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4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他让对方歇在沙发,转身去拉冰箱的门,拿出一听冰镇桃汁,拽掉拉环,放在茶几上,刻意不去看身边人的脸与眼睛。

  最不愿示人的脆弱反而成了一击毙命的把柄,又被当作贩卖情绪的武器。无论是谁,心情都不会太妙。

  肩膀和他那天坐在秋千时相似地塌陷下去了,满身的溃不成军。现在明明是下午两点出头,阳光还好,黄昏却悄然出生在他身上。

  于是方重行如同那天一样伸出了手。

  “我大概知道谎言的谜底了,”他感受到更为剧烈的颤栗,“但我嗓子真的很难受,嘴又笨,说不出来太多话,所以没办法,”

  “你和我一起感冒吧。”

  声音贴在耳边,从另一张嘴唇呼出来的热气烫得钟悯瞬间瞳孔坍缩。

  方重行,竟然张开双手拥住了他。

第十七章 宏愿

  送这对母子离开时是下午三点十七分。

  钟竹语临走前又回头同梁青玉讲话:“青玉哥,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你和阿行的款待,今天麻烦你们了。”

  她说完转头看了看钟悯, 和风细雨地问询:“你的眼镜在哪里?”

  梁青玉回想起饭前被他擅自扣留的黑方框,抬手示意方重行去取:“客厅茶几上,阿行你去拿一下。”

  方重行应一声,快步进客厅。那只黑框眼镜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冷掉的两杯茶水边。他几乎是当机立断地萌发出将其掰断的念头,或者摔碎,怎样都好,就是不想它再出现。

  但他知道不可以。

  在房间里拥住的一片颤抖在方重行脑海里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实在迟钝的事实,的确是纯纯粹粹的木头脑袋。

  高二下学期,周洲与初恋女孩儿和平分手,瘫倒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做错事挨打的小孩,方重行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轻拍打周洲的后背,任劳任怨地做个无言的抱枕。

  过后周洲便恢复如常,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拥抱是可以给予对方安慰的,即便本人极少得到过来自别人的类似动作。幼年是因为少见父母,长大后是不再需要。

  钟悯在他双臂下颤抖很长时间,有一瞬间,方重行感觉自己真的抓住了花园里的蓝色闪蝶。

  良久,钟悯才说一句:“方重行,麻烦你松手。”

  是“麻烦你松手”,而不是“放开我”。

  倘若早一点意识到钟悯难以接受这种距离的、来自好友的亲密接触,那么他绝对不会擅自越界。

  方重行默默叹口气,同时卸下手中的力。

  再捏紧一些,镜腿就真的要被他弄成残废。

  将眼镜递过去时是钟竹语接的,她似乎尤其满意今天钟悯的打扮,将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后,她甚至主动牵起了养子的手:“跟梁叔叔和阿行再见。”

  钟悯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波动,彬彬有礼同梁青玉道别,跟方重行说“开学见”。

  客人抬腿要出门时,方重行还是开了口:“钟悯,你眼镜能不能给我?”

  他很少索要什么东西,给的就接着,不给也不会争抢,一贯如此。梁青玉知道儿子性格,故而此时对他的话倍感意外。

  “你喜欢的话爸爸再给你买个同款的好不好?”他用哄婴儿睡觉的语气小声同方重行说话,“让阿姨和钟悯先回家休息。”

  “不,”方重行却极其强硬地不给父亲面子,“我就要他脸上那副。”

  他抬起头,对上镜片后的眼睛,随即伸出手,说了两个字:“给我。”

  钟竹语显然没料想到还会有这段小插曲,以为方重行认可她的审美,便让钟悯摘下眼镜:“新的,今天刚戴呢。既然阿行喜欢,送给你好了。”

  钟悯站在门口,低着头没有动作,被钟竹语猛戳了下胳膊才慢吞吞地往她补好妆的脸上一瞥,又掠过梁青玉,目光最后停在方重行的眼睛上。

  “对不起,”他垂着眼皮诚挚道歉,又抬起脸来,“不可以。”

