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11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季鹤已经见怪不怪,点点头要走。

  黄秋风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信封,捏了捏厚度,又从上衣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两百,跟信封一起卷起来,塞进季鹤的书包里。

  “买墨汁了?下次直接到叔办公室拿,”黄秋风顺拜年扶正那瓶躺倒的墨汁,“小心漏了,快回店里去吧,上学就锁好门。”

  乔横林安静地听他们两个人讲话,不想黄秋风突然用厚重的手掌撸了乔横林后脑勺一巴掌,笑着嘱咐:“乔林,你得听小鹤的话,知道不?”

  乔横林有些怕黄秋风,又凑近些季鹤,眼珠子不安地乱转。

  季鹤道别后,带乔横林回家,好歹季君这回没忘记锁店门,季鹤一直有钥匙,季君手里那把才是备用的。

  两人吃完晚饭,乔横林依旧听从季鹤的安排在本子上练字,一笔一画,态度异常认真。季鹤也照常看书,只是位置从柜台移到用废纸垫高的棋桌上。

  时刻监督乔横林的学习姿势,等乔横林抄写完毕,下巴被季鹤用笔杆戳出好几个红印,像被蚊子叮了。

  乔横林洗完澡后一直没去睡觉,坐在柜台后的藤椅上等待什么,季鹤适时提醒,“这几天季君不会回来了,你不要等他,直接睡觉就可以。”

  比起季鹤的习惯和坦然,乔横林对于季君突然消失这件事简直无法接受,尽管上了学,他们就不常见,但俨然乔横林是需要季君的,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

  他犹豫地躺在凉席上,用毯子蒙住脚,小手紧紧拽着毯子边缘,不断上拉,最后盖住了整个脑袋。

  他在黑暗的恐惧中哆嗦着,试图入睡。

  今天去看下棋,推迟了练琴的时间,季鹤打算明早请假不去学校,在家里顾店,也没什么忌讳地练起琴来。

  过了十二点,季鹤口渴,去厨房倒水喝。

  卧室门刚被打开,咚的一声,乔横林像个俄罗斯套娃,从头到尾都被毯子裹紧,失去门的倚靠后,狠狠摔倒,脑袋冲里,趴在了季鹤脚面上。

  卧室的灯光对长时间处于黑暗的乔横林来说过于刺眼,他惊醒地眯起眼睛,从地上拱起上身,仰头接受季鹤的凝视。

  季鹤歪头,脚尖轻轻用力,托起乔横林的下巴,捉摸不透的语气:“你打算在我的脚上压多久?”

  乔横林撅着屁股爬起来,强烈的不安感让他不由将毯子缩得更紧,快要勒得脖子透不过气。

  脑门上门框的压痕很深,看样子从熄灯以后,乔横林就到季鹤卧室门口,从房门缝隙里偷窥他挽发弹琴,直到抵不过困意入睡。

  “季鹤……”

  乔横林可怜巴巴地叫他,嘴角委屈地下撇,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害怕……”

  “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季鹤端着水杯绕开他,也没有阻拦身后连滚带爬跟上他的身影,“乔横林,你总有很多不适应的东西。店里都是书,你平时没翻开看过,余光也能瞥到过吧。”

  乔横林不语,吞了口水。

  季鹤瞥他一眼,又拿了个杯子,倒完温水递过去,看乔横林咕咚咕咚灌水的模样,季鹤拉平唇型,“你去完卫生间再去睡觉。”

  乔横林鼻子被熏得热热的,胃里温暖得也很舒服,他大着胆子拉季鹤的睡衣袖口,重新哀求道:“季鹤……怕……陪我睡……”

  季鹤吊起眼角,简短有力地拒绝,“不要。”

  乔横林踩着急匆匆的脚步跟季鹤到卧室门口,然后被啪的一声关到门外,他急得跺脚敲门,像被丢掉的小孩儿呼唤妈妈一样,用变调的嗓音叫着季鹤。

  呼喊声逐渐微弱,直到季鹤完全听不见,为了掩盖吵闹的琴声也突然停了,季鹤手指微动,指甲被弦顶了下,钝痛。

  趴在地上捂脑袋的乔横林突然重见光明,季鹤站在门口,手握在随时就会拉上的把手上,语气平平地催促。

  “进来,打地铺,自己去拿凉席。”

