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九龙塘 心事九龙塘 第10章
作者:姜可是
“也不是。”梁诚说:“感情的事就是很难解决的嘛。阿廉现在是要怎么样,又要赶你又要找你,跟精神分裂一样。”
“他就是不想我好过。”王义礼叹口气。
他们早上一起去上工。梁诚开车,王义礼坐在副驾驶位上吸一罐豆奶。车开到十字路口,忽然冲出一辆黑色大G,梁诚避闪不及,两辆车狠狠撞到一起。梁诚一头栽到安全气囊上,整个麻了几秒。他之前混道上的时候,有过几次这种经历,身体反应很快。梁诚慢慢抬头,捂住流血的前额。他踹开车门。黑色大G的驾驶位车门已经被他撞凹进去了一块。梁诚冲上去,拉开车门,看到叶维廉靠在驾驶位上发呆。梁诚一把把他拉下来,扔到地上,像对付之前的小弟一样拳脚一起狠狠地揍了一顿。
一直到赶来的巡警拉开他们,巡警叫道:“梁sir,你冷静点,王sir失血很多,我们先叫救护车送他去附近医院。”
梁诚忽然反应过来,王义礼还在车上。梁诚站起身对叶维廉说:“这是你想的,叫阿礼替你老豆陪葬?现在你满意了?”
王义礼有点轻微脑震荡,当时磕到了头,血流的很厉害,但片子拍出来问题没有很大。住院观察一阵就好。
梁诚傍晚放工去圣玛丽亚看他,就看到叶维廉蹲在病房门口,和一只没栓狗绳的狗崽一样。他也不进去,但也不走开。梁诚走过去递了只烟给他。叶维廉抬头看他,摇头说不要。
跟梁诚一同过来的另个警员阿超悄悄说:“他那么过分了,现在在装什么可怜。”
梁诚不响。他想说,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难说清楚的。叶维廉自己兴许都弄不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不会爱人,他其实也不会。
阿珍和家明的结婚宴摆在老字号金茂酒楼。婚礼没请司仪之类的,新娘自己的乐队驻场演唱。阿珍穿着拖地婚纱,手拿麦克风。家明说:“很难讲。我感觉我今天其实是个观众。”
甘一的飞机晚点了半个钟头。他赶到的时候,演唱会已经进入下半场了。他抱了抱家明,就开始找梁诚。家明叫起来:“哎,我今天到底是不是主角。为什么这么无关紧要。”
美美在一旁拍拍他说:“小声点啦。听不清珍姐唱什么了。”
甘一又转头找不到梁诚,又问家明:“诚哥还没到吗。我发简讯给他也一直没回我。”
阿珍最后一个高音收尾,朝家明抛了个飞吻,叫道:“叶嘉珍爱家明!”
家明高兴地接住了。又匆匆转头朝甘一说:“他没和你说啊。阿婆好像病危了。他刚到就又走掉了。”
甘一打电话给梁诚,没有人接。他也猜不出阿婆会送去哪间医院,最后只好打电话给苏丽珍。苏丽珍说:“阿婆已经走了。遗体暂时还放在太平间。诚哥刚离开医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甘一回了屋企。家里空荡荡,虾饼扑上来舔他的鞋。甘一把行李箱扔在玄关,又掉头跑出了门。他去警署看了一圈,又打电话问王义礼、邦仔。梁诚都没在。
甘一后来才像想起什么,拨电话给旧唐楼理发店的阿乐问:“乐哥,诚哥是不是回去了。”
“好像是哦。一声不吭上楼了。”阿乐那边很吵。
甘一打了的赶去唐楼。他跑上楼,看到铁门开着。他小时候头一次进这间屋企的时候,里边隔出了四间房,一个公用厨房在最东边,公用厕所在最西边。梁诚家的屋企贴着他们的,中间只有一块薄薄的隔板。后来因为出事,唐楼里搬走了一半人。四间房改成了两间。甘一站在旧房间门口,空气里旧家具混着灰尘的气味。他推开门,果然看到梁诚坐在屋里,手里点了一只烟。
窗户原先为了遮光糊了一层报纸,大版面的紫荆花旗,最热门的娱乐明星结婚的消息。梁诚静静地看着那几张报纸,十多年前的新闻了,到今天应该叫做历史。但他从没这样认真读过那几份报纸,翻来覆去地读。烟也抽了一只又一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阿婆站到屋企门口问他:“要不要到阿婆那边吃晚饭?”
