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第96章
作者:十八鹿
闻亦缺乏底气这件事,在小时候就初见端倪。他第一次在小区里交到朋友后,把小伙伴们带回家玩。
到了别人要回家的时间了,闻亦依依不舍,抱了一个糖罐出来,给了他们一人一颗糖,说:“那你们明天还来,行吗?”
闻亦那时候还不懂一个道理,说了这样的话,就相当于是主动把自己放在一个被动的位置。
小孩儿转了转眼睛,说:“我要两颗。”
闻亦又给了他们一人一颗,不放心地再问:“明天来吗?”
小孩儿握着两颗糖,说:“来啊。”
另一个小孩儿接话:“明天要四颗糖了。”
小孩子多么狡猾,很快就抓住了闻亦的弱点。用绝交威胁,以明天诱惑。
不过闻亦不怕,因为他的糖罐总是满满的。
但闻亦的计划还是很快就败露了,因为小区里很多父母发现自家孩子纷纷长了蛀牙。问了之后,揪出了闻亦这个罪魁祸首。
家长们陆续拎着孩子上门,掰开孩子的嘴给闻勤生看里面的蛀牙,控诉闻亦的罪行。
闻亦每到这时就会躲在门后,只敢探头,不敢出来。
而母爱这个东西,第一次在闻亦眼中具象化,是有一次他在小区的湖边看到一对母子。
那个母亲带着孩子,和朋友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说着话,一起品尝点心,糯米的点心不好消化,就没给小孩吃。
小孩儿在一旁看馋了,像小燕子一样冲她张开嘴巴。那个妈妈就笑了,撕下一点点粘着豆沙的饼皮放到小孩儿嘴里,并在他咀嚼的腮上亲了一口。
可以想象那个画面给闻亦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因为在那之前,闻亦还以为所有的母亲都憎恨自己的孩子。
后来小伙伴们有一次聚在一起,聊到暑假夜宿海洋馆的经历。
闻亦不懂,问:“那是什么?”
小伙伴:“就是去海洋馆睡觉啊,我们睡在帐篷里,还能看到好多好多鱼呢,大的小的都有。”
他问:“你妈妈没有带你去过吗?”
小闻亦不高兴地反驳他:“她带我去过,我记性不好忘记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他下意识地要维护,不是维护自己的面子,而是维护母亲。
那年,闻亦在五岁生日那天许愿,希望妈妈可以带他去海洋馆。
这个愿望直到三十多岁都没有实现。
那个家里唯一给过他一点慈爱的就是带他的保姆。
每到闻亦被闻琳琅冷着脸拒绝的时候,她就会煮一碗小馄饨给闻亦。每次给他煮五个,小小的一碗。
汤底里会抓一把虾米,闻亦经常能在小虾米里发现不一样的物种,小螃蟹、小章鱼、小海马、小鱼什么的,像寻宝一样。
碗里简直应有尽有,他很高兴地对保姆说:这样就不用去海洋馆了。
一碗馄饨,是闻亦知道的最小的海。
六岁那年,闻亦第一次经历了离别,一直照顾他的保姆辞职了。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塌地陷,哭闹着不让保姆走,最后还是闻勤生出面呵斥了他一顿。
闻勤生又给闻亦重新找了一个保姆,闻亦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接受她。
几个月之后,闻勤生发现闻亦一直在被这个保姆虐待。
保姆虐待闻亦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全然出自不甘和嫉妒。
她自己也有一个孩子,跟闻亦差不多大。她出来当保姆给别人带孩子,把赚的钱寄回家养自己的孩子。
闻亦优渥的物质条件让她感到不平衡,嫉妒催生了她的暴行。又因为闻勤生和闻琳琅对闻亦不够关注,让她越来越过分。
她每次都将闻亦带到自己的保姆房,在他身上又拧又掐,恐吓加威胁,不准他告诉别人。
直到有一次失手,她打破闻亦的头,才被人发现。
讽刺的是保姆房就在闻琳琅的房间隔壁,闻亦就在闻琳琅一墙之隔的地方遭受了数月的虐待。
闻勤生报了警,警察带走了保姆。
在这个事件发生后没几天,闻亦突然找到闻勤生,问他:“我可以去福利院吗?”
闻亦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福利院的理念宗旨,记住了里面的一句话:追光沐光,让每一个孩子在爱的陪伴下成长。
诱惑力那么大。
闻勤生看着闻亦,没说话。
闻亦额头上还包着纱布,他只比闻勤生的书桌高一点,仰头看着他,表情很认真地问闻勤生:“你可以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吗?我想去福利院。”
那个年代的人转职换工作,经常需要引荐人。闻勤生在业内颇有地位和声望,经常有人上门请闻勤生开介绍信。
闻亦那时候还太小,根本不知道闻勤生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还以为“帮别人开介绍信”是一个具体的职业。
“我可以去吗?”闻亦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他们会要我吗?”
