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3章
作者:豹变
在她同意的瞬间,钟悯的眉毛狠狠拧作一团。梁青玉怡好将他脸上不耐收入眼底,将图图拉过来咬耳朵:“你跟钟悯关系怎么样
方重行满目疑问:“还可以啊,怎么了爸爸?”
“看他似乎不是特别乐意在我们家吃坂。”
方重行摇摇头,犹豫一会儿,轻声说:“他跟他姑姑………不太好。”梁青玉顿时了然于心:“真的是姑姑吗?”
方重行将食指竖在哺边,比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在他面前提。”梁青玉拍拍他的肩膀,意为了解,转头去招呼客人。
午餐时梁青玉未打算拿酒,由佣人榨了两扎果汁摆在桌上。钟竹语看了一眼,不经意地问:“青玉哥,你珍藏的酒不给我尝尝吗?”
梁青玉一征,随后笑了笑:“我不常喝,没存什么好酒。”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让佣人去选了瓶白葡萄酒拿过来,正要询问钟竹语是否有开车,但被她抢先递过来酒杯:“谢谢青玉哥。
钟悯在一旁小声提醒:“你开了车的。”
钟竹语并未理会,依旧保持手向上托举酒杯的姿势,讨要一杯酒。
梁青玉为难地握着酒瓶,奋力打圆场:“改日吧,这瓶酒我给你留着,你们安全比较重要。”“小酌一杯不碍事,我等会儿叫代驾,”钟竹语说,“麻烦你,倒满。”“不用了叔叔,谢谢您的好意,”钟悯很快打断,“我姑姑她不胜酒力。”
钟竹语终于转过头了,目光从两只镜片中心透出,如炬,死死落在养子身上,审判般唤出他的名字:“钟悯。”姓名所有者承应:“嗯,在。”
两者剑拔弩张地胶着,时间似乎暂停流动。方重行与父亲相互对视一眼,同频地无声叹了一口气。
高脚杯砸向地面,一声濒死的尖锐破碎。
同样入耳的还有女人压抑且刺人的哭声,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父子俩全然呆若木鸡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场面?方重行仅仅跑神片刻,注意力又放至钟悯的小臂。昭然若揭,高脚杯就是冲着他去的,方向偏离,碎在他脚边,溅起来的玻璃碎片扎进他手腕血管。
他脸上又流露出同那天五栋楼下的表情了,难堪,窘迫,隐忍,破碎。在场的管家比主人更震惊,经率先反应过来的小少爷提醒,才急忙去找医药箱。地上的碎片被清扫干净,方重行从管家手里接过医药箱,取出医用棉签,蘸湿酒精给镊子消毒,随后拽过正在滴血的手腕。
钟悯轻声说:“不用管我。”
方重行还没说什么,这边钟竹语好似应激:“对!不要管他!谁都不要管他!”
“有点痛,你忍一下。”方重行没有理会情绪失控的女人,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拿镊子轻手轻脚把那一小块玻璃碎片夹出来,又用碘伏擦拭伤口,医用纱布绕几圈包扎完,打了个规矩的蝴蝶结。
做完这些,他如医生对待患者般叮嘱道:“伤口这两天千万不要沾水,不然会发炎。”
待佣人收走垃圾与医药箱,方重行才重新看向双眼通红的女人,她双眼血红,盘好的发髻被揪得一团乌糟。钟竹语好像很喜欢穿套装,今日着一套粉橘色休闲西装,并没有衬得她更加温婉,起到了反效果,或许和她唇线清晰的口红有关,趋势过于利落而显得有些刻薄。
“不好意思阿姨,”方重行微微侧身,形成一个绝佳的遮挡位置,却又与她针锋相对,“我家的物件伤了人,我有义务负责。”钟竹语呆愣几秒,崩溃般捂住脸颊,喃喃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压抑太久失态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我一个人真的很累。他刚出生那年我还在读书,八年连读压力巨大,课业繁重,整日里都喘不过来气。但是没办法,他妈妈生下他就回了圣彼得堡,他爸爸是我从小认识的邻居哥哥,还有家室……他那时候太可怜了,哭都哭不出来,跟小猫一样,我不收养他他真的就要死掉了。”
“我只能从生活费里抠出来些零余偷愉把他养在江城,找保姆来照顾他,我也很怕,怕别人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学生指指点点。为了他我努力打拼赚钱,也不敢结婚,别人给我介绍我都不敢去相亲,我怕再组建家庭对他不好,就一直单身到现在。我是个女人,我也想有个伴侣可以依靠啊。”
在她讲话的间隙,梁青玉已经支走了所有佣人,布菜时热闹的餐厅眼下唯余她一人如啼哭般的倾诉。
“可他是怎么对我的!钟悯!你敢不敢说!”钟竹语骤然拔高声调,噎气似的顿住两秒,“他认那个莫斯科来的保姆做妈!我从北京回家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口俄语比中文更顺嘴,我让他喊妈妈,他半天半天叫不出来!躲在那个女人怀里不肯看我!他哪里像我的孩子,他哪里是我的孩子?!”
