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金丝雀 凤凰与金丝雀 第53章

作者:如缓 标签: 近代现代

  “火化估计要半个小时,你们去前面等吧,完事会有人来通知。”火化师说。

  江遇点头道谢,扶着姐姐出去了。

  兰殊在殡仪馆门口的空地等着,江李两家的亲戚也在,男人们相互发烟,也不忘兰殊这里,他道谢拒绝了。兰殊是唯一的陌生人,老一辈叼着烟与他闲谈,兰殊依旧搬出那套说辞,大伙也不多疑,只说他们这些朋友很够意思,也再次代表家族朝他道谢。兰殊受之有愧,忙说不敢当。

  江遇和堪堪恢复精神的江霞走了出来,向众人表达感恩之情,又一一安排他们乘车离去。兰殊是跟着江霞的车来的,江霞的丈夫提出先开车送他去机场,反正火化还得等一段时间,剩下的都是江家直系子女的事情了。兰殊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已是此间唯一“不相干”的人,照理应当走了,于是看向江遇。

  江遇正要点头,却听身旁的江霞道:“小兰和我们一块儿吧。”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喑哑鼻音,话语又轻又柔。

  兰殊瞪大眼,无措地将目光在江遇江霞两姐弟脸上游移。他原本是拿不定主意的,但被江霞这么一说,却慌张得只想逃。

  “不不,”他眨着眼,连连摆手,“这不合适的,姐姐。”

  江霞没答,只看向身旁的弟弟:“你觉得呢?”

  江遇看着已然凌乱的兰殊,接收到对方求助的眼神,于是对江霞道:“今天还是算了。”这太突然,的确不是好的时机。

  江霞理解地点头,兰殊顺势道:“姐姐你们不用送,我自己打车去机场就行。”

  姐夫却道:“没事的小兰,这儿得等一阵,机场离得挺近,我送你。”

  “真不用,真不用。”他此刻惶恐得要死,那种干了坏事被发现的慌张几乎让他窒息,万万不敢再和江家诸人单独接触,只得再次偷瞄江遇。

  江遇会意,说:“没事姐夫,我送他下山打车就行,你留这儿陪姐姐。”

  毕竟江霞大哭之后精神不好,姐夫便不再争,按着江遇的意思办了。

  两人走下山,江遇用手机打好车,替兰殊摘下身上的白花与黑纱放进自己口袋。

  方才那出实在惊心动魄,现下逃离出来,兰殊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挠了挠头,嗫嚅着开口:“那,我去机场等你?”

  江遇点头:“嗯,”又嘱咐道,“过会儿还要接骨灰,下葬,事情多,忙完估计得两三个小时,你中午好好吃饭,先不用买机票,等我过来再一起。”

  “好。”被安排妥当的兰殊终于镇定了一些。车到了,兰殊和江遇告别:“我等你啊,你不用急。”

  “嗯,到了给我打电话。”

第70章 葬礼三

  送走兰殊,江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山下没风,他也什么都没想,像给长时间高速运转的大脑来了个关机重启。而后再次转身一步一步走上山去。

  骨灰领取处外贴心地安置了一排长凳,旁边还有饮用水和一次性纸杯。江霞与丈夫并坐在那里。姐夫见江遇来了,朝他招手,又起身去给他倒了杯温水:“刚问过了,还得再等20来分钟,你坐着好好歇歇。”

  江遇道谢接过水,坐到江霞的另一侧。江霞朝弟弟温和笑了笑,眼眶的红还在,眼眸明澈了许多。

  江遇和江霞都没提方才那突兀的挽留,有的事是不言而喻的,江遇已彻底成为江家新的支柱,他的生活,他的选择,江霞干预不了,也从未想过干预。她只是个再普通再微渺不过的农村妇女,她的弟弟比她能干百倍,见过的世面比她多过百倍,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呢?随他吧,平安就好,健康就好。

  三人安静地养神,偶尔交谈几句这两天的人事和接下来的安排。江遇这周要出差,行程半月前就定下了,是凌风航运的事。江母走得有些突然,江遇没把这事告诉航运的人,兰殊不知道他要出差,所以大概也没来得及通知凌砚。总之,出差不变,他今天回律所料理好其他工作,周三便得飞一趟埃及。所以母亲后续的一应事务,包括遗物遗产的处置都还是得交给江霞来。

