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不了 弹不了 第4章

作者:大猫尾巴 标签: 近代现代

  从认钱开始,季鹤先教他认颜色大小,再教他认数字,幸好乔横林认表,季鹤就拿钟表为例,乔横林学得算快。

  但十以内的加减法学不会,还比不上季鹤上幼儿园的时候。

  季鹤教得恼,耗了几分钟索性放弃,来了顾客就口述几张钱,乔横林照着拿就是。

  乔横林也不是没有做得掼的事,季鹤只简单提了一下让他给书套塑料袋,遇到好脾气的顾客说声谢谢光临。

  整个下午乔横林手里捏了个敞开的塑料袋,目光灼灼地盯着拿书的顾客,倒是有几位原先没打算买,他这样满怀期待地一盯,人就不好意思不去结账了。

  他麻利给人套上,等季鹤说完让他找多少钱,就小的压大的,一齐递过去,然后高喊一声谢谢,光临不会说。

  季鹤让他小点儿声,却忍不住跟着客人一齐笑了。

  乔横林可分不清什么叫好心的嘲笑,只觉得季鹤开心,便愈发卖力,季鹤省下很多洗手的次数。

  季君回来的时间差五分钟十点,带了半个冰镇西瓜,季鹤太晚就不吃东西,大部分都喂进乔横林的胃里。

  等季鹤洗澡出来,乔横林满嘴流汁,嘴角挂着西瓜瓤和几颗黑漆漆的西瓜子,季君还在替他鼓劲儿,因为屋子里头只有很小一个冰箱,太大的瓜放不下。

  “你还要不要洗澡?”季鹤瞥他,不悦地问。

  乔横林随即将埋进瓜肉里的后脑勺拔开,吞了最后一口,使劲儿锤了锤胸口,然后一溜烟儿跑到浴室。

  “下次晚上不要带吃的回来。”

  季鹤将剩下那半西瓜端进厨房,用刀切掉被啃过的一层,剩下切块儿,保鲜膜覆着盘子放进冰箱最下层。

  “你们下午没吃饭吧,”季君倚着门框,“我看他要长身体,你也要长,晚上不吃东西怎么能成。”

  季鹤开水冲刀柄,神色微顿,“他没说饿。”

  季君憨笑,“他话都崩不出几个,不会说。”

  “我知道了,”季鹤不耐烦地回答季君,“你要带饭就该早些回来,超过七点就干脆别带,我会做给他吃。”

  “成,”季君连忙答应,“我知道了,对了,琴弦我帮你调好了,明天试试,不行我再给你找名家,齐老师做琴是把好手。”

