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3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于是他重复早晨在校门口的动作,将手伸向自己的上衣口袋,只不过这一次掏出了手帕。

  “钟悯,”方重行口齿清晰地叫出了第一个同桌的名字,用胳膊肘反客为主去触碰隔壁的骨骼,将手帕递过去,“肩膀,擦一擦。”

第三章 柠檬糖

  钟悯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用手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他好像一只被惊扰到的鸟,竟然很错愕,虽然立即恢复如常,但这稍纵即逝的表情被方重行敏锐地扑捉住。

  “是啊,给你,”方重行重复确定,抬抬下巴尖,示意对方看肩膀,“湿了。”

  钟悯朝他伸出手。

  说话空当,午饭铃尖锐打响,刺耳至极,暴力掩埋掉一切交谈,方重行瞬间失聪,只看见钟悯的口型是“谢谢”。

  “不客气”还没说出口,肩膀上便陡然一沉,刚好压到早上被撞的地方,方重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洲儿!”

  周洲同方重行一般高,一米八四的个头儿,又是青春期的男孩儿,这一下杀伤力不小。

  周洲亲密地揽着方重行的脖子往下坠他:“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吃饭吃饭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方重行身旁多了个大活人出来,周洲自然不可能装瞎无视掉。同桌在一中算不得什么,并不具有任何特殊性。月考过后每个班级都会按照成绩换血,可能这边刚同人熟悉起来,对方在考试后就立马离开了本班,如同水消失在水里。

  但,从第三人视角来看,以往没有过同桌的方重行爽快同意这个转学生坐在他身边,就好比南极冰川一夜自我意识觉醒并装上发动机航行到北极,特别、不,简直是超级反常。

  周洲没准备说话,只冲这个自己没什么好感的转学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拽着好友要离开。

  方重行却没这个打算,身体是朝着周洲方向,头相反地扭过来,整个人呈难受的麻花状,还不忘抛橄榄枝:“走吧,和我们一起吃饭。学校伙食还不错,也可以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午餐铃响的那几秒,教室基本全空,大家都结伴吃午饭去,就剩下他们仨和几个准备去学校超市买泡面的同学。

  钟悯握着手帕,眼皮眨了一下。在方重行以为同桌会站起来和他们结伴时,等来一句意料之外的:“谢谢,不太想。”

  得益于家境、外貌、成绩等外在因素,从小到大没什么人拒绝过方重行,他顿时语塞。周洲翻个白眼,猛扯一把他胳膊:“走啦。”

  窗外雨已停,乌云压得极低,撵着他们下了三楼。步行穿过人工湖边的花廊时,周洲将脚步放慢,由同好友并肩改为面对面,倒退着向前走。

  “热脸贴冷屁股你特舒服?”

  方重行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说什么?”周洲撇撇嘴,“让你走你就走呗,喊他干嘛?”

  方重行觉得他没来由的怒气很莫名其妙:“你反应怎么这么大?邱老师让我多关照新同学,我照做而已。”

  “而且,他说不太想,可能是不太想吃午餐,可能是不太想去食堂吃午餐,而不是不太想……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餐。”

  他咬字的重音变换了好几次,周洲见鬼似的看好友这么抠字眼儿,满脸不可置信:“大哥,从小到大我闯祸你可没这么帮着圆。”

  方重行同样见了鬼似的,学着钟悯用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啊?我没有吗?

  行行行行。

  周洲压根儿不想深究转学生那句不太想到底有什么含义,就此打住。

  “反正,你少跟他玩儿啊,看那耳洞,是正经学生吗?而且,他说话,感觉挺假的,反正我不乐意跟他有什么接触。”

  见方重行没说话,周洲只得摆摆手,错开话题,又仔细回忆一下:“不过我看他手上拿那手绢儿挺眼熟,怎么和你口水巾一样?”

  周洲喜欢把方重行的手帕称为“口水巾”,觉得那是没长大的小孩子才爱用的东西,高三啦,马上十八啦,怎么还把那玩意儿视若珍宝?