“从小到大,我没有少过他吃穿用度,他想做的事情我没阻挠过一次,学吉他,学贝斯,学各种乱七八糟的乐器,哪一件我反对过?在十五中跟一帮不学无术的吊车尾搞什么破乐队,我再不管他就要毁了,我常年不在江城,托好几层关系才给他从十五中转来一中,购物卡送出去多少张,可他的回报就是,就是,”
她凄厉地尖叫起来:“他不认我,他不认我!”“谁要费心费力只做个姑姑啊,谁愿意做姑姑啊……”
餐厅内一时无言。梁青玉见惯历来情绪从不显山露水的妻子,第一次接触到激动至极、谈不上特别熟的女性,略有些手足无措,思忖片刻,他递过去抽纸,要钟竹语擦一擦眼泪。
不料,手腕被一把攥住,他整个人不得不跌坐在餐椅上,肩膀一沉,多了个来自外人的头颅。梁青玉登时浑身僵直,无声倒吸一口凉气,立即看向方重行,用目光请求支援。但团困暂时无空分神去理会他的求救。
因为方重行此时正被钟竹语讲话时始终屏着气、感觉下一秒便要窒息而亡的钟悯拽住了手腕。方重行听见他用颤抖的牙齿咬出几个字来:
“撒,谎。她,撒,谎。”
第十六章 “你和我一起感冒吧。”
方重行欲扭头关心他的情绪,手腕上多出来的那只手力道却突然收紧,同时耳畔响起略带请求意味的声音:“别回头。”
钟悯的手掌有一层薄茧。之前他们从未皮肉贴皮肉的感受对方过体温,现下,血液径流那一段禁锢也要被冻住,茧像一根根刺,扎得方重行浑身发疼。
进程到一半的动作停住,他微微颔首,小声说:“你去三楼,出了电梯右拐,走廊尽头就是我的房间。”
钟悯没有说话,须臾,他松开了方重行的手腕。
脚步声渐远,方重行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上一眼。
——背影落寞得如同个与羊群走失的孤身牧人。
电梯门关闭,方重行又去解救正被当做支架的可怜梁老师,支使父亲重新煮壶花茶来,要多放些蜂蜜。
随后,他坐到钟竹语身边,将身体往她的方向倾斜几度。
“我父亲比您年长几岁,没什么力气。如果您很伤心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您靠一会儿,”方重行缓声说,“餐厅里的东西您可以随意打砸,也可以继续倾诉、痛哭。放心,我们会替您保守秘密。”
他的喉部还未完全恢复如常,声音较沉,口吻成熟得体,听起来倒像个成年许久、完全能够独当一面的男性,但身形又单薄,脸庞仍保留几分少年气。钟竹语呆愣地盯着方重行的脸发痴,最后缓缓歪倒在他肩上。
她的情绪看起来趋于稳定,蚕一般一点点往外吐露往事,好似位青春期心事满腹的少女。曾经也的确是个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女,成绩优异,家里宠爱,生活被丰富赞歌填满。
“阿行,允许阿姨这么叫你好吗,”钟竹语几乎把全身重量都负在这个稚嫩的身体上,“其实我年轻时候和你很像。从小到大成绩好,在班里人缘不错。我是独女,父母历来宠,想要什么几乎都能得到,做任何事情没有一样不顺利。”
那确实很像。方重行浅浅嗯了声,意思是自己有在听。
“可能物极必反,感情方面始终不如意。我和他……就是钟悯的亲生父亲,我们俩的妈妈是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家一致认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而且两家人是世交,以后是一定要结婚成家的。”
“包括我自己也是这么想。”
梁青玉端一壶煮好的花茶再进入餐厅时,入眼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自己儿子端坐餐椅,后背挺直,整个人好像一张紧绷的弓,而钟竹语则是依赖地倚靠在他肩上,正讲述什么。
他沏好茶,再舀两量匙蜂蜜加重甜味,伸手递过一杯热气腾腾:“我太太说,用些甜食心情会好一点。”
钟竹语道了谢,将茶杯捧在手里,由水蒸气慢慢爬上眼睛,挂住睫毛。
“我们读书时候没有分开过,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他成绩次次不如我,文理分科他选文,我选理,尽管不一个班,但我们还是每天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他高中不爱学习,玩乐队,整日和一帮男男女女到处乱逛,成绩越来越不行,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他家里送他出国,我如愿进了北大。”
她抿一口茶,凄惨地笑了笑:“送他去欧洲那天,他在机场说要我等他来娶我。等他再回国,见我第一句是,他要结婚了,要我祝福他们。”
那当然是没办法祝福的。
事件线已经很明晰了。“他”,即钟悯的亲生父亲,婚后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和某个斯拉夫女性风流,孕出一个中俄混血产物。钟竹语方才既然说钟悯亲生父母都不要他,想必双方都是追求痛快的动物,鬼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允许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降生在世界上。
钟竹语将头垂下,嗫嚅着:“所以,所以我,我把他要了过来。”
梁青玉替她重新添满茶杯,又给方重行倒杯热水,而后才坐下。餐桌上的饭菜凉透了,全部一副死相,只有方重行手中的杯子能看出些生气来。
他问:“钟悯的亲生父亲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吗?”