  “嗯。”季鹤轻声答应,侧着身子越过季君挡住的半扇门。

  季君带着乔横林在凉席上打起疲累的鼾声,季鹤一个人回到卧室,桌旁的小案架着把仲尼式的棕褐色古琴,古朴沉静,淳和淡雅。

  这是季君年轻时到甘肃,遇见世代手工制琴的大家,厚脸皮拜师,斫琴两年半,带回来了这架处女作。虽然手艺不算纯熟,但到底是得了半分真传,季鹤用着习惯也喜欢。

  他盘腿入座,闭目悬手,在琴弦上方拨动着空气。

  弦坏了之后,季鹤每晚手指都痒得发痛,捏着茧皮才勉强入睡。

  只是对了遍手势,心里想着曲调,他已然觉得身心舒畅,他没有留小夜灯的习惯,在昏黑的房间酝酿着入眠了。

  轮及周末,季鹤起床起得更早,因为休息日店里来往的顾客会多些,怕没时间练字,所以凌晨四点半就到桌前,用小台灯照明,提笔写字。

  约莫两个小时,柜子最底层镇纸压的毛边纸用完了,季鹤又察看墨汁,余量也不多。现在正值暑假,学校门口附近那家文具店开门不勤。

  别处也能买到,但那家便宜,四尺四的毛边纸百张才十块出头,墨也不贵,一得阁的大容量墨汁够练一阵子。

  偶尔黄秋风会送来上等的好墨,不许季鹤拒收,他总开玩笑似的要求季鹤赠他几字,但季鹤从没为别人写过。

  倒不是他不懂礼,但他不喜欢回看,每次攒到柜子里塞不下那沓写过的纸时,就毫不留情地丢到最远的垃圾池里。

  所以更无法忍受字被别人拿走,时不时观看一番。

  季君说他吹毛求疵,黄秋风不以为然,他说季鹤是精益求精,总有一天他会比季君,季鹤的亲爹,先一步收到季鹤的手笔。

  季鹤到厨房开火,只做了白水煮蛋,两颗,一颗给季君,一颗给乔横林,他自己不爱吃,只是觉得做起来简单,没有油烟气,所以常做。

  他去洗手时,正好碰见浴室门口的乔横林,迷瞪着眼,就要往门上撞。

  季鹤一把拉住他,又很快松手,责备地瞥了一眼。乔横林心跳飙升,顿时清醒,然后冲转身离开的季鹤啊了一声。

  “做什么?”季鹤问。

  乔横林拧开门,接着侧身在旁边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

  季鹤起先不明白,乔横林急得说了话,可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表情,“先、你……先……”

  季鹤略感讶异,但没推辞,进去净了手,很快出来。乔横林等季鹤的身影到转角,再也看不见,才挪着步子到卫生间。

  事实上季鹤没走远,只是刻意让柜子挡住了身子,他等乔横林出来离开,又折回去。

  镜子没有讨厌的水渍,洗手池的台面和水龙头微湿,擦它们的消毒湿巾对折两次,安静地躺在垃圾桶的底端,马桶圈被放了下去,没有留下一个指印。

  卫生间干净地像没有用过,季鹤环视一圈儿,终于发现了一处改动。

  两个原本留有空隙的漱口杯又紧紧贴在一起,杯底旁多出半个湿印,是被人精心调动过。

  季鹤略一拧眉,犹豫片刻,伸手将他的杯子挪到柜子另一侧,离乔横林的那个远远的。

第五章 不卖

  趁上午客人少,季鹤从抽屉里取了钱,让季君顾半天店。

  乔横林正蹲在棋盘旁边,视线跟随季君指间夹的黑子白子一起动,季君落每一颗子都犹犹豫豫,棋子好似沾到交叉点上又即刻被拽起来,乔横林的眼神也跟着一紧。

  季鹤预备出门的时候从季君旁边经过,他也没看一眼,更没个答应的声。

  忽然一粒白子被拎起来,从原先的位置向前推了三步,季君仰颈张望,脖子还没完全抻直,又忙去看落子的位置。

  片刻后,季君松掉手里那颗黑子,放回棋罐。

  残局既解,季君也没什么可纠结的,冲季鹤笑笑,嘴里却小声嘟囔:“你下得对,可该还有更好的解法…..”

  “我要出门买些东西,”季鹤垂目,又重复一遍,“上午你别走。”

  “好好,”季君满口答应,推了一把缩成团的乔横林,“你要出去,就把他带出去逛逛吧,总在屋子里闷着,好无趣。”

  季鹤本想反驳,但乔横林猛蹿了起来,脚麻,又一屁股跌坐到蒲团旁,立刻又站了起来,站在季鹤屁股后面晃晃悠悠。

  季鹤终究也没说什么,许他跟着,走到半路,担心他跑不见,干脆将人提到自己眼前,两个人并排走着。

  一路上,乔横林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脑袋好奇地来回摆动,又用余光一秒不落地盯着季鹤的胳膊,他累了,想伸手去拉。

  但季鹤的步子很大,尤其是当乔横林靠近时,他便有意识快走两步,将距离重新拉开。

  好在乔横林对情理不算太通,遭到几次无声的拒绝后,他只是略微沮丧了一阵,头上的“杂草”又兴奋地一耸一耸。

  到超市里,季鹤没有闲逛的心思,直奔蔬菜水果区,捡了几样绿叶子菜和细圆面条,十几个散装鸡蛋,还有可以煮水喝的红梨。

  这里售卖的价格不算便宜,但季鹤不喜欢到人挤人的地方去,尤其是充斥海鲜鱼腥味儿的老菜市场。

  季鹤也如常转了一圈儿摆放纸本的货架,那个硬皮笔记本还在,封面是立体浮雕的千里江山图,内页还附赠一副图画的缩小版。

  没有打折,三十五块钱。

  季鹤翻了两页就放了回去,从转角降价货架上拿了一个纸张削薄的透明皮大本。

  低头往购物车里放时,才发现乔横林没有跟上来,季鹤立在原地转了一圈儿,没等他找,熟悉的人影很快闪出来。

  “不要乱跑。”季鹤低斥一句,乔横林傻笑,一副憨态,瞧着脑子就不灵光。

  季鹤顿步,在货架上又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便宜本子,推车去结账。

  购物车送回去后,乔横林主动帮忙拎东西,鸡蛋不放心交到他手里,季鹤只分了几个梨给乔横林拎着。

  回去的路上途径一家门口竖立三色柱的理发店,季鹤叫住乔横林,花了八块钱让师傅帮他剃了个短寸。

  原本遮住眉毛和耳朵的黑头发被推平到只剩短茬,没了遮挡,乔横林的颅骨意外地饱满优越,扫掉鼻沟上的碎发,乔横林干净利索得像换了个人。

  黑眉大眼高鼻梁,精气神十足,那紧薄的单眼皮,竟将他衬得显凶,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乔横林觉得脸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发现季鹤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后,难为情地呲牙傻乐。