  方重行一直学不会的就是撒谎,因此实话实说:“他手上拿的就是我的口水巾。”

  周洲:“?”

  他觉得方重行今天实在像是被该死的妖魔鬼怪夺舍了,骂句神经病。吃完饭跑直接去体育馆打球,扔下方重行一人回教室。

  从高一入校起,学生们白天基本上都在一中度过,午餐,午休,晚餐,直至晚自习结束放学。所以学校在人文关怀这部分做的比较周到,三个食堂,医务室,心理咨询室,包括人工湖和湖心亭,体育馆里不仅有室内篮球场,还另修建有游泳池,总之,在学校过得并不算痛苦。

  方重行按原路一步步踱回教室,他历来按部就班,讨厌改变。

  雨又开始下了,来时没拿伞,雨丝小偷样,未经允许钻进他的头发、衣领。方重行觉得闷热感随雨侵入身体,堆积心头,惹得他分外烦躁。

  进教学楼,他第一时间就想要擦一擦自己身上的雨,条件反射去摸上衣口袋,摸个空才想起来手帕给了别人。

  回到座位一看,钟悯不在,隔壁是空着的。

  手伸进书包拿纸巾的时候,方重行摸到了两颗方形的东西,从锯齿状起渐凸,摸到中间是半圆,低高低,手指滑过一座小小的山丘。

  抽出来手,发现小山丘是柠檬糖。

  十二点半打响午餐结束铃,空掉的教室又满。钟悯在两分钟后出现,和同伴的体委一左一右过走道,保持着来时姿态,松松散散,背却始终没驼过。脚下好似有肉垫,在方重行身边无声歇下。

  他的嘴巴鼓鼓囊囊,脸颊多一块儿,嘴里含着个什么东西。

  钟悯回来后,方重行闻到一股清晰且清新的柠檬味道。

  没人开口讲话。方重行撕开包装纸,将柠檬糖吃进嘴里。

  他原谅了雨的无礼。

  ……

  午休过后要发书。几个课代表忙坏了,语数外,理化生,每一科暂时发下来三本练习题外加一本复习总纲。

  方重行忙活完,以为座位会被弄得一片狼藉,走近却见所发资料都一本本按照学科码好,摞成一摞堆放在桌角。

  钟悯正带着有线耳机在听歌,一只,戴右耳,挨着方重行的左边耳机于他胸前垂落,手上还是那只旧魔方。

  东西拧得混乱,钟悯似乎没想让它拼成完整的九宫格,拧来拧去,反反正正都是黄黄绿绿那一面,毫无手法可言,但神情却是截然相反的专注,好似用一个隐形玻璃罩将自己隔离于外界。

  跟刚来那会儿的活络健谈不一样,有种奇怪的矛盾感。而这种矛盾感在他身上分外和谐。

  方重行看看桌角,将目光转向坐在后两排的周洲,用手指自己的书:你帮我弄的?

  周洲冲钟悯的方向努努嘴,比口型:你的好同桌!

  方重行转头,钟悯已经把垂下很久的左耳耳机塞上,显然不想同人交流。他便坐下,给复习总纲扉页注明自己的姓名与班级。这一年都要用到它们,丢了的话比较麻烦。

  “方,”

  刚写完名字,就听得耳边有声音。扭头一看,钟悯的侧颜近在咫尺,他不禁向后躲闪,板凳不甘示弱地跟上步伐,发出哐一声的吵人声响。

  钟悯目光从书本上游移到他的眼睛,左耳耳机摘掉,薄薄嘴唇上下一碰,说了句话。

  环境音嘈杂,方重行没听清:“你说什么?”

  钟悯依旧保持着越界的姿势,语调上扬:“我说,你害怕我啊?”

  不不不,当然不是。方重行摆手,慌乱的笔在白纸上划了道丑陋印子。

  “不是,我之前没有同桌,你,你又好像一只猫。动作没声音,吓我一跳。”

  “没同桌?”

