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与金丝雀 凤凰与金丝雀 第7章

作者:如缓 标签: 近代现代

  江遇看了眼站在妇人身后不远处一脸喜色的母亲,又看向她身后跛着脚亦步亦趋的父亲。他叹了口气,转向面前不堪其辱的妇人。

  “张阿姨,你是要走吗?”江遇问。

  张阿姨见江遇如见救星,满腹委屈立时上涌,化作眼泪不住地留,却没再多哭诉什么,只道:“小江,我干不下去了,不好意思,你再找别人吧。”

  江遇垂眸,他点头:“好,我送你下去,给你叫个车。”

  本就对江遇的无视很是不满,江母闻言立时嚷叫:“你管她个屁!批婆娘靠到老子的儿子给老子装腔作势耀武扬威!贱货!”

  江遇瞪向母亲:“妈!行了!”

  江父闻声立刻劝道:“儿子都回来了,你等他做主,等他做主吧……”

  江母被儿子这么一吼,自觉委屈万分,随即将气尽数撒在张阿姨身上,她大步跨上前,一把扯住张阿姨的背包:“走啥子走!把你的包全部打开检查!我们家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要想偷!”江父想阻,临到头又怯了,只能急得在原地搓手跺脚,向儿子投去求助的眼神。

  江遇已拉开母亲的手:“够了!”

  门大开着,此间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走廊,江遇感到一阵疲惫:“别闹了行吗?”

  张阿姨早已忍无可忍,她回身怒视江母,眼里满是愤恨。张阿姨甩下背包,拉开拉链,又将一旁的油布口袋也一并撑开:“来看啊!你看啊!你看个够!”

  江母正要伸手去翻,却被江遇一把挡开。江遇躬身把背包拉链拉好,将自己的公文包和打包的餐盒放在玄关的鞋柜上,提起地上的油布袋子和背包,轻扶住张阿姨的肩:“阿姨,我送你下去。”

  不等江母再言语,他转身把门大力关上。

  给张阿姨叫了车,又陪着她等在小区门口。江遇掏出手机:“这是这个月的工资,阿姨你收一下。”

  张阿姨闻言点开微信,看清金额后很是惊讶,连连推拒:“小江,这太多了,我才来干了一个星期……”

  “原本和你签的是长约,我知道你为了来我这里住家,推掉了很多熟客的小时工生意,现在临时和你解约,害你要重新寻找下家,多出来的是我对你的补偿,应该的。”

  “这……哎,谢谢小江。”张阿姨愣愣看着手机,眼睛又开始红了,“之前在你家做小时工,我觉得你特别好,又儒雅又温和,从来不挑我的毛病,所以你说你爸妈要来,问我愿不愿意当住家保姆照顾他们,我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谁知道……”

  眼见张阿姨的泪珠再次在眼眶中打转,江遇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得说:“是我考虑不周,实在对不起。”

  张阿姨摇头:“这怎么能怪你。”都是那泼妇的错,张阿姨想这么说,但忍住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人家亲妈。

  送别张阿姨,江遇再次朝家的方向走。他抬头看了眼墨黑色的夜空,只觉倦怠无比。单间到整租,毕业至今住了整整五年的地方,在这偌大首都唯一包容他全部的困顿与无力,给予他温暖与安眠的“家”,此刻却如豺狼猛兽,等待着撕扯下他所有文明的皮囊,吞没他用全部努力换来的光鲜与体面。

  但他必须面对,他甚至不应当有怨言,他应当更积极,更沉着地回应一切铸就如今的他的过往。江遇加快了脚步。盆景的事还等着他处理。

  在单元楼下碰到了准备上门的物业,江遇与他们同行,路上再次道歉。物业态度很好,只道能拿回来就行。这小区本也不算高档,住户多,人员构成复杂,管理起来并不容易,奇葩事儿物业早已司空见惯。

  打开家门,江遇请物业几人进屋,他们摆手拒绝,其中一小姑娘瑟缩着脖子,眼神偷朝屋内瞄,显然对这家老太太的彪悍心有余悸。

  江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便伸长脖子往玄关处望,见到走进来的儿子,正要说话,却被江遇刻意的沉默与无视压得张不开嘴。

  江遇一眼便看见电视柜旁那盆格格不入的小松盆景,他挽起衬衣袖子,弯腰一把将其抱起。还挺沉,江遇心想,不知道母亲哪里来的力气。返回玄关,把盆景交还物业,江遇又一次道歉。

  待他们走后,江遇关上门,把还放在鞋柜上的打包餐盒放进冰箱,这才来到客厅,看向一脸委屈的母亲。

  满腹的道理与批评到嘴边最终化成叹息。60岁的人了,不是3岁小孩,观念与性格早已根深蒂固,还能批评什么,还能讲得通什么道理?