  江遇自事业起飞以来陆续给江父江母打了不少钱,如今江母离世,尽管江遇就是最专业的律师,江家这样的寻常人家也不可能全然依凭民法典继承法来做遗产分配。江遇分文不要,全交由姐姐。江霞对此早有数,江父往后跟着她住,现金存款也都转给父亲自己拿着,老人家兜里有钱心里更安稳,江家没什么别的贵重物什,左不过子女境况好了之后送的小玩意,包括江霞丈夫前年为丈母娘打的两只金戒指,这些江霞一并收着放保险柜里就行。于是此时与弟弟说起,两三句便讲清楚了。

  “李淑华的家属,李淑华的家属在不在?”骨灰领取处的窗口打开,有工作人员探头出来喊。

  江遇江霞走过去,出示身份材料,对方瞥一眼,点点头:“骨灰出来了,你们的骨灰盒呢?”

  江霞丈夫忙双手递上,对方从窗口接过,打开放在身边,从身后推上一辆小推车,顶层放着一个大铁盘,江霞一见,眼眶便又红了。

  工作人员戴上手套,开始小心翼翼地装骨灰,先装未烧开的碎骨片,拿镊子一片一片,轻轻夹进去,途中见到黑色的小块碳化物便挑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是已烧开的灰末,用小铲子小刮片配合着从铁盘里铲起来,装进骨灰盒。最后是大块的骨片,看那弧度,应该是头盖骨。江霞捂着脸抽噎,江遇搂住姐姐的肩,作她的依靠。等全部装好,老师傅又最后拿出一把毛刷,将铁盘各个角落细细扫一遍,扫汇出的灰末又再次倒进骨灰盒中,如此才终于将盖子盖好,裹上红布交还家属。

  江遇抱着骨灰盒,跟着江霞一道朝公墓走。江霞年后便特意来选过墓地,她知道江遇事多,也明白母亲尚未离世便先选墓说起来总是不太好听,但她日日陪护,没人比她更清楚母亲的状况,早选早定好位置,也免得将来慌乱。事实证明,江霞实在有远见。

  石碑今早刚刻好,已由人背到墓前立毕,江遇听人指挥着,跪地将骨灰盒放入洒扫干净的墓坑,江霞从包里取出装满硬币的陶瓷罐,用红布封口,放到骨灰盒旁,又仔细封墓,浇筑水泥,最后打扫干净,摆上鲜花。姐弟俩先后叩拜,完成最后的流程。江霞与丈夫相互搀扶起身,见江遇等在一旁,她看一眼弟弟,又看向自己的丈夫,对方了然:“我先下去开车,你们别急,慢慢走。”

  等姐夫行远,江遇才扶住姐姐的手臂,与她一同走在窄长的公墓阶梯上。两侧是层叠的墓碑,放眼一片灰白,与远方的青山相映,确作这繁花市井间闹中取静的安息之所。

  “姐,”江遇扶着江霞走了好长一段,终于说出他最想说的那句,“对不起。”

  江遇对江霞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歉意,他有太多的对不起。儿时抢占了姐姐念书的名额,读大学的学费用姐姐的嫁妆,工作后他久不归乡,又将父母尽托与已然为生活十分繁忙奔波的姐姐。还有母亲,偏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母亲,她每一次显而易见的重男轻女,都是加在江遇心上的砖头。

  江霞明白江遇的意思,他没法直说已故之人的不好,歉意里包含着本不应他承担的愧疚。江霞轻叹一声,她拍了拍弟弟的背:“没什么的,弟弟,我已经过得很好了。”她的释然不是伪装,从她看着母亲入土,接纳她与世长辞的事实,过往的种种委屈,种种不甘便也随她一并辞别了。

  可她的好弟弟却没能想得开,于是江霞挽住江遇的上臂,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妈以前虽然也偏心,但她对我的态度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最近几年,她的脾气才越来越差。”江遇低低应了一声。

  江霞继续道:“其实妈对我的转变,是从你在律所的工作走上正轨开始的,非要说个节点的话,那差不多就是从你给家里打第一笔钱开始。”

  江遇心头一紧,当初他终于独立办案,收到第一笔大额的律师费是10万,扣了税到手7万多,他当即给母亲打去3万,给姐姐打去3万,他的想法很简单,家人供养他成才,赚钱了理当回报,却没料到这6万块钱竟然加深了母亲看待子女的落差。他急于开口解释,却被江霞捏了捏手臂打断:“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比我能干,赚得比我多,这在妈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妈不待见我,烦我,不是嫌我赚得少,是她心中有愧。”