  方重行嗯了一声:“我不习惯身边坐人。”

  “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喽。”钟悯眉毛挑上一挑。

  方重行不知道他口中的自作多情是从何而来,便问:“为什么这么说?”

  钟悯没有往后退,一只手支着头,依旧保持很近的距离同方重行交流,他说:“以为你被孤立啊。除了后排的空桌子,全班就你身边空着,又是中间,特显眼。”

  方重行理清楚逻辑,冲他笑笑:“你心思很细。”

  不过刚说完,钟悯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抱起来书就要走。

  前一秒与他几乎胳膊挨胳膊,下一秒抱着书就要走人,这也太措手不及了。

  “……你干什么?”

  钟悯空出只手来指一指:“去后排啊。你不是不习惯吗?”

  方重行没理会他们,抬起脸来,摇摇头:“不用走,坐这里就好。”

  钟悯低下头,看见方重行的神情很软,眼角眉梢都耷拉着,满腹无可奈何。他便重新坐下,结束掉这个小插曲。

  待重新整理好书,方重行的脸已恢复原样,正往最后一本物理总纲上写姓名班级。

  钟悯又凑过头去看:“你的名字,中间这个字怎样念?是Chong还是Zhong?”

  方重行这回没被吓到,神态自然,回答他:“Chong,Chong Xing。都是二声。”

  方重行。

  钟悯重复一遍他的名字,不提其他,回到两张书桌拼凑成的分界线之外、属于自己的地盘,开始咔咔转魔方。

  闲杂事占据了高三全体师生的第一天,明天周一正式上课。目前全部是自习,班长顶替任课老师的位置,在讲台上看纪律。方重行百无聊赖地翻看新习题册,顺手填完前三章的化学选择。

  眼睛往旁边瞟一瞟,钟悯一直在看闲书,津津有味,合上时候发现是西游记,看了四节自习课。

  晚自习免掉,下课铃响各回各家。开学第一天,心思能收回来才怪,各角落谈论着游戏输了几局、电视剧追到哪一集,临走时方重行同钟悯告别,明天见。

  钟悯垂着眼皮愉悦回复:“明天见哦。”

  陆陆续续有其他同学一一过来打招呼,方重行挨个回应。钟悯同样,一成不变的语气,好像并不在乎说再见的到底是谁,助词都不改一个的,“拜拜”“明天见”两句常用语,复制,粘贴、粘贴、粘贴。

  粘贴完,他把书包往抽屉一塞,一人独行出了教室,留给方重行一个茕茕孑立的背影。

  合群,也不合群。

  但是很有趣。方重行心想。

  放学时分的一中门口挤作一团,水泄不通,方重行从人群中脱身,步行十分钟,进寻芳苑小区,八栋,十楼,1001,在收集器上按下食指,等防盗门滴滴开锁,顺手抹花指纹。

  晚餐已做好,三菜一汤摆在餐桌上。平姨见方重行回来,连忙解下围裙去接书包,招呼他赶紧吃饭。

  平姨是从小照顾他的保姆,从家里跟到这边,早上六点半来做早餐,在1001呆一整个白天,打扫卫生、采买物品,掐算时间做一顿晚餐或者夜宵,待收拾得当再离开。

  八分饱后,方重行休息几分钟,进卧室取睡衣去洗澡,将淋过雨的校服校裤丢进脏衣篮内。

  平姨拣起他的校服准备放进洗衣机,洗之前先掏上衣胸前的口袋,方重行的手帕历来要人工手洗,结果扑了个空。

  她没敢先拿主意,等小少爷洗好澡出来后才问:“阿行,今天怎么不见你的手帕呀?”

  方重行不以为意:“我有给别人。”

  见平姨脸上写满为什么,方重行用力擦了擦仍在滴水的头发,说:“因为他被雨淋湿了。”

第四章 方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