  钟竹语尴尬地笑笑,梁青玉适时打圆场:“没事没事,你们快回去休息。”

  接收到主家眼色的管家引客人去车库取车,“起”字便消散在最高的背影中心,穿过正卖力工作的喷泉,于是背影迅速消散在水腥气里。

  方重行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发了一阵子癔症,缓缓放下手臂。

  接到门卫的内线电话,梁青玉难耐地伸个懒腰,而后去捏方重行的肩胛:“硌疼了吧?等下我和理疗师联系让他来帮你按按。”

  见人不答话,他凑近些,故意不去问为什么方重行一定要那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眼镜,关心道:“宝贝阿行不高兴啦?”

  方重行摇头,又重重嗯了一声。

  梁青玉登时有些拿捏不住儿子的真实情绪,只说:“回餐厅好不好?折腾这么一番,饭都没吃,爸爸给你煮碗面垫垫肚子吧,想吃捞面还是汤面?”

  “都可以。”这回囝囝没拒绝,跟在父亲身后,乖乖去餐厅。

  营养师精心搭配的菜品几乎一筷未动,半分热气也无,颓唐地陈列在各式各样的精致餐盘中,满室的死气沉沉。

  梁青玉正要开火烧水,听得背后悉悉索索声响,扭头一看,方重行正在脱身上的米白针织衫。

  他准备开口,方重行先人一步,拽完袖口后发狠将它往地上一掼。

  衣物与实木地板接触,发出声不堪重负的闷闷哀鸣。

  梁青玉看着行为一再反常的儿子,皱起眉毛:“阿行,怎么了今天?赶紧把衣服穿好,你小心再烧起来。”

  “爸爸,”方重行此时赤着上身,薄肌在自然光下泛层玉般的光泽,叫完父亲后他郑重其事地宣布,“这件衣服我不要了。”

  上学时候垫在校服里头的全是不显logo的基础款,而他今天上身的则是全球限定,藏在拙园衣柜里许多天,一直没什么机会穿。

  “全是她身上的香水味,”方重行定定地站在原地,语气沉静,“真是,令人作呕。”

  梁青玉眼下才发现,他是光脚踩在地板上的。

  做他的父亲将近十八年,梁青玉从未听过方重行口中出现这般贬义的评价,好像此时面前的不是熟悉的、听梁奉一称小组作业拖后腿的同学为“24k纯种傻呗”时还会说“姐你讲话注意点”的囝囝。

  “她说我们两个很像,”方重行波澜不惊地陈述,“我不认为,一点也不。”

  他的眼珠转向餐桌上钟竹语旁边位置的餐碟,梁青玉看见里头有一块娇嫩的鱼眼肉,粘连着一根细细的葱丝,是开餐时她夹起来、之后放在另一个人面前的。

  “钟悯不吃鱼,不吃葱。周洲再没心没肺都知道,我也知道,”他说,“但是她好像不知道。”

  只要稍微细心一些就可以察觉到的饮食习惯,作为“母亲”的人却从不知晓。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方重行英隽的脸上渐渐呈现出来一种抱朴守真的忠诚。

  他举起左手,一双同方非酷似的丹凤眼本就上挑的眼尾显得额外神采飞扬,大发宏愿:“我以后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绝对不会。”

  我不会像她一样,极端,失控,更不会为了虚无飘渺的爱情把自己修成一个害人害己的苦行者。

  绝对不会。

  梁青玉看了他半晌,弯起眼睛笑笑,脱下自己的薄开衫披到儿子身上:“好。爸爸相信你,妈妈也相信,姐姐也相信。我们都相信。”