梁诚低下了头,烟灰落到脚边。
甘一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们沉默着坐了良久,梁诚忽然自顾自开始说:“我二十一岁那年,忽然辍学变成了一个古惑仔。唐楼里的邻居都笑阿婆养了那么多年结果养成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我打架打破头,缝了五针,包着头回家,又被她揍一顿。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说,她就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后来阿婆中风,得老年痴呆,我送她去疗养院的路上,她问我,你看到阿诚了吗?他今天又不回家,也不和我说不要做晚饭。”
“我说,阿婆,对不起啊。下次会记住的。她就笑了。”
梁诚的声音颤抖起来。甘一转身抱住了他。那间屋企里只剩下一张上下床和两把椅子,有点冷。梁诚也伸手抱住了甘一,把头埋进他的颈间,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一直抱了很久很久,梁诚哭累了,闭起眼睛倚靠在甘一肩头。
窗户外边开始亮起别人家的灯火。梁诚睁开眼睛的时候,适应了一会屋企里的昏暗。他想起十五年前,也是他们两个,紧紧抱靠在一起。十五年后,他睁开眼睛,身边也只有一个甘一。
第28章
阿婆的骨灰送到殡仪馆那天是除夕夜。梁诚下午顺路又去宝石山看梁永年和林妙怡。甘一陪他过去,送了两束花,然后一起坐到宝石山边的长椅上。甘一说:“我老母甘兰没有墓,李国栋死后也是树葬,骨灰直接撒进土里了。”
他回香港这几天忽然有点水土不服,感冒戴了口罩,把自己捂在薄羽绒外套里,说话瓮声瓮气。梁诚看看他,又去看宝石山墓园里静悄悄的墓碑。他问甘一:“那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他们。”
甘一不回答。他答非所问地开始说:“有一年,大概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自己出门旅游,坐火车朝中欧走。在火车上碰到一个半亚裔的人,他法语说得很好,和我聊了很久很久。半夜我缩在座位上看书,他靠着我拿笔电整理他的文件。车厢里没太多人,只亮一盏壁灯。我当时想,如果他下车的时候叫我跟他一起走,我就走了。”
甘一朝梁诚笑笑,口罩遮住,只露出一对漂亮的眼睛。
他们下山的时候,已近傍晚。最近王义礼还住在梁诚家,甘一在附近找了间酒店住。那天晚上他们约好一起过除夕,但是走到梁诚家楼下,看到乌泱泱的一群人站着。
梁诚拨开人群,看到王义礼靠墙站在一边,叶维廉沉默地站在人群中间。梁诚问:“发生什么,谁给我解释一下。”
王义礼无奈地叹口气说:“我去医院复诊完,回你这边,叶维廉要跟来。阿超不放心,想载我回来,大家就一起过来了。结果到楼下,你这群小弟又看到叶维廉的车,冲上来拦。大家就僵在这里了。”
梁诚哑然失笑。他挥了挥手说:“一起上去吃年夜饭算了。”
一群人上了楼。甘一又揪着叶维廉下楼买菜。叶维廉问:“凭什么是我啊?”
甘一说:“凭你有钱啊,富二代。”
两个人买完菜回来,梁诚和王义礼靠在露台栏杆边抽烟。其他小弟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了。甘一说:“你和王sir是谁先追得谁啊?”
叶维廉不响。他把买的新鲜水果放到厨房案板上,不耐烦地问:“切拼盘吗?”
甘一挑了挑眉说:“你会吗,少爷?”
