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10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第二天要去上学,乔横林顶着核桃大的两个眼圈刷牙洗脸,季君把书包挎在他的肩上,推着出了门。

  早早洗完漱的季鹤记了好几个棋谱的时间,才等到困到步子都不稳的乔横林,拖沓着脚跟追随他。

  起初谁也没说话,直到巷子拐角,季鹤走得太急,被甩掉的乔横林一抬头两眼懵,不知道往哪个路口走。

  季鹤赶回来时,乔横林就蹲在路口嚎啕,嘴里大声嚷嚷自己的名字,像叫魂似的。

  乔横林感觉到头顶有片阴影,惊恐地抬头去看,季鹤站在他的面前,用身影挡住刺眼且清冷的天光,撇了撇嘴角。

  “别喊了,”季鹤抓住乔横林肩膀上的书包带,一下子把瘦小的身子撩了个踉跄,“你应该抬头走路,紧紧跟着我。”

  乔横林吸溜鼻涕和眼泪,浮肿的脸颊充斥令人同情的泪痕,失散的恐惧将昨天的委屈冲散了,他开始单方面跟季鹤和解,用黏黏糊糊的嗓子请求。

  “季鹤、拉我。季鹤,拉我。”

  两遍重复的话,语气一次比一次可怜,近乎哀求的地步。

  季鹤眉心微动,随即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还很烫的水煮蛋,塞进乔横林的手心,“就在路上吃,不许拿到教室里去。”

  乔横林没吃早餐,握住这颗蛋才觉得肚子瘪到鼓不起来,于是他比小狗还要纯正的生物本能驱使他收掉眼泪,满身心投入到进食当中。

  一边走路,一边拨鸡蛋壳,最后一口塞到嘴巴里,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

  等他喝水顺下去,腾出热乎的小手可以去拉季鹤时,已经快到教室门口,因为路上走得慢了些,早自习的铃声响了,季鹤让他赶紧坐到座位上去。

  坐在前排的宋小海转头,热情地和他俩打招呼,季鹤淡然低头,没回应什么表情,乔横林想起来他惹季鹤不开心的源头就是这个人,便气冲冲地瞪眼,也不搭理。

  季鹤的反应在宋小海意料之中,可乔横林的敌意令他挠头不解。

  也由不得他去考虑,站到他面前还未被发觉的老师嗖的一声抽走他手里的语文课本,“宋小海,到教室后面背去。”

  宋小海嬉皮笑脸,在座位上磨蹭一会儿,再次接收到谷舒老师的故作严厉的目光后,抓起书跑开,后背贴到画板报的黑板下缘。

  谷舒看他,他就端着书大声念几句,谷舒低头批改作业,他就放下书,用脚踢了踢季鹤的板凳。

  乔横林率先发现他的举动,紧张地瞪大眼睛,立刻揪季鹤的袖口告状,“季鹤,他、他脚……”

  比起宋小海暗戳戳地轻踢,乔横林明目张胆的晃动更令季鹤难以忍受,他皱了眉头,“乔横林,别拽我的衣服,还有,为什么你说话还是这么不利索,踢字也不会说吗?明天开始早起一个小时晨读。”

  季鹤教训完乔横林,宋小海才能插嘴叫道:“季鹤、季鹤,跟你说件事,理理我呗。”

  “做什么?”季鹤挪了凳子,头也不回地问。

  宋小海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瓶墨汁,又在胸口抽出一沓白花花的宣纸,弓箭步向前,潇洒地放在季鹤的课桌上。

  复原站立的形态就不那么潇洒了,体重超标的宋小海因为这样一点儿动作就出了汗,顺颈部淌进后背。

  安心抄写的季鹤并没有看这些东西,只用胳膊随手拨了一下,腾出桌板原本的空位。

  墨汁和叠成长方块的宣纸反倒被挤到乔横林的桌子边缘去了,他倏地挺身,好似遭受内心怒火的煎熬,但也只是晃了两下身子,什么也没敢做。

  从乔横林成为季鹤同桌的第一天,就必须恪守不许超过课桌中缝的规矩,季鹤亲口立下,亲眼监督。

  乔横林期待的率先越界,竟然不是季鹤的胳膊或物品,而是害他们吵架的宋小海,他感到强烈不满,尽管年纪尚小,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嫉妒和占有。

  “季鹤,送给你。”宋小海又用力踢季鹤的板凳,声音反倒扭捏起来。

  “不需要。”乔横林放下笔,活动手腕的片刻,转身瞥了宋小海一眼,冷淡地回复。

  他眉眼一抬,宋小海的身子就下意识站得笔直,感到什么威胁似的,季鹤右侧嘴角略微抽了下,盯住宋小海的眼睛,“不要再踢我的凳子,还有,下课把东西拿回去,我不用折痕超过三条的纸。”