  ……

  国庆假期结束,方重行的感冒彻底痊愈。他与父亲一起收拾行李,明天他开学,梁青玉启程回伦敦。

  下次再见不出意外应当是寒假,从英国到中国的距离,投射到梁青玉身上,流失的时间成本远大于金钱花费。

  对坐吃过最后一顿晚餐,方重行需先离开回寻芳苑。林叔已在车上等候了,他再次检查过作业,确认没有东西遗落,拉上了外套拉链。

  途径梁青玉暂存客厅的行李箱时,方重行顿住脚步,折返回去,伸手抱了抱父亲。

  梁青玉反手揉他脑袋,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舍:“知道了知道了,生病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妈妈。爸爸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方重行的一场高烧被隐瞒很好。开家庭视频时候他躲,以写作业为由,躲不过了就往在嘴里塞个什么不切块的水果,唔唔讲不出话来,安静听完训把手机扔给梁青玉,逃之夭夭。

  不久后就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梁青玉迟疑地把手从儿子发顶移开:“成年礼物……妈妈给你准备了一台车,刚落地时她就提醒我告诉你,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

  方重行立刻明白言外之意:母亲以实际行动在催着他考驾照。

  “好的,”他松手,“高考后我会将学车提上日程。我走了,爸爸再见。”

  梁青玉摆摆手:“阿行再见。”

  进1001的门时,方重行没有问平姨之前放假前反复交代过的问题,想来他绝对不会贸然上门。

  平姨并没有看出来小少爷生过病,接过背包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又进厨房,献宝似的捧出来两个异形曲奇罐,一只棕色吐舌小熊,一只白色微笑雪人,都是可爱的样式。

  她的神情很像年轻时候摇拨浪鼓逗弄襁褓中的方重行玩耍:“阿行,看看这是什么?”

  “你要的俄罗斯风味的曲奇,我做出来了哦,严格按照教程烤的,”平姨语气欢快,“雪人里头装的是榛子口味,小熊的是原味。你快尝一尝,好不好吃?”

  方重行打开小熊罐罐,捻起一块圆圆的褐色饼干填进嘴里,咬一口,咀嚼,甜得他马上就要皱眉头,竭力忍住,点点头:“好吃。”

  平姨笑意更甚,眼角细细纹路加深。

  他吃完悄悄往胃里送了一大杯水,问平姨还有没有多出来的曲奇。

  “有有有!”平姨取出来另一只吐舌小熊,“原味烤得要多些。”

  方重行道了谢,将三只曲奇罐一并塞进本就不轻松的书包里。

  三罐曲奇的重量坠得书包很累,因此开学早晨步行去学校时方重行挺拔的脊背有了弯曲的弧度。将负担搁置到课桌上时,他长长出了口气。

  一转眼,身旁和后几排周洲的位置都是空的,书在人不在。对,今天要调整座位来着,班里多余出来好几张书桌。

  下一秒看见两人一道进来,周洲嘴里还在嘟囔着抱怨:“我下次再也不来这么早了,你就纯纯把我当苦力用……菩萨!怎么回事儿放假我给你发消息都不理我!”

  方重行正在从书包里掏作业,听完没有接周洲的话头,手转向去摸曲奇盒。

  他一一递过去两只小熊:“平姨烤的饼干,分给你们。”

  周洲率先打开罐子,夸一句“看起来不错”,塞一块进嘴,脸皱得像个苦瓜:“甜死啦,平姨手艺有失水准啊!方重行!这该不是你自己烤失败了卖给我们吧?”

  “真不是,”方重行将目光转向另一位,“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今天钟悯的眼镜消失掉,看上去顺眼许多。他打开罐子,忽然短促地笑了笑:“怎么少一块儿?”

  “噢,”方重行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是我尝的……”

  周洲望了一眼那缺了一小块的饼干盒:“要不咱俩换换?”

  钟悯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在方重行的期待中浅浅咬一口曲奇,脸色微变。

  周洲则噗嗤一下笑出声:“菩萨,你这临别礼物也太没诚意了。”

  方重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临别礼物?”

  “你居然不知道啊!他要去艺体班!”周洲夸张大叫,“我俩刚搬桌子去了,得,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我交作业去。”

  待周洲离开,方重行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什么代价。”

  代价是。

  钟悯咬下第二口曲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