  “以后不要把东西随便往家里搬。”她如果听得进去,这一句也就够了。

  江母想再争论两句的,敞放在外头的东西,那么多盆,自己搬一盆回来有什么问题?但她还是住了嘴,江遇的脸色不好看,她不敢惹。

  不搬就不搬嘛。

  江父这时才从卧室里踱步出来,客厅的沙发不长,江母端坐正中,左右两边的位置都挺窄,江父不想和她挤,侧边的单人沙发又被江遇占了,他只好搬了根餐凳,默默坐到茶几的角落,将就着江母调的台看电视。

  见母亲态度还算配合,江遇松了口气,又想起张阿姨的事情,他没再追问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凶恶地骂人。母亲从来不与人为善,除儿子之外,任何人都好似要占她莫大的便宜,让她心里不痛快。懒得听她委屈万分又毫无道理的辩白,江遇只说:“张阿姨也走了,这是这个月第三个。”

  江母没接话,等发现江遇并没有替她安排的意思,才嗫嚅着道:“再找一个呗。”

  江遇摇头:“连张阿姨你都不满意,我找不到了。”

  江母闻言愣愣不说话,片刻后眼眶红了,垂着头抹眼泪:“儿子大了,嫌弃老娘难伺候了。”

  江遇看着刚过60却已似媪妪的母亲,她皮肤粗糙,额头与眼角爬满皱纹,两颊堆积着长期日晒导致的老斑,抬起抹泪的手像两块黝黑的抹布,指甲凹凸不平,掌心处有经年累月叠起的厚厚的茧。

  江遇想起年少时陪母亲去地里收玉米,太阳晒得人发焦,又薄又硬的玉米叶子连片地割在他光裸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的红痕,有的还渗血,疼得他嘶嘶呼气。而母亲却如身披铠甲,在将她淹没的玉米地里所向披靡,厚实的玉米被她轻轻一掰便乖顺落下,她左右开工,麻利非常,那些如刀片般的叶子在她面前不过只是叶子而已。江遇忽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与她置气。她将他拉扯长大,她已经如此老了。

  “找不到保姆没事的,你这屋子也不大,我来打扫做饭就是了。”江父此时低低地开口。

  江母却不买账:“谁要吃你做的东西?几十年了还没吃够?!一天到晚瘸着个腿在家里碍眼,看着就烦!”

  江父于是不敢再吭声。

  江遇看向自己怯懦的父亲,默默叹了口气,他说:“让你们来,是让你们享清福,爸年纪大了,腿脚又经常不舒服,就别忙活了。我来安排。”

  江父闻言顺从地点头,转过身继续看他的电视。江母白了江父一眼,懒得和他多废话一句。

  再向家政中介打听打听吧,江遇忖着,不住家也可以,分请两个人,一个打扫卫生一个做饭,每天各来2小时,这样和母亲的摩擦应该会少一些。

  江遇又道:“新房子下个月就能搬进去,燕市是首都,什么都齐全,你们二老以后就跟着我……”

  话还没说完,江母放下抹泪的手,瞪着眼一脸惊愕:“啥子意思?不是只在这儿待3个月?”

  “不是3个月,你们以后都和我在燕市了,我给你们养老。”

  江母闻言立时惊吼着跳起来:“我不!我要回去!我不在这儿养老!”

  江遇没料到母亲斩钉截铁的拒绝,他想不通,毕竟母亲当初供他读书,说得最多的就是老了跟着他享福。

  “你不在这儿,你要在哪儿?”江遇问。

  “你姐那儿!我去跟着她!”江母想也不想地答。

  江遇摇头:“姐不方便。”

  “你姐有什么不方便?!我就去她那儿!我养她那么大,她给我养老怎么了?你这些年给了她那么多钱,给她买铺子买房子,她还能收了钱不办事?!”江母嚷道,“我不在你这儿!这儿不安逸!我吃不好也睡不好!出去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说话她们都听不懂!那群臭婆娘还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破烂过场一大堆,啥子都不能做!我不在这儿养老!”

  母亲的语调很高,说得又急,听上去格外尖锐,江遇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胀。母亲的反应太过激烈,他没办法和她强着来,他知道母亲的性格,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越反对她就越坚决。可他不能让母亲回姐姐那里。

  “姐姐刚生了老二,家里事情多,她顾不了你。”江遇说。

  “生孩子了不起?谁没生过?我当年生了你隔天就下地干活了,谁来帮过我一把?你外婆死的早,你奶奶没来骂我都不错了,你那个屁用没有的爹除了烧饭还能干什么?尿片都洗不来!哦,你姐现在嫁人了,开小超市了,手里有了几个钱就开始装疯迷窍了,哦哟,还要坐月子,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金尊玉贵得很哦,一家老小伺候她一个人,哈!居然还要把老娘赶走!……”

  江父在一旁听得缩起脖子,没有任何主意可拿。

  “妈,”江遇打断喋喋不休的母亲,他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感到有别于过去念书、工作、应酬的,自心根处生出的疲累,“姐没想把你赶走,是我自己要你们过来的。当初说好了,你们供我读书,我给你们养老,这是我的本分。”

  “我不要你养老,我就要你姐,她给我养老也是本分!”江母仍不松口,“我生她养她,还让她读了初中!给她找对象结婚让她安生过日子,没丢她卖她没打发她,她还想怎样?!学城里的千金小姐?她没那个命!”

