方重行与周洲对眼神,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意思。方重行抬抬下巴:你不是说绝对不和他玩吗?
周洲先是皱下眉,又摇头,紧接着拍拍胸脯。意思是:大哥,丧家之犬啊,多可怜呐!我可有良心。他们俩洗完手出来,餐桌上碗筷已摆放好。平姨正同钟悯讲话,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与方才一人坐在秋千上的颓唐状态截然不同。哺角嗡笑,看向平姨的目光柔和似软滑绸缎,十分投入地听她说话。
在沙发聊天时,方重行已然发现了钟悯的小动作。他会时不时地往厨房瞟,原先以为他确实饿了,但是在他眼珠连续数次向厨房转去后,方重行确定,钟悯并非如此不知分寸的人。
那么,钟悯就是在关注平姨。
平姨喊他们洗手吃饭,钟悯也是反应最快的一个,洗完手立即帮忙去摆碗筷。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中途平姨去阳台接了个电话,听她喊“夫人”便知是母亲方非,注意力分走些去听。过会儿她回来,重新坐回餐桌,唤他小名:“阿行,妈妈让你国庆假期回拙园,爸爸刚刚到家。”
作为FUNYE品牌的创意总监,梁青玉其实比身居CEO要位的妻子方非更为忙碌。方重行与父亲见面时间比母亲更少,感情却没被距离冲淡过。他应下,浅浅开心。
平姨不过刚坐下,又站起来,从壁橱另取三只碗,盛了汤,——递给男孩儿们。番茄虾片汤鲜美,方重行不由多喝两勺,再抬起脸来,钟悯面前的那碗出现在平姨手边。他悄悄把这个小动作记在心里。吃饱喝足,周洲吵着方重行去他房间,玩会儿游戏机放松放松。方重行藏着心事让他自己玩儿,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出神。
平姨不让他们插手洗碗家务事,方重行便和他一道站在厨房门口陪她聊天,说是他们一起,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钟悯与平姨交流多些,眼神始终没怎么分给他这个同龄人。
厨房收拾干净,也到作别时间。钟悯和周洲一同结伴出门,平姨热情地站在门口同二人再见,欢迎他们继续来找方重行玩儿,说下次做红烧肉给他们吃。
“好咧!”周洲兴冲冲的,“您比我妈做饭好吃多啦,我肯定来。我们该回家啦,平姨再见。”
钟悯紧随其后道谢:“谢谢您的款待,阿姨再见。”方重行深深看他一眼,立即蹲下换鞋:“我送你们。”“你神经病吧搞这么客气干嘛,”周洲睨他,“又不是不认路。”方重行没接他话,迅速系好鞋带,站起来伸手带上门:“我送你们。”
“犯什么轴啊。”周洲嘀咕一句,进电梯时往旁边挪了挪,看见显示屏数字一层层递减,氛围却和两小时上升时截然不同。“你俩怎么不说话?”1001就一百五十多平,这俩人也没单独在一块儿待过,刚才还好好的,吃顿饭的功夫,怎么了?
两人异口同声的:“没什么。”
怪!搞什么呢。到楼下周洲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方重行就下了逐客令:“洲儿,你先回家,我们俩有话说。”
明天还考试,这会儿快八点,周洲得赶紧回家,不然他妈要狮吼河东。又担心他们俩这怪里怪气说不上来的氛围,万一再趁自己不在打起来,犹犹豫豫的:“你们俩别打架啊!有话好好说。”
方重行与钟悯同时嗯了一声。
“那我真走啦?”
方重行摆摆手。
等人走远,他吸吸鼻子,向钟悯发出邀约:“跟我走走,好吗?”
对方点头,同他并肩往小花园方向去。吃饱散步的居民不少,一路听得数句闲谈,两人沉默着无话。
走着走着便偏离了方向。莲湖占地面积大,体感温度稍凉,除了春夏热闹,其余时间冷冷清清,正是个谈话的好去处。方重行挑了两盏路灯中间的位置,站定后开口:“平姨手艺是不是还可以。”钟悯偏头看他,嘴角上扬:“比我好多啦。”
“你还会做饭?”
“对啊,”他的脸在路灯下不太真切,“很惊讶吗?”
“确实有一些,”方重行小心翼翼抛出自己的疑问,“我找你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发现你,好像很关注平姨,是有哪里不周全的地方还是跟你说了什么?”
钟悯反问他:“平姨是你什么人?”
“视我如己出的保姆。我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阿行。”钟悯说这两个字的声音很轻,如羽毛棒搔过耳朵。电流从尾椎骨骤然爬升,麻酥酥的。方重行禁不住偏头去看他。他脸上又出现看向平姨时的神情,绵密的迷离。
“我也有过像平姨一般的保姆。一颦一笑很相似,连叫人吃饭的语气都一样,”他对着虚空讲话,“哄我睡觉时她常常唱喀秋莎,接我放学时会带一袋新鲜出炉的曲奇。”
“我曾经问她,我并非她亲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我们身体里都流淌着斯拉夫民族的血,这是跨越脐带的联结。”方重行啊了下:“你那位保姆,是俄罗斯人?”
“嗯,”钟悯的声音愈发飘渺,“八岁的时候她走了。”“她叫我,Саша。”“萨沙?”方重行跟着他的语调念了一遍,“和普希金一样。”
“是啊,我的小名。”钟悯握紧湖边走廊的栏杆,回想起那个早已记不清楚面容的莫斯科女人,他心底唯一认同、令他感到安全的母亲。
“走了,她回国了是吗?”
钟悯摇摇头,告诉他正确答案:“去世了。”方重行垂下眼皮,愧疚占据情感大半。他不过是透过平姨,看另一个人罢了。——她们身上有共通的母性。
方重行长长叹了口气,向钟悯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揭你伤疤。”“你许个愿望吧,”他说,“能做到的我一定满足你。”
方重行与梁奉一姐弟俩关系十分要好,但偶尔也闹矛盾,为了不影响感情,梁青玉便教他们俩一个法子:过错的那个要满足对方一个愿望。愿望满足了,矛盾就过去了,日后不必再提。
所以方重行如法炮制,用此办法来处理他与钟悯的小小间隙。
晚风习习,吹得人很舒服。钟悯的语气又恢复成往日那般了,好像刚刚低落陈述的人不是他。“就一个吗?方好好你也太抠了!”
方重行向他靠近,肩膀挨肩膀,学着他的口吻:“那你想要多少?我又不是阿拉丁神灯!”“还没想好啊,”钟悯似乎总是维持着这般欢愉模样,“先暂时存在你这里吧,现在我要走啦。”和他待在一起很松快,方重行有些舍不得,看看表说:“时间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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