  江遇怔愣,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姐姐,江霞仍目视前方,表情平淡,她继续说:“当年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娃读书,妈选了你,没选我。她面上理直气壮,心里其实没那么过得去。”江霞笑,“你越来越出息,离我们越来越远,钱越赚越多,妈心头那根刺就越扎越深。”

  江遇没有反驳,只沉默地听。

  “妈是个绝对不吃亏的人,她越想啊,越觉得我怎么可能不恨她,她断了我的路,我怎么可能不报复她?”江霞低眉笑了笑,“所以我不论怎么对她好,她都觉得我虚伪,觉得我装,觉得我一定在暗地里给她使坏。”她轻叹,“说到底,都是她心虚。”

  江霞不再继续说下去,江遇低声问:“姐,那你恨过她吗?”

  江霞摇头:“没有。”她说,“委屈是有过的,但谈不上恨,而且其实委屈也没委屈多久,我挺快就放下了,弟,你晓得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你姐姐我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江霞语气轻快,甚至有点玩笑的意思,“我知道,我弟很聪明,读书也好当律师也好,干什么都能成。可我们江家哪能那么走运,祖坟冒烟一次不够,还想次次冒烟?我读书马马虎虎,考不考得上本科都不一定,毕业出来无非也就是在城里给人打工,一个月赚着小几千块,省吃俭用都供不起城里的房子。”

  快到山脚了,停车场已经出现在视线的尽头,江霞隐约看见自己老实温厚的丈夫正倚在两人的那辆小车边抽烟。她弯起眼角,接着说:“我想过的,如果妈选了我读书,你没读,那我们全家都必定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日子,窝在山沟子里庸庸碌碌,你再能干,没文凭没学历的,成事也难。如果我俩都读书,我照样马马虎虎,你照样飞黄腾达,你孝顺,对我也好,可咱姐弟俩说直白些,没了你对我的那些愧疚,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照顾我?动不动大几十万地给我打钱?”

  “姐啊……”江遇无奈。

  “实话实说嘛。”江霞语调上扬,有点俏皮。

  远处的丈夫也看见了他们,他忙抬高手臂朝他们挥舞,江霞也向他挥了挥,目光柔软下来:“如果那样,我也遇不到你姐夫这么好的人了。”

  江遇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个其貌不扬的敦实的男人,当年他们刚结婚,自己考上大学,姐姐除了嫁妆还额外问自己的新婚丈夫借了一笔,他立刻答应,当天就跑银行转钱。等自己赚足家教费还债,他几番推辞不收,说弟娃读书不容易,拿着钱,别东奔西跑的那么累。江霞与他结婚多年,超市经营难免起早贪黑,但夫妻和美,日子平顺,江霞眼见着心宽体胖了不少。

  “嗯,”江遇说,“姐夫很好。”

  “妈找的,”江霞说,“他一从省城打工回来,妈就拉着我上门,让我和他相亲。”

  江霞笑:“妈眼光挺好。”

  江遇也笑。

  江霞停下脚步,看向江遇:“所以啊弟,你别再想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现在就是咱们家最好的安排。”

  江遇回看江霞,温柔注视她平和恬静的双眸,看她眼尾的细纹,看她黝黑的皮肤上难掩的晒斑和鬓角没染到的白发,他眼眶发干,雾气一点点弥漫上来,可他不能再辩驳什么了,他只能点头:“嗯。”

第71章 坦白

  江遇和兰殊一道飞回燕市。路上和他提起自己出差的安排,兰殊一愣,半晌后才讷道:“这么远啊……”

  “嗯,”江遇替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小毯,“国际贸易形势变化,托运的埃及经销商现金流断了,拿着提货单不来提货,本来不算大事,但这次货值比较高,分销处理比较困难,凌总让我过去了解情况,配合本地律师再和对方谈谈。”

  兰殊点头,他知道江遇在工作上向来很拼,可仍觉得他这次毫无间隔的奔波实在太辛苦了。他有点想给凌砚说一声,哪怕把出差时间稍稍推迟几天也好,可这想法只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便被按下。他明白江遇一定不想要自己这种方式的关心。

  飞机落地,江遇和兰殊一起回家。回的是江遇家,兰殊不想和江遇分开。屋子空置了一个周末,空气与尘埃一并被围困在沉寂的空间里。江遇把密闭的窗户打开通风,又去厨房烧水,回头对兰殊说:“冰箱里有喝的。”

  兰殊“哦”了一声,没去拿,他倚靠在江遇身后的餐台边,看向江遇的背。江遇的外套已经脱下了,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羊毛衫,柔软的面料将他宽直的肩膀与挺拔的背脊勾勒得无比清晰。兰殊觉得自己简直色得可恶,怎么能在这样消丧愁闷的氛围里满脑子春光。他只得暗骂自己,然后走过去抱住江遇的腰,将前胸贴上那坚实而紧致的后背,鼻息落在江遇的颈侧,兰殊在这一刻觉得实在太累了,拾掇不出半点力气,仿佛刚经历完人生大悲的那个人是自己。他靠着江遇的脖子深吸,用力攫取属于对方的气息。江遇握住兰殊环在腰间地手,侧头问:“怎么了?”