梁诚转回头,正好看见厨房间里两个人,叶维廉动手推了甘一一把,被甘一摁在了案板上。他笑起来。王义礼说:“以前没发现你那么喜欢傻笑。”
梁诚弹了下烟灰。苏丽珍发给他一句:新一年快乐,忘掉种过的花,重新的出发。 梁诚低头回复,他和王义礼说:“去年除夕,我陪阿婆回旧唐楼过的。她,苏丽珍,加我三个人,做了几道家常菜。现在阿婆走了,苏丽珍跟男友回了家,我们和厨房间里那两个傻仔闹来闹去。谁知道一年之内会发生那么多事。”
王义礼说:“对啊。” 他低头,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我很中意阿廉。”
“靠啊!”叶维廉忽然在厨房间里叫了一声。甘一搭着他的肩指着他嘲笑。叶维廉精致的白衬衣已经扑满了番茄酱。露台上两个人扑哧一声笑出来,王义礼说:“少爷有洁癖,应该马上要爆发了。”
他走过去,停在餐桌边,说:“我借你件T恤,你先换下来。” 叶维廉深吸了口气,瞪了眼甘一进了厕所间。王义礼拿了衣服跟进去了。
梁诚朝甘一扬了扬头问:“你在搞什么。”
甘一在厨房朝他招招手说:“开玩笑嘛。今天做了炸猪排。”
四个人后来坐定,时间已经走到了七点光景。甘一和叶维廉一直打嘴炮。梁诚和王义礼碰了碰酒杯,笑着听他们吵。饭罢,叶维廉喝多了酒,一直吵嚷嚷地唱歌,唱完英文的唱粤语的。大家把他拖到沙发上,甘一指了指他说:“接下来怎么处理啊。”
王义礼说:“我叫他助理来接他。”
“不要。”叶维廉忽然停住了歌声,睁开眼睛盯着王义礼看。甘一蹲下身拍拍他问:“那你想怎么样?”
叶维廉也不说话。大家干脆坐到沙发上一起看起电视。
美美和家明叫甘一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梁诚说:“那我也去好了。”
他们出了门。王义礼靠坐在沙发上,叶维廉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王义礼大腿上,说:“王sir,害你出事,对不起。”
王义礼没说话,他顺了顺叶维廉额前的刘海,低头碰了碰他的嘴角。
甘一他们到楼下的时候,美美戴一副太阳镜,站在车前招手。甘一问她:“什么时候瞎的?”
“梁sir,快点甩了他,烦死了!”美美叫起来。
一行人到维港边上。阿珍和家明结婚后,每天都在吵架,除夕这晚决定看完烟花后分居,大年初一再和好。梁诚问:“那你们现在这么恩爱地搂在一起,看起来比较像马上会回去上床。”
家明说:“看心情吧。”
他们没看多久,由于家明和阿珍突然开始吵架,吵到大家都不再看烟花而是转头看他们骂脏话的时候,甘一和梁诚就假装陌生人溜掉了。他们沿着主街散步过去,一路上都是闹哄哄的人潮。他们没回梁诚家里,散到附近,就一起去了甘一住的酒店。
酒店观光电梯印出两个人影。甘一刷卡开了房门,行李箱摊在玄关边,梁诚差点被绊倒。他们又买了几瓶酒上来喝,电视机茫无目的地开着。他们没怎么说话,看着落地窗外的霓虹车流发呆。
梁诚后来说:“新年快乐?”
甘一在发愣,转回头看着梁诚,回了句:“新年快乐。”
梁诚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甘一说:“我拿子弹头做了两条项链送给家明和阿珍做结婚礼物,顺便也给你做了一份。”
他们又沉默下来,不声不响地喝酒。甘一说:“其实回法国这段时间我想到很多,后来渐渐有想通。我现在只希望你还是可以陪我去公园的一个家人。就够了。”
梁诚喝了口酒,没头没脑地问:“去哪个公园,九龙公园还是荔枝角公园?”
甘一看着他,梁诚继续问他:“你要去怎么样的公园?我那个时候,好像给你画了四十多个不一样的公园,后来还在电脑课上偷偷看国外的公园长什么样子。你有没有见过巴塞罗那有一个公园,有一把很长很长的椅子,传说能够坐下十四对情侣。长椅对面是一个糖果屋。我当时和你说,等你长大,就可以去那里,还可以买糖果。你去过吗?”
甘一摇摇头。梁诚点头说:“那我可以陪你去。”
梁诚凑过头,亲了亲甘一的嘴角,问:“可以吗?”
第29章 终章
大年初七那天,阿珍的乐队在98咖啡馆有场live。梁诚放了工先到咖啡馆楼上的麻将馆和几个小弟打了会麻将。他叼着烟翻了一把平胡,拿下烟,呼了口气。甘一上楼的时候,梁诚他们已经大概打了六七把了。甘一在门口敲了敲门问:“梁sir下午发简讯给你怎么不回?”
