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猜对了,口味一直没变。方重行舒坦地敲敲膝盖,感觉胸腔内热血沸腾,便伸手扯松衣领。

  油腻廉价的烟火气溜进车内,不多久渐渐消散。白色打包盒一扣,筷子自己拿,炒粉出餐。

  他买完夜宵,又掉头往后去了。方重行目送拎着塑料袋的灰棕背影消失在一中附近的老小区,缓慢而享受地吐出两个字——

  钟,悯。

第二章 雨

  八月的江城总与热脱不了干系。无论多少年,从一而终。

  雨。

  淅淅沥沥,密密麻麻,小雨,黏黏腻腻,是一丝一缕理还乱的糖稀。

  尽管雾蒙蒙,却没见得有多凉爽,空气里弥漫躁动的闷热感。方重行抱着被车内冷气吹得有些凉的胳膊,透过车窗往外看,眼前只是模糊一片水汽。

  八月二十号,江城一中新一届高三学生开学的日子,校方特意挑了非工作日的周天,思虑周全,只可惜天公辜负好意,申珠大道在这天仍旧如同工作日一样,堵车了。

  车外是来自其他车辆的不耐鸣笛声,车内交通广播正在播报申珠大道一中门口刚发生的车祸情况,交响连篇。方重行动了动坐得僵硬的身体,司机林叔立刻把广播的声音调小些,几乎听不见,便只余下心烦意乱的噪音。

  双腿交叠的方向交换几次,车流终于前进些许,方重行没了继续乘车的心思,他一手将书包攥在手里,一手握伞,身体稍稍向前倾:“林叔,靠边停车吧。”

  林叔先是应,方向盘却没动:“阿行,地上脏,还是送你到门口。”

  “没事儿,”他微笑着,“进学校也得走,一样的。”

  林叔便向右打了转向灯,慢慢向人行道靠近。平日里只要两分钟的简单流程,此刻延长到十分钟,好容易靠了边,方重行准备开门下车,又被叫住。

  林叔提醒他:“放学记得是回寻芳苑噢,晚上一个人多加小心。”

  “知道,”方重行打开车门,同司机告别,“林叔再见。”

  寻芳苑这边是父母为了方便他上学特地买的房子,从家里分了从小照顾他起居的保姆来,离学校近,步行不过十分钟,勿须过马路,出了住宅区直行即可。

  只有放假时候,方重行才会回十公里外的独栋别墅,和父母姐姐一聚。父母忙碌,姐姐年长他三岁,在美国念大学,一家四口一年甚少见面,方重行从小便培养出独立的性格。

  他本想昨晚就回寻芳苑把房间先收拾一番,恰巧赶上许久不见的母亲回家,便又在家里多住一夜听训,早上由司机林叔送他直接去学校。

  方重行把来时乘坐的迈巴赫丢在身后,撑开伞匆匆往前,高一高二还在假期内,校门口的几个早餐店挤满了学生,身上清一色独属于高三的校服白短袖,一团团一嗡嗡,吵吵嚷嚷,蹉跎着不肯进去。

  不知是哪只布谷鸟在喊叫着报时间:“七点三十三了!”

  江城一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校规严格,七点四十各个班级要清点人数。前一秒还懒懒散散的学生立即加快脚步,方重行同样,堵车耽误太长时间,若是按平日,他早已坐在座位上开始晨读。

  进校同样需要些时间,查看学生证是必不可少的流程。方重行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保安,接回来时被身后狂奔到刹不住车的冒失鬼猛撞一下肩膀,他吃痛,手一震,证件便啪嗒跳进泥水中。

  一股冷气直冲头顶,方重行立即弯腰将证件捡起。

  学生证没有过塑,只用透明卡套包裹。污脏雨水从未封口处渗进,濡湿一角,同时抹黑了蓝底证件照上那一张俊秀的脸,回头一看,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倒霉的开学日。

  他来回检查一番,虽然满是泥水,但幸亏只是存于卡套外皮。稍稍迟疑片刻,方重行把伸向上衣口袋的手收回,从书包侧兜摸出来纸巾将学生证抹干净,重新揣好,迅速上了楼。

  上衣口袋里,是一条银灰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方重行有七条颜色不同的手帕。一周七天,无论使用与否,每天更换一条。