  兰殊闭上眼摇头,又吸了一口,才说:“我累了,没劲。”

  “去床上躺会儿吧。”江遇说,“飞机上没吃好,我点些外卖,等送到了叫你。”

  兰殊应下,却没放手,只抬起脑袋:“你陪我躺吧。”

  江遇想了想,说“好”。

  时值下午3点,江遇的窗帘选得厚实,遮阳效果很好,左右一拉,满屋日光立时隐匿无踪,留下木质家具无声而晦暗的影子。江遇拉开衣柜,找了套干净睡衣给兰殊,兰殊不避他,就这么换了,然后躺进床。没一会儿,江遇也上床了。兰殊侧身看他,江遇的手放在被子外,正举着手机点餐,屏幕散出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抚过他微蹙的眉,落进他深邃而疲倦的眼睛。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到得这暧昧的空间反倒怯懦般统统消失不见,兰殊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闭上眼,果然睡了过去。

  两人小憩之后吃了点东西,江遇要回律所处理工作,晚上大概率加班,为后天的出差做准备。兰殊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干脆开车回了老宅。

  凌峰在澳洲度假。凌砚今天回家挺早,在主楼客厅看见躺尸般懒在沙发上的兰殊倒也不意外:“回来了?”

  兰殊闭着眼“嗯”一声,又想到什么,一个翻身坐起:“哥,我给你说个事儿。”

  “什么?”凌砚一边走一边把外套交给佣人,福婶孙女过生日,她这两天休假回家了。

  “我谈恋爱了。”

  凌砚停下正待上楼的脚步,侧头看了眼自己那仿佛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弟弟,他略挑眉:“能耐了。”

  兰殊咽了口唾沫:“你不问问我对方是谁么?”

  凌砚却再次抬脚上楼:“没兴趣。”

  兰殊追到楼梯口,仰头望向哥哥:“哎呀哥,你有点兴趣行不?”

  凌砚见他那殷切的样子觉得好笑,便转身倚着扶手,好整以暇又勉为其难地开口:“哦,说吧,我认识的?”

  “嗯,”兰殊顿了顿,又眨巴好几下眼,“是江遇。”他看着哥哥疑惑的眼睛和逐渐皱起的眉,再次道:“我和江遇谈恋爱了。”

  凌砚沉默片刻,对兰殊说:“去书房等我。”兰殊乖乖应了。

  等凌砚换好衣服来到书房,他已冷静下来,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从容。他坐到兰殊对面的皮质沙发上,隔着极其商务的原木茶几,不理会兰殊讨好般提前泡上的茶,径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

  兰殊在大哥的威压之下收起嬉皮笑脸,在柔软的沙发上坐得笔直,认真回答:“差不多10年前……刚出国没多久。”

  “出国后?”凌砚皱眉,“什么契机?”

  “也,也没什么契机,”兰殊挠头,“就是出去之后发现忘不了他。”袒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实在羞耻,可凌砚目光如炬,兰殊只能简短而直白地表达。好在凌砚还算有良心,不再深究,没放任那抹浓郁的红继续在亲弟脸上大肆蔓延,他转而问:“江遇和你一个想法?”

  “……差不多吧。”

  “也是你出国,分开之后才意识到的?之前没感觉?”

  “……嗯,嗯,也是的。”兰殊含糊其辞,那些他亲自经历又亲自错过的,校园时青葱的暗恋,他没资格擅自宣扬。而那个破窗的吻,自然也一并隐去了。

  “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凌砚又问。

  兰殊答:“就上周。他一开始还不愿意来着……”他嘟囔。

  “你威逼利诱了?”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凌砚勾起嘴角,兰殊见状,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了下来。

  “你们谈恋爱这事,你身边的朋友知道么?”凌砚问。

  “知道,”兰殊说,“子成,林逸,晚溪,我给他们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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