  宋小海懊恼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说,“那墨汁能用吧,我爸说这个卖得最贵。”

  “宋小海!”讲台上的谷舒打断宋小海厚脸皮的攀谈,召唤他回到座位。

  宋小海抓走乔横林桌上皱巴巴的宣纸,然后将那瓶墨汁往季鹤的桌上一推,连忙嘱咐道:“你要用它哦,季鹤。”

  等他回到位置,恼人的脸消失在乔横林的眼睛里,他还一味地盯着人家的后背看。自此乔横林上课除了打瞌睡和观察季鹤,另有一件同等重要的事。

  在防范宋小海回头上面,乔横林监督得比班主任还要严格。不过他没有施加惩戒的权利,仅限于瞪大眼睛发出敌意的警告。

  但季鹤不许他这样做,“乔横林,你可以在看黑板和看书里面选一个,不要晃你的脑袋,里面没存几个字,再晃也不是知识在碰撞。”

  乔横林低声答应,不再抬头,开始抄写季鹤课间在本子上给他的范字。

  他们这对同桌拥有奇怪的和谐,一个什么都不会,只会闷头写字,一个什么都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科任老师在班主任的沟通下都默许两人的行为,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小傻瓜和聪明但不守规矩的年级第一。

  放学后,提早收拾好书包的宋小海第一个蹿出教室,跑得比一千米体测时还要快,跟平时懒洋洋的状态完全相悖。

  宋小海回到家里超市,气都没喘匀,就被他爸宋大海揪住耳朵,等比例放大的身材看起来像动画片里腆肚子的妖怪反派,正一巴掌一巴掌扇得宋小海嚎叫不停。

  “我说你早上鬼鬼祟祟的,原来偷东西往书包里装,你学习这个鸟样,你爸我还不清楚,偷墨汁……拿去干什么了?”

  宋小海哎呦哎呦喊着,转圈儿躲宋大海的巴掌,“我、我给卖了!”

  宋大海停止扇打,但手掌依旧紧紧抓在宋小海的肩上,表情缓和些,“倒卖啦?卖给谁了,多少钱,怎么卖的,钱呢?”

  一连串问题问得宋小海头疼,他胡乱解释,“我给花了,买、买冰棍儿和辣条了。”

  “放你的狗屁去吧,你啥时候掏钱上别人家买过零食,不都空手套白狼,伸手就在超市拿。”

  宋大海竖眉瞪眼,逼问宋小海时,季鹤出现在超市门口,身后跟着矮一头的乔横林,他走进来,将那瓶墨汁递过去。

  “没有卖。”

  季鹤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给宋小海打掩护,说完就要走。丢了面子的宋小海脸涨红,急得跺脚,“哎呀,我送给人家了,爸!”

  宋大海拦住已经转身的季鹤,直接拉开他的书包拉链,将墨汁丢了进去,又从柜台上抽了两支棒棒糖,塞到乔横林手里。

  一改刚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宋大海和善地笑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小海说送就送了,好同学你就安心收着。以后再来超市找他玩。”

  季鹤不想纠缠,退开一步,礼貌地点头,“我明天会带钱给宋小海。”

  说完季鹤转身到旁边的文具店买了便宜的毛边纸,乔横林抓着那两支糖的白色杆杆,跨过门槛又跨出,紧紧跟在季鹤右侧方。

第十三章 下棋

  乔横林太专注地盯手心紧攥的棒棒糖,以至于季鹤停在原地,他才发现不是回家的路。

  这是一处废弃的大桥,因为经济纠纷的烂尾工程,政府也花钱修缮过,短暂通行的一个半月,发生了三起不轻的交通事故。

  谣言传出去,说桥不吉利,打过生桩,底下有冤魂。再加上桥的位置不在紧要当口,绕行几百米就能到对面去,久而久之,这座多余的桥便废弃了。

  也只有棋瘾比烟瘾大的老头们不怕,不知道谁领的头,三个叫五个,竟在桥下搭起了棋牌桌。

  象棋围棋,偶尔还有几桌麻将,打扑克就更随意,桌子也不用,石头压着牌,蹲下人头凑一起,就能开一局。

  政府下了几次责令整改的命令,可大爷都是老油条,再加上法不责众,臭名昭著到没人愿意管,推脱到年轻的基层公务员身上,奈何他们来了,也只会被拉着凑一桌。

  那只黄狗又窜了出来,似乎跟乔横林有怨,一口咬到乔横林的裤脚上,他一慌张,整个人都被掀翻了。

  他吓得脸色发青,吐不出一个字来,手里的棒棒糖早扔了,两只小手在屁股后面的杂草上压着,不停后退。

  “去,”季鹤驱逐小狗,然后抓住乔横林的胳膊,将人拽起来,“起来,乔横林,它不会咬人,只会咬裤脚。”

  黄狗夹着尾巴到一旁卧着,没有再威胁乔横林的意思。

  乔横林哆嗦着嘴巴,眼泪大颗大颗掉到鼓囊的腮帮子上,摇着脑袋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季鹤很讨厌乔横林动不动就哭,忍不住诘问,“它没有咬到你,你哭什么?”