  “妈!”江遇再也听不下去,他很想严厉呵斥母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不合孝道。

  也没有必要。

  他知道母亲的不可理喻来自于眼界的局限,来自于她大半生所处的那个封闭而落后的环境,来自上一辈的言传身教与周遭一切的耳濡目染。现在江遇终于在这个家里拥有了主导权,却已经没办法再改变她什么了。

  “你今后就跟我过。姐有自己的日子,你不要打扰她。”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江遇站起身,“这事没得商量。”说完,他径自回房去了。

  江母开始在客厅哭天抢地:“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几十年我一个人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养出两头白眼狼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老天爷你把我收走吧!我不活啦!……”江父想要上前安慰,在被她张牙舞爪波及的范围之外停下了脚步,佝着背小声地劝:“哎呀,娃娃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老两口在哪里过不是过……”

  江母压根不理。哭得愈发伤心。

  回房的江遇先给江霞发去微信。

  江遇:【姐,你睡了吗?】

  等了两分钟,江霞没回,江遇于是将手机放到一边,又从包里取出平板电脑开始看文件。明天下午得列席见证客户的临时股东大会,他需要把议案再捋一遍。等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机轻微震动。

  江霞:【刚把孩子哄睡,怎么了弟?】

  江霞:【是妈给你添麻烦了吗?】

  江遇放下平板,

  江遇:【没有】

  江遇:【姐,钱你收着,不要再给我转回来。】

  隔一小会儿,江霞发来一段语音。

  【“弟,钱给得太多了,之前我生大宝、开超市,买房子,你都给了很多,根本用不完。我和你姐夫有手有脚,能干活能挣钱,你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还要供房子,攒老婆本,姐有钱的,你好好顾着自己,不用担心我们。”】大概因为孩子睡在身边,她的声音又低又轻。

  江遇听完,立刻便打字回:【侄儿出生,我做舅舅的表达心意,你不要想那么多。】又觉得不够,干脆给江霞拨去电话,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弟弟。”

  “姐,”江遇听见江霞的声音,眉头舒展了一些,“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好着呢,你姐夫天天在家照顾我,你放心。”

  “嗯,”江遇安下心,又道,“钱的事你不要和我争,花不完就存起来,孩子以后开销的地方多。”

  “……”江遇听见电话那头的江霞轻叹一声,“但是实在太多了,我和你姐夫不需要你这样接济……”

  “你的人生大事我还不能有所表示了?”江遇打断江霞,“我赚得多就多表示一点,赚得少就少表示一点,没赚钱就不表示。什么接济不接济的,我不是你亲弟?”

  江霞被江遇怼得说不出话,她觉得江遇应该是没道理的,但她反驳不了,她脑子向来转不过江遇,此刻也只能再一次叹气。

  “就这么说好了,别再转回来,不然被银行觉得怪,把账户给我封了就麻烦了。”江遇如此吓唬江霞,江霞果然没再拒绝,只道:“姐姐欠你太多了。”

  江遇不喜欢江霞讲这些,他很抵触,他知道其实他欠江霞的更多。他也曾经如此表态过,江霞却从来都不认:“人的命天注定,和你没关系。”

  所以此刻的江遇也没再多说,只道:“我俩之间算不了那么清楚,你是我姐,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这个话题终于过了,江霞又关心起江母的状况,江遇让她不用管,好好坐月子养身体。

  姐弟两人又闲聊几句才挂断电话。江遇把钱转给江霞,起身拉开卧室的门,发现客厅的灯已经关了,爸妈都回了房。他又去他们卧室门口确认一番,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回浴室洗漱。

  从浴室出来,江遇戴上眼镜,再次靠着床头看起文件。最后一个议案捋完已经临近1点,江遇的手机却在此时再次轻震。他点开一看,

  兰殊:【没事】

  兰殊:【你当年酒品不行】

  江遇笑了,然而不待笑意爬上眼角眉梢,他又敛去。他盯着兰殊的头像和那两行白框黑字看了许久,想起兰殊下车时逃命似的,慌乱的背影,想起八年前那个意乱的瞬间。江遇想起刚才和江霞最后的对话。

  江霞催他找对象,让他找燕市本地的姑娘,“不是燕市的也行,至少要城里人,父母能自己养老的,这样你压力小些。”

  “现在不急,”江遇从来不爱聊这类话题,他总是忙的,忙挣钱忙立足,没空想其他。可今天却不知怎的,他顿了顿,说,“以后如果要找,我会尽量找出身差不多的。家境差距太大,个人际遇会很不同,价值观、消费观、奋斗观、家庭观都有矛盾,我不想委屈别人,也很难改变自己。”江遇最后道,“门当户对,大家都轻松些。”

  兰殊的头像是一张日光明灿的海岸风景照,从大一到现在十二年没换过,兰殊说那是他高中毕业旅行时,在加州蒙特雷拍的。“我在燕市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天气。”兰殊感慨着。

  而那时的江遇根本不知道蒙特雷在哪。

  江遇回神,伴随浅淡的怅然和短暂的遗憾,他摁息了手机屏。

第9章 联谊

  兰殊酒量不好这件事,开学没多久就暴露了。

  起因是赵子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嚷着要去找女生宿舍搞所谓的联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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