他想了想又说:“我上次课堂小测上,拿了第一名。我能自己睡觉,不用哄也能睡着。我从来不剩饭,每次都吃得很干净。”
他把双手扒在闻勤生的书桌上,问:“你能帮我把这些都写上去吗?”
说着说着,闻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从没有哭得那么厉害过,说:“我不想在你这里了。我想换一个妈妈了。”
他才六岁,就已经开始思考别的出路。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闻勤生带着闻亦出门了,司机开着车,把他们送到一家福利院。
闻勤生把闻亦放在福利院门口的石凳上,清晨的石凳很凉很凉。
闻勤生将他放下后,转身上车,司机开着车离开了,车辆一转弯就消失在了路口。
清晨五点多,街道上十分寂静,空气还有一种似梦的暗色。天上是灰色的云层,路边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这种细碎的鸟叫,也组成了寂静的一部分。
闻亦坐在石凳上,垂着两条小短腿,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他不哭不闹,安静地等福利院开门。
安静地等人来爱他。
没等到福利院有人出来,闻勤生的车又回来了,在路边的树下停了一会儿。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闻勤生从车上下来,把闻亦抱回了车上。
闻勤生给了闻亦一切,却从未将闻亦视为一个整体,所以他的姿态总是反复多变。
仿佛闻亦生来拥有两个灵魂,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性。
在闻勤生眼中,闻亦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是父性和母性的攒合,各自为政却又相伴共生,彼此敌对又不可分割。
那件事之后,闻亦就不要保姆了,换多少个都不行。
一些简单的日常照顾,家里其他熟悉的佣人可以代劳,可是不再有那么一个专门的人每天围着他了,而闻亦又那么需要陪伴。
下午的时间是最漫长的,闻亦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夕阳。
就像黄昏里拖在地上的长影,他的寂寞也被拉出长长的尾音。
有时候他会坐到前院的秋千上,但是他荡不起来,因为没有人帮他推。他只能小小地、轻微地晃动,来来回回,不停搅乱那道斜阳。
只能自己晃动的秋千,是闻亦所能感受到的最刻骨铭心的寂寞。
闻亦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太小,他是这个家里最小的人。因为太小不容易被看到,所以被人视而不见。
他盼望长大,大到可以被闻琳琅看到。
在闻亦的记忆中,小时候,闻勤生好像从来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
第一次有这种记忆,是那次闻勤生喝醉酒,坐在椅子上红着脸看着他,问:“你是谁的小孩儿啊?”
闻亦抱着一个球,回答:“我是妈妈的小孩儿。”
闻勤生发出沙哑的笑,脸被酒气蒸腾更红,带了一张面具般,说:“是啊,你是她的孩子。”
后来闻亦想起这一幕,觉得那时候的闻勤生应该是后悔了。
他后悔让闻琳琅生下自己了,因为那几年闻琳琅的状态越来越差。
闻亦太寂寞了,每当家里有客人,就是他最高兴的时候。
闻勤生跟客人一般都在小厅会面,边喝茶边谈事。闻亦跑来跑去,故意弄出些声响,想要引人注意。
客人看见了,肯定要和闻勤生聊上几句小孩儿的话题。
闻亦跑走之后不一会儿,肯定会又跑回来,再故意弄出点声响,就为了能被叫过去说话。
客人一般都很和蔼,对主人家的小孩儿也有一种客套般的慈爱,问两句话,再摸摸头。二次上门来的时候,有心一点的人还会给闻亦带礼物。
像鸽子啄食地上的面包屑,闻亦捡着这些大人在人际交往中漏出来的一点点慈爱长大。
可是客人不会总有,寂寞仍是常态。
闻亦知道,任何事都不是偶然发生的。自己的一生,自己的一切,都和这个时期那强烈的期盼和失望交织的毒打息息相关。
就像愚蠢的刘助理永远也不会知道,闻亦之所以对他那么纵容,都是因为他有个好妈。
一个关心儿子终身大事,会给儿子煮降火茶的妈。
他喜欢听刘助理讲一些家里的琐事,特别是关于他母亲的。
其实闻亦是在用自己的办法,以一种平静又绝望的努力,想方设法地穿透一丝缝隙,钻入一个和平又恬静的家的范本,靠着想象在里面短暂地安家落户。
闻亦的经历中不存在蜕变和成长,他的一生其实就是他那个的童年的无限延长。
他一直生着灵魂的病,直到那么多年以后,还在做着拿糖果交换关系的事。那是他人生中,经过无数次跌跌撞撞的尝试以后,发现的最可实行的方式。
很难说闻亦在和宝贝们一段段仓促的关系里真的占到了什么便宜,他只不过避免着自己再吃“感情”上的亏。
他让那些人像水一样流过他的心脏,却从不肯去记住任何一个。他只接受有稳固结构的,由他决定开始和结束的关系模式。
生命将他推入一个荒僻的点,他在不停的更迭和替换中掌握了安全感。
享乐主义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从无奈走向了坚定。
从此他只照风月宝鉴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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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宝鉴:红楼梦里的一面镜子。
正面是风月繁华,温柔富贵的南柯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