梁诚不响,认真盯着牌看。甘一走过去,捞起梁诚的下巴,亲了下他的嘴角。三个同桌的小弟,以及站在边上观战的小弟都石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好。梁诚的脸蹭得一下红起来,骂了声脏话,顾自己下楼了。甘一抱着虾饼跟在后面撵下楼去。
甘一在楼梯口挡住梁诚,脱掉了鸭舌帽,亲上了梁诚的嘴唇。两个人接了会吻,有点气喘停下来。
阿珍大年初三的时候查出来怀了孕,所以这场live被临时改名为:作为妈妈的第一场show。邦仔特意在店里堆了很多小熊玩偶,今天进门喝小熊冰咖啡的客人都打半折。
美美年后坐飞机回了泰国。甘一举手机跟她视频说:“看啊,这是邦仔准备的横幅,展牌。这是fans送来的捧花,啊,这个是家明要做广告用的眼镜店海报。这个是我男友,梁诚。”
梁诚打了下甘一对过来的手机。美美在镜头里做了个呕吐的表情。
甘一回法国前把王义礼赶出了梁诚家,回收了小单间,做了个杂物房。叶维廉送了他们两个一张酒店的黑金卡,长期可享一个总统套房。甘一凑过去对梁诚说:“我回去前,能不能去体验一次?”
“能啊。”梁诚说:“你今天去就好咯。”
“不是。”甘一说:“你也一起去啊。”
梁诚转头朝邦仔打招呼,举手说:“要一杯澳白。”他又指指甘一说:“他一杯朱古力水。”
梁诚说:“我明天还要上工。”
live晚六点半开始,咖啡馆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梁诚和甘一靠到吧台侧边。台上的人已经差不多准备到位。阿珍双手握着麦克风架,开始唱第一首歌。底下乌泱泱的人群跟着又唱又跳起来。梁诚感觉他几乎要看不清阿珍的脸了。
家明今天飞了内地谈生意。只有眼镜店的海报在场。甘一望着满屋子快乐的人,他低头看到梁诚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伸手握了一下。梁诚低头看他,握住了他的手。
阿珍说:“接下来这首歌,我想送给我的好友。前年夏天,他和我说,他不知道生活的出口是什么。他有很多年都在想安静死掉的办法。”
梁诚看着甘一。阿珍继续说:“我结婚的时候,他送我两块石头。上边有用印第安语写的咒语。意思是:只要太阳升起的一面永远一致,我会永远爱你。这首歌是为他写的。恭喜你找到出口。”
台下又开始热热闹闹地欢呼。梁诚喝完了最后一口澳白,捏了捏甘一的手,问:“太吵了,去不去总统套房啊。”
十五年前,五点整放学,从来赶不上五点零五分的巴士。梁诚习惯了和苏丽珍散步晃回家。他们要走大约四十分钟的路,夏天还好,冬天会一直走到天渐渐黑下来。那天的黄昏没有晚霞,听说明天会有台风雨。他们走到家楼下的时候,梁诚抬头朝上看,看到一双水晶葡萄一样的眼睛。他后来知道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子。
天台不知道谁播下的种子,长出了野玫瑰。梁诚被梁永年罚站在天台墙边,他身边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男孩,白嫩得像块冰糖。他们不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站在那里。梁诚后来和他说:“你下去吃晚饭啊。”
小男孩摇头。还是靠着他站着,栗子色的头发,有两个小小的发旋。
梁诚吻着甘一的发旋。甘一脱掉了他的外衣,把他推到了床上。梁诚看到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顶,白色的野玫瑰,后来被谁摘去送给心爱的人了。甘一低头亲他的锁骨,梁诚脖子上那道英文纹身,喉结吞咽的时候,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小男孩每天等他回家,他只能早不能晚。外面下暴风雨,店铺招牌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他们坐在公用厨房里,梁诚说:“今天英文课,我们学了一篇海明威的故事,我说给你听。”
故事里,老人最终没有战胜那片深深的海。有位诗人说,波浪是众神的迟疑。
普通人只能在洪流底下翻滚,最后浮起吞没。梁诚轻轻叫了一声,甘一低头堵住了他的嘴。梁诚的眼睛里挤出了眼泪。他觉得他有一瞬间开始明白梁永年对林妙怡的爱。
明天香港的早班洒水车会经过五星酒店的门口。但是总统套间在十六层,不一定能听见。梁诚醒来的时候,想到今天自己还要上工。旁边一颗毛绒绒的头半埋在被窝里,把他抱得很紧。梁诚又闭了眼睛,缩回了甘一的怀里。
他其实为了能坐上五点零五分那趟巴士,也已经尽力奔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