第十四章 独自

  卧室不大,床右侧挨墙,后侧跟衣柜只隔了一个小夹道,乔横林的凉席别无选择,只能铺在冲门靠近书桌的位置。

  折腾了一阵,乔横林昏昏沉沉地躺下了,季鹤熄灯,却没有立即入睡,在见不到光的屋子里继续拨弄琴弦,这对数年坚持每日练琴的他不算难事。

  古琴悦己,声响不大,乔横林丝毫没被打扰,在厚重的琴音中徐徐入睡,发出平稳安心的呼吸声。

  清晨,季鹤一如既往起得早,他煮了大米粥和茶叶蛋,叫乔横林起床来吃。

  乔横林胃口总是很好,吃干净后还要主动帮忙刷碗,但今天季鹤不许,让他收拾书包准备去上学。

  等季鹤净手从厨房出来,乔横林就站在虚掩的店门口,身子鼓鼓囊囊的,背后是蓝色印花书包,胸前搂着季鹤的黑书包。

  他亮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等待,季鹤本来想说什么,但又妥协了,锁了店门跟乔横林一起上学。

  “乔横林,你认路了吗,”季鹤在拐过一个转角时问他,“如果你一个人上学的话,能准时到教室吗?”

  乔横林攥紧书包背带,很有危机感,“一、一个人。季鹤,一起。”

  “这几天我不打算去学校了,”季鹤好不容易耐心解释道,“书店不能总关门,昨天晚上我算了算,这个月的电费水费都涨了一些,饭卡冲了一百也很快花完了。再加上马上要缴学杂费,我必须挣钱。”

  乔横林似懂非懂,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口,季鹤突然止住脚步,将乔横林执意帮他背的书包拽出来,又从口袋里递出饭卡和钱。

  “我已经跟老师请假了,中午自己拿饭卡去吃饭,我教过你的。今天宋小海一定会跟你说话,你就把钱交给他。”

  乔横林眼睛瞪得不会眨,他似乎意识到季鹤是要抛弃他,像个只有蛮力的小牛犊,一个劲儿地抢季鹤手里的书包。

  季鹤皱眉头,干脆放弃与乔横林的拉扯。

  他一松手,没了对抗的力,乔横林身子立刻向后倒去,后背砸到校门口外的白墙上。

  “乔横林,”季鹤表情缓和,“就算你把我的书包带到教室,我也不会去上课的。”

  乔横林愣在原地消化季鹤的坚决,罕见地没有脆弱到掉眼泪,站在原地弓腰,任由季鹤用湿巾替他擦拭后背沾到的墙灰。

  垂着脑袋像打蔫的草苗,乔横林依旧紧紧攥着季鹤的书包带,端在怀里,脚步异常沉重,拖着腿走向敞开的校门。

  在乔横林第四次回头时,确认已经看不到季鹤时,他才骤然精神紧张,一反刚才的龟速,一股气朝唯一熟悉的教室奔跑。

  直到身影绕过花坛,在不如夏天繁杂的枝叶空隙里消失,季鹤才从墙那侧隐蔽的位置出来,在校门口又站着等了一会儿。

  早读铃响,季鹤确保乔横林没有原路折回,才步履匆忙地回到书店。

  拉门、拴帘子、清理书架、擦净地面、练字、看书、收银,季鹤一如既往地完成该做的事情。

  乔横林不在,季鹤总是在练字时被打断,有时候顾客排队结完账,毛笔肚蓄的墨已经有干涸的迹象。

  季鹤的小指轻放在杂志里苏州园林的图画,他很喜欢框景艺术,只可惜书店的窗户形制单调,外面也无景可赏。

  有时候,连阳光也会显得光秃秃的,单调到令人焦躁。

  正如季鹤料想的那样,乔横林一进教室,坐在没有同桌的座位上时,宋小海撒腿就跑到他的身边,胳膊支着季鹤的书桌。

  “季鹤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宋小海呲牙问,“他从来不迟到,不过总请假倒是真的。”、乔横林郁闷着,并不理睬他,突然想起来季鹤交代的事情,于是小心翼翼地揪着书包锁头,从里面掏出来几张有零有散的钞票,递给宋小海。

  刚好是那瓶墨汁,外加两支棒棒糖的价格,宋小海捏巴两下,显得不是很高兴。

  “你怎么拿着季鹤的书包?”