  好巧不巧,今天周日,轮值手帕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故而没舍得用在自己脸上。

  迈进十一班的门时,距离七点四十差两分钟。班级教室没有变更,只换了门牌,一切都是原先的模样。他一直坐在第三排第四列,正对讲台的中心位置。

  七点四十五,班主任老邱准时抵达教室,看见教室座位大都填满,她满意地在讲台扫视一圈,清清嗓子:“孩子们!很高兴在超长假期后见到你们!开学第一天,大家都没有迟到,给新学期开了个好头,这就说明我们有信心、有能力来面对极大压力的高三……”

  她适时停下,看了一眼腕表,用手指关节在讲桌上重重敲了敲,大家便打开耳朵听。

  “八点,我们将开始开学典礼加高考动员大会,时间估计不会短。要去洗手间的、早饭还没吃的,趁现在抓紧解决,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去礼堂。”

  方重行不需要去解决以上问题,放松地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不过刚刚挨住,又挺直脊梁,因为老邱点兵:“重行,你等会儿记得把语文作业收齐放我办公室。”

  方重行是老邱器重的语文课代表,在学神辈出的一中常年霸占级部前十的位置,加上优越外貌和本人从未提起但可以细枝末节处察觉的家境,称得上是一中的风云人物。

  语文作业收起来省力气,其余科目也不必他操心,因为书包不过刚放下来,所有习题册卷子便以各种理由被顺走,对方借鉴完会帮他一起上交。

  送完作业,十一班在老邱的催促下陆陆续续往礼堂去,坐好,也做好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

  典礼中途,老邱出去接了个电话,便再没在礼堂内见到她的身影。

  十一点,德育处主任意犹未尽宣布新一届高三开学典礼暨高考动员大会结束,早上还生龙活虎的学生,如霜打的茄子般一个二个蔫儿得够呛,从各个楼梯分流拖拖拉拉上楼回班。

  高三十一班左等右等也没见失踪许久的班头儿回来,便炸开锅,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热闹非凡。

  又过二十七分,板着脸的老邱终于再度出现在门口,她用力拍了拍门板:“干什么呢!一会儿不在你们就要掀天!”

  鸦雀无声中,老邱侧身,瞬间变脸,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进来吧。”

  谁?谁进来?她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十一班的所有脑袋都偏转,向班主任的身后看过去。

  噢,来了个转学生。还是个很特别的转学生。

  男孩儿,没有校服,取而代之的是饱和度较低的粉色镂空针织衫,脊背直,肩膀宽平,袖口一只捋到小臂,一只自然垂落。

  骨相明显不属于亚洲人,眉毛浓,眼珠与发色是一致的冷棕,眉眼间距近,中间隔一条细细的双眼皮。从山根到鼻尖都挺翘,鼻梁轻微驼峰。下颌窄而内收,面部轮廓流畅,长睫毛在卧蚕上投些浅浅阴影。

  站定后,他漫不经心地往台下看了一眼,笑容很淡。

  他站在那里太抓人,周遭一切皆成陪衬。转学生的容貌像软刀子一样刮着所有人的眼。

  方重行目不转睛。

  三十三道目光聚焦在转学生身上,他本人却没有分毫十几岁学生初来乍到新环境常有的不适应和胆怯,全盘接受不同意味的打量。

  “同学们!”老邱分走一部分注意力,“本学期我们班迎来了一个新朋友,希望大家可以和睦相处,共同进步。”

  她说完往后退了半步,伸手示意新同学作自我介绍。

  转学生还没开口,最后一排先声夺人:“竟然来了个老外!”

  “哪儿?哪儿有老外?”转学生的嘴动了动,普通话是惊人的标准,“我可不是老外啊,人家纯纯江城土著。”

  他的语气慵懒,身上那股随意感便更加强烈。也许是来自网状针织衫上多余的不规则破洞,也许是来自宽松且堆积的裤脚,也许是来自长而自来卷的头发,或者是,右耳上的三个耳洞。

  总之,格格不入。

  “很荣幸可以和各位成为朋友,我是钟悯,”转学生又瞟白校服们,笑意加深些,“是怜悯的悯噢,不是敏捷的敏,也不是‘那个老外’。”

  自我介绍放得轻松,打消了教室里的一小部分敌意和戒备。

  挺讨人喜欢的,但动作太熟练,感觉像……

  表演自我介绍,而不是介绍自我。

  方重行刚刚定过结论,钟悯便笑出来一口白牙,表情是由衷的真诚:“初来乍到,大家有什么玩儿的带带我,拜托拜托。”

  口哨声拐了几道弯,最后一排那几个活宝把转学生认作了同类,疯狂摇手:这里这里!洞天福地差一座,来了就是大护法!