钟竹语短暂沉默片刻,说:“每年大年初一,我会带着钟悯去他家,但是他从不见我们。”
梁青玉立刻反应过来她收养一个明知是“包袱”的混血儿的真正目的:为了能够重新得到遗失的恋人,她给手中的可怜筹码取了名,并献祭掉自己。
“这么多年你确实比较辛苦,”梁青玉说完将脸转向方重行,“阿行,你同桌这次月考多少分?”
方重行讲过他的分数与排名,紧接补充:“我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老师有夸他,说他适应能力强,文转理特别可惜。”
“竟然是文转理啊!那钟悯这孩子真的很优秀,”梁青玉肯定道,“本来文转理就难。那他在之前的学校成绩如何?”
钟竹语答:“六百出头。”
方重行从父亲眼中读出来惋惜的底色:“你给钟悯转学是什么原因?因为他在原来的学校玩乐队?”
不仅玩乐队,还是个玩乐队的文科生。
这令她难免想起钟悯的亲生父亲,怕费劲养大的孩子,重蹈覆辙成为另一个令她心碎的他。
梁青玉将双手重新扣上,眉头随之皱起:“请容我多嘴一句。孩子之后的路,你是想……”
钟竹语这回将身体坐直,肩膀骤然一松,方重行紧绷的脊梁得以休息,出于礼貌,他没有活动酸痛至极的肌肉。
“嗯,我打算让他随我学口腔,最好也是北大。无论以后是进公立还是私立,收入都不错,以后不必愁,而且说出去体面。”
北大。
梁青玉沉思几秒,又问:“你有没有征求过孩子的意愿?”
钟竹语好似很惊讶他有此类疑问,反问道:“为什么要问?他目前根本没有自己做决定的能力,我是他的监护人和母亲,他难道不应该听我的吗?”
花草换盆尚且需要适应过程,何况是正处于青春期、不过刚刚成年的男孩儿,从熟悉环境跳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无疑伤筋动骨。
梁青玉被她的回答噎住,停上几秒,转换话题:“好,我们说些别的。这么多年,孩子有没有被一些人拦住过,问他想不想当练习生或者做模特?”
方重行看见钟竹语脸上又出现他曾经见过的陌生且迷茫的神情,她努力回忆着,而后点了点头:“初中时候在电话里跟我讲过两次,但是我比较忙,手术多,就呵斥他两句,他再也没提过了。”
“竹语,”梁青玉吐出一口气来,“我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
我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是梁青玉唯一的口头禅,一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这句话就出现得格外频繁。
钟竹语和方重行一道望向他,等待开口。
梁青玉说:“让他去艺考吧,学服装表演,入行模特。”
“你是口腔医学的专家,但对时尚行业可能不太了解。钟悯的自身条件真的非常好,可以说是老天追着喂饭的类型,很适合秀场。”
“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搜索引擎输入我的名字,就知道我不会骗你。”
梁青玉说完,偏头跟儿子讲:“阿行,回避。”
方重行道一声“失陪”,从餐厅起身,沿着钟悯离开的路,去往电梯方向。
餐厅里的两位中年人再次开启谈话。小辈不在场,梁青玉便直白许多:“你独身,没结婚没生子,不可能不考虑自己的晚年问题,对吧。”
钟竹语微微迟疑地点了点头。
“养儿防老。你学口腔,想必收入可观,不然也不会如此强硬地给钟悯转科。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梁青玉稍顿,“医学读出来时间成本太高,万一以后你病重卧床,孩子给不了你想要的反哺与陪伴。我不知道那天你会不会后悔。”
见钟竹语沉默,梁青玉使用一个问句:“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条捷径可走?”
方重行并不关心父亲与那个女人到底交谈了些哪种话题。走到三楼自己房间时,他主客颠倒地轻叩两下门,才按压把手。
方重行的房间不小,容得下一张两米的定制实木大床和一架气派的施坦威大三角,他一定需要专门用来冰镇饮料的小冰箱,书桌书架沙发。扫视过一遍,全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活物气息。
他看向露台的门,正大开着。进电梯时,他就猜到钟悯应该又在吹风,意料之中的,人果然在。
见发色比他更黑的脑袋闻声回头,正启唇要说话,方重行率先抢白:“允许你进来。”
这是我房间的露台,但允许你进来。
钟悯拧起来的眉毛松开,嘴角先是上扬,复而落下:“非常抱歉,今天我和她给你们家添了麻烦。我以为她不沾酒就不会失控,没想到还是……”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方重行打断他,“你没做错任何事,不必说抱歉。”
钟悯耷拉下眼睑,缄口不言。
怎么除了抱歉就无话可说了。方重行心想。
今天虽然晴朗,但有不小的风。他轻咳两声,把灌进嗓子眼儿里的风轰出来,示意钟悯跟自己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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