  季鹤立即感到无语又欣慰,乔横林怎么会凶,憨傻才应当。

  “走吧。”季鹤示意乔横林出门,转身时挽发的木簪散了下去,砸到乔横林的小腿上。

  乔横林忙蹲在去捡,被急迎过来的理发师傅无意撞了个踉跄,后背磕到柜台上那把尖头冲外的剪刀。

  锐利的剧痛在身后蔓延,乔横林忍不住蹙起浓眉,忍了几秒后又趴在地上,伸手去拿被甩进座椅底下的木簪。

  “头发卖吗?看你年纪小,肯定不让你亏,”理发师傅麻缠住季鹤,伸手摸他垂到肩颈的头发的中段,“不会从根儿剪,会留这么长,哎你家大人呢?”

  季鹤冷冷地别开脸,“不卖,谢谢。”

  他说完,大步迈到乔横林身边,拽住他的胳膊跨出门槛,一口气走了百米才撒手。

  小臂上温热的手印让乔横林浑身暖乎乎的,他卷起自己的短袖,擦拭季鹤刚才掉在地上的木簪。

  季鹤准备阻止乔横林这样不卫生的行为,突然发现他露出的后背上有一道鲜红的血道。

  季鹤立即将乔横林的短袖全部掀开,看见那个被戳破的血口子。

  乔横林到诊所门口时才意识到不是回家的路,他这个年纪,出乎意料地很能忍痛,医生给他消毒时,乔横林没喊没叫,只是盯着对面床位打吊针的小朋友看。

  季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床位旁边的柜子上放了半瓶橘色气泡水,大概刚被摇晃过,正咕噜噜冒出小泡。

  “没事儿,长长就好了,注意伤口不要碰水,明天纱布撕了,回家让你们妈妈再消毒两遍,很快就会结痂。”

  季鹤回过神,付了无菌纱布的钱,带着碘伏和乔横林出门,拐进附近一家小买铺。

  他在几个立式透明冰柜间穿梭,驻足后用手指向第二层的饮料,跟刚才诊所那个有家长照看的小孩儿喝的那瓶颜色一样。

  “是这个吗?”季鹤问。

  乔横林愣在他身旁,踮起脚,将身子伏在冰柜上,巴望了一会儿,下意识咽了口唾液后,又重新站直。

  手掌和鼻尖因为冰柜的制冷而变得冰爽透凉,乔横林没说话,一副可以随时脱离本能欲望,抬脚离开的表情。

  但季鹤从他眼睛里看到渴望,打开冰柜,在乔横林立即转为期待的目光下将那瓶印着艺术字芬达的长瓶饮料拿下来结账。

  乔横林简直不敢相信,一路上捧着黄澄澄的瓶子,兴奋地举高,又贴近眼球,观察里面咕嘟咕嘟的大气泡。

  比刚才那个小孩儿的饮料气泡更大,乔横林第一次体验到战胜的喜悦,这是季鹤赋予他的。

  “不喝吗?”季鹤在没车的路边停步,示意乔横林可以打开。

  季鹤本来以为乔横林瘦小,没想到他手上这么有力气,握住瓶盖轻轻一旋,刚才还被乔横林期盼更大些的气泡如同膨胀的炸弹,扑哧带气的,简直给他洗了把脸。

  乔横林被蛰地睁不开眼睛,他胡乱用手摸掉,眨着眼睛,连忙看向季鹤。

  季鹤也没有喝碳酸饮料的经验,所以躲得不及时,领口被溅了几滴,晕成淡黄色的椭圆污渍。

  他嫌恶地掏出餐巾纸,本想冲乔横林发火,刚瞪着他,发现乔横林脸上纵横交错的液体之间,混入了异质。

  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挤出,季鹤松了皱紧张的眉,第一张抽出的纸巾贴在乔横林的太阳穴,轻轻擦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