  老邱瞪了他们一眼,示意钟悯找座位坐下。教室后排有两张空桌,第三排第五列也有空位置,在语文课代表右手边,教室中间。

  方重行身边一直是空着的,优等生在学校向来有些特权,无论月考怎么将座位打乱,他的座位是不会变的,身边也不会有人。

  下一秒,方重行看见钟悯眼珠转动,目光迅速掠过众人,轻盈地落在自己脸上,是极其认真的打量动作。

  随即,钟悯拎着书包走到方重行身边,指指座椅:“我能不能坐你旁边儿?”

  他的眼睛很亮,方重行在对视的瞬间微怔。

  钟悯轻轻笑了下:“可以吗?”

  目光从四面八方抵达第三排第四列,扫一扫方重行,扫一扫钟悯,又扫一扫方重行。

  方重行这才回神,将书往自己方向挪了挪,它们超出了由两张桌子拼成的分界线。

  “可以。”他说。

  方重行在高三开学这天,拥有了三年来第一个同桌。

  待钟悯开始摆放学习用品,老邱招手示意他出来,打算做一做思想工作,方重行便从座位上起身。

  班主任的语气柔和:“重行,钟悯同学初来乍到,高三转来肯定有许多不适应的地方,刚好呢,你也同意他来当你同桌,所以老师想让你帮个忙,多多照顾一下新同学,好吗?”

  “好的。”

  邱洁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他从别的学校转来,底子可能赶不上咱们一中的学生。要是有什么学习上的困难来请教的话,你也耐心一些,不要因为他长相比较特殊……”

  方重行不等她说完便开口:“不会的老师,您放心好了。”

  班主任放他回去,叮嘱上几句便离开。听得老邱的脚步声渐远,十一班再次沸腾,话题中心指向新来的转学生。

  他们估计没记住名字,脑子里光印着“不要喊人家老外”,便以“诶”字来称呼钟悯,问他:诶诶,你不说你江城土著吗?怎么看起来就是外国人长相?

  钟悯手里把玩着一只魔方,轻车熟路地答:“我混血啊。”

  诶,那混的哪国跟哪国?

  中俄。

  诶,那你爸你妈谁是俄罗斯人啊?

  我妈,莫斯科的。

  诶诶,你是不是会说俄语啊?你是不是酒量很好?听说俄罗斯人能空手打熊,真的假的?

  钟悯显然是见惯了此类热情的好奇,耐心回答一个个烂熟的问题:“打熊?别这么刻板印象行吗!我从小就在江城长大,中文超棒,俄语巨烂。”

  挺无聊的,话题也没什么营养。

  方重行没参与这场八卦,但内容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朵里。

  钟悯是背对着他的,笑起来时胸腔震动,脊背会不小心碰到方重行的胳膊肘,针织衫痒痒扎扎的触感让那块儿皮肤发麻,他在无趣对话中得到几声礼貌的“抱歉”。

  “你之前在哪个学校啊?为什么转我们这儿?”

  “这个嘛,”钟悯看起来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似的,“十五中。家人工作调动,一中比较近。”

  家人。方重行额外注意这两个字。十七八岁年龄阶段的少年人,往往对外没什么戒备心,我爸我妈我姐我哥我弟我妹,我爷爷我奶奶我外公外婆,对家庭成员的称呼都是具体的,很少用范围宽泛的“家人”二字。

  方重行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想,就听见文娱委员的俏皮声音:“真没劲,还以为是和女朋友分手啦!怕触景生情呢!”

  情感问题向来是正处于青春期的人群拉近距离的常见方式,周围一阵窃窃地笑。见钟悯摇头否认,有人接嘴:“没有女朋友,又不代表没有男朋友!”

  钟悯听完,眼尾弯得像一枚月亮,摊开手摇了摇:“没有!”他顿一下,语气夸张:“情情爱爱的,多不健康啊。”

  方重行没忍住笑意,扭头看他。一眼过去,注意到钟悯的左肩有一片雨,水珠停留,被分割成几个独立且支离破碎的岛,顽固地不肯离开。

  方重行讨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