  “季鹤…季鹤,”乔横林低声下气地叫他名字,他想拉季鹤的手,但看见指缝里夹有草沫子后就犹豫了,“季鹤,我错、我错了,我听话,我、我不要垃圾桶,不要丢我……不要……”

  乔横林口齿含糊地请求,这还是他头一回一次性说这么多汉字,只是连贯性上毫无进步,季鹤心想,然后突然明白乔横林的惶恐。

  他大抵是不怕那条跟他抢过馒头的黄狗,是一站到这里,就精神紧张,想起来季鹤曾经的胁迫。

  “要是你不听话,我就把你丢到桥洞的垃圾桶里。”季鹤喃喃重复。

  乔横林果然哭得更大声了,脚步不住朝季鹤身边粘去,生怕距离拉开一分一毫,用干净的脸蛋儿凑到季鹤的肩膀上,来代替拉手。

  他比小狗还要小狗,靠模样和忠诚来博得季鹤的同情。

  “如果你听话的话,”季鹤嘴角不经意地微翘,眼尾下吊的小痣活泼了些,他并没有否认乔横林的误会,“现在就收掉眼泪。”

  乔横林郁闷的脑袋被推开,季鹤用餐巾纸垫手,捡起地上因为乔横林过度惊吓丢掉的棒棒糖,水杯倒水冲洗干净乔横林的黑乎乎的小手。

  “在这儿站着,不要乱走。”季鹤嘱咐道。

  乔横林顺从地点头,站在季鹤指定的位置,季鹤给他拆开的棒棒糖已经碎成了小块儿,他用手指尖拨动,揪到嘴巴里慢慢抿。

  季鹤往桥洞里面走,黄秋风昨天说的象棋局就在那堆聚拢最多人头的地方。

  见他来了,黄秋风远远招呼他,拨开面前厚厚一层人,领着季鹤到最靠近棋盘的内层,自己也混了进去,引起群众不满。

  “照顾照顾小朋友嘛。”黄秋风指着季鹤,圆滑地笑。

  大家才止住嘘声,不跟他计较。更何况谁都知道季鹤,决不是因为他爹季君的人缘好,而是去年夏天,季鹤跟桥洞的熟客轮番下了遍,围棋全胜,象棋胜负对半。

  小小年纪,长大还得了。

  自此季鹤每回来,都有人缠着他雪耻,黄秋风自然乐见,靠押季鹤赢了不少钱。

  后来季鹤少来了,只有他敌不过的高手跟别人约象棋时,他才会趁放学来观摩学习。眼下这局,就属这类。

  左边就是黄秋风口中桥西那厉害老头,季鹤的象棋输给他四次,最后那次,那老头把帅推到季鹤面前,告诉他。

  “将出不了楚河汉界,象棋也不是年纪小能玩得透的。”

  围观的人都骂他傲,黄秋风更是守着季鹤冲他嚷嚷莫羞辱人,但季鹤默声思忖,从棋盘桌退开,自此再没有与别人下过象棋。

  棋局进入白热化阶段,跟老头对弈的刘义兴致勃勃,走了一步快棋,吃了一炮。

  瞧着是他势头正劲,季鹤却从围圈的缺口绕了出去。

  乔横林已经把糖抿得很干净,呼吸都是一股青苹果的甜味,见到季鹤回来,他赶紧舔干净嘴角的残渣,焦急地原地踏步。

  “走吧,回家。”季鹤瞧不出心情是好是差,他常常这样面无表情,猜不出心思。

  上了学以后,乔横林对回家这样的字眼十分敏感,跟季鹤内敛的情绪不同,乔横林丝毫不掩饰兴奋地跟在季鹤屁股后面,快步行走。

  “等等,小鹤!”

  黄秋风追了上来,佯装生气地怪季鹤走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现在就走啦?不想看看谁赢了?”

  季鹤垂眼,轻声说:“刘义叔赢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棋局未定呢。”

  黄秋风这句话还没落地,棋桌附近突然传出哄闹,言语听着是恭喜桥西那老头的。

  黄秋风亮眼笑,“还是小鹤厉害,季君去湖北了,让我跟你说一声,他总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跑,应该也是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还有小乔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