  宋小海发出疑问,好奇地伸手去摸,乔横林立刻转身,将黑书包搂在胸膛里,紧到透不过气,用并不友善地眼神驱逐他。

  宋小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悻悻离开。

  乔横林才缓缓将身体转正,用湿巾在宋小海胳膊肘支过的位置用力摩擦。

  然后再翻面,将季鹤的书桌整个擦了两遍,残留的湿乎乎水珠在教室灯光下熠熠发亮。

  谷舒受人所托,很照顾乔横林,但六年级的小学生有多难管,坐在办公室里都能被告状的学生围得团团转,有时候真是有心无力。

  到下午轮到她上语文课,才在齐读课文的学生里面发现恹恹的乔横林。

  走近看见,他左手揽着书包,下巴压在桌板上,在本子上描字。

  例字一看就出自季鹤,他每张语文月考卷都会在办公室被一群老师传阅,最后张贴在走廊“学好字”的宣传框里面。

  谷舒也自愧不如,记得季鹤的父亲上一次出席家长会应该是四年级,看到他的签名和知情同意书的笔迹,她便明白为什么季鹤的字这么出挑。

  乔横林作为“季”家的人,在这方面显然不过关,虽然一笔一画,但只是在照着季鹤的字描,并没有理解字体的间架结构。

  谷舒弯腰,想指点一下,乔横林却立即昂起了腰板,小臂被书包肩带勒出了重重叠叠的压痕。

  面对乔横林十分紧张的大眼睛,谷舒改变了想法,“乔横林小朋友写得真棒,但是我们练字的时候要把后背挺得直直的好不好?”

  乔横林陷入思索,点点头,“好,季鹤、说不许弯、腰。”

  谷舒被他认真的小表情可爱到忍不住发笑,伸手揉揉乔横林短茬的脑袋,接着上课。

  一直到她收拾好备课教案准备下班,刚出办公室的门就跟人撞了个满怀,季鹤胸膛起伏,努力克制急促的呼吸。

  “谷老师,你见到乔横林了吗?”

  季鹤担心乔横林不记得回家的路,提前十五分钟到校门口等乔横林放学,涌出校门的学生被家长一个一个接走了,也没看见他的影子。

  谷舒给季君打电话打不通,联系了跟他一起来办乔横林入学手续的黄秋风,三个人在校园转了个遍,顺着回家的路线到处问。

  就差报警,谷舒提醒季鹤乔横林有没有熟悉的地方。

  季鹤突然止住向前的脚步,转身向后跑去,黄秋风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道路逐渐熟悉,他心里明白了要去哪儿。

  等两人赶到,季鹤已经揪出穿行在棋牌桌周围的乔横林。

  他浑身灰扑扑的,两只在季鹤面前别扭的小手尤其黑,胸前背后两个书包,蓝色的那个拉锁大敞着,胡乱塞了瓶瓶罐罐。

  黄秋风猜想得不错,胆小又木讷的乔横林无处可去,只有他流浪过的桥洞,季鹤领他来过的桥洞,才是他熟悉的地方。

  季鹤浑身轻微发抖,右手捏在乔横林的后脖颈下摁,乔横林的腰背只得弯了下去,朝向黄秋风和谷舒的方向。

  “道歉,”季鹤训斥道,“说对不起。”

  乔横林吓僵了,被季鹤的低气压笼罩,尽管他愚笨的脑袋并没有搞清楚情况,还是顺从地按照季鹤的话说。

  “对、对不起……”

  黄秋风抹了把汗,谷舒也松了提心吊胆的那口气,喃喃重复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季鹤拒绝了两人想要护送乔横林回家的好意,黄秋风拦住想要坚持的谷舒,让她放心。

  “小鹤啊,是很善良的小孩儿,”黄秋风满眼欣赏地笑,“别觉得他冷淡。”

  乔横林一路都在叫季鹤的名字,但没有得到回应,等到书店门口,季鹤拉高卷闸门,在乔横林准备跨进门槛的左脚上抵住。

  乔横林没有反应过来,换了另只脚,季鹤却突然下放卷闸门,将乔横林整个人都堵在了门外。

  “你不是不回家吗?那就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季鹤的声音从铁皮卷闸门往外传,音量不大,却十分清晰地落在乔横林的耳朵里。

  乔横林好像终于明白季鹤为什么生气似的,吓得腿脚发软,膝盖咕咚两声,先后跪在石阶上,他伏下身子,胸前的书包快垂到地上时,又被他紧紧搂住,用胳膊垫地。

  乔横林撅着屁股,趴在卷闸门底下的几厘米空隙里,大声呼喊季鹤的名字。

  但季鹤真的铁石心肠般,没有理会他任何一句,甚至门里没有声音,脚步声翻书声统统没有,好像没人似的。

  这让乔横林心中的恐慌加剧,他又往前扑,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上肆意乱窜,很快脖子通红粗大,一面咳嗽到喘不上气,一面又拼命挤出道歉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