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雪 北海有雪 第20章
作者:时韫程
他平躺在床上,曲起双腿,澄澈纯洁的眸子无神地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心里对着那道背影道歉了无数次,但是少年在某些方面的冲动还是不能抵消半分,他在及时止损和自暴自弃中反复挣扎。通红的眼圈,颤抖的身体,恍惚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平铺在墙壁上,像是要将墙壁烧出一个窟窿。此时的江宜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那一刻他短暂忘记了所有的痛苦和纠结,最后刹那,他仿佛身处美妙的天堂。
他紧闭着眼,嘴里呢喃着:“少、少爷……”
刚说出口,心脏骤紧了一下,手指指节泛白,睁开水波粼粼的眸子,像水池里盛着的柔美月华。
很快他的心随着手心的汗液一起凉了。
一回想陈熠池离开前看他的凉薄惊异的眼神,还有自己光看图片就迅速起反应的身体,都叫他如坠深渊。
他堕落至此,再无转圜余地。
江宜放空思绪,双膝弯曲以保护的姿态蜷缩着身体,待呼吸平静下来,才睁开灰蒙蒙的眸子,不知是否莹白的灯光太晃眼,一滴泪从他微红的眼角缓缓滑落,他翻了个身把脸蒙进发烫的枕头里,隐忍无声地哭了。
他恨不得立刻敲开隔壁房间门,向陈熠池解释清楚这一切。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不是他主动要的,那个联系人是他脑子有病乱加的他也根本不认识,可是他一想起来自己刚才想着陈熠池来纾解他就觉得自己就像块发霉的面包,从内到外都腐烂了,无论他怎么掩饰,实事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在他身上烙下抹不去的印记。
对陈熠池的感情他从来没有细想过,甚至陈熠池告诉他。他不是同性恋,对他也只是从小到大的依赖,他没有任何怀疑地接受了,可是他对陈熠池的执着和占有真的只是习惯和依赖吗?就像他无条件相信陈熠池说得每一句话一样。
除此之外,更令他担忧害怕的是明天去学校该怎么面对陈熠池……
他会有时间静下心来听他的解释吗?会把他的解释放在心上吗?
每个抛出的问题都像一个深海炸弹,在他心里炸起腾涌巨浪,江宜躺了半宿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夜半不知几点,他听见隔壁关灯上床的声音,他磨了磨唇,从床上坐起来,犹豫了半晌才赤着脚慢慢走到墙壁边。
手心触上冰凉的白色墙壁直抵发烫的心尖,像在窥见他心底见不得光的秘事,叫他打了个冷战,一刹间缩回手,指甲却在墙壁上留下印痕。
江宜轻微张开口:“喜欢……”不过脑子的话还没说完,他心脏猛地一缩,急躁地狠狠咬了下舌尖,像是惩戒,他不断蹂躏那一小截可怜的舌尖,把咸腥的血味儿混着唾沫咽了下去。
他使衣袖狠擦了把脸,慌乱无措地想要上床,脚底却踩进一汪清理时意外滴下的水渍里,他没穿鞋,脚底跟地面瞬间错位,身边没有可以扶的东西,只听砰的一声,江宜的朝前跪倒,膝盖狠狠撞在床柱上,在寂静的夜里那声响格外刺耳,甚至显得有些吓人。
江宜疼的额角青筋暴起,蜷成一团,咬着牙不泄露一丝声音,手紧紧把着膝盖,剧烈的呼吸却掩饰不了他的痛苦。
在恍惚间他听见了隔壁开门的声音,他的理智回笼,紧紧扯住床单想要站起来爬回床上,但是实际情况却是他的那条受伤的腿使不上一点力气,一动就像有刀子在刮骨。
江宜绝望的闭上眼。
接着他听见有人敲门,这一刻疯狂扩张的心跳声似乎掩盖了下面的痛苦,他没有回应,然后那个人便毫不犹豫的打开了他房间的门。
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惊呼:“江宜,你怎么了?”
江宜愣了愣,他扭头看见舒青然时,目光倏然黯淡下去,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也蒸发了个干净,各种情绪的催化下加速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最后泛不起一丝波澜。
其实就是磕得厉害出了块淤青,还有一点浅浅的擦伤,江宜用舒青然找给他的药随便涂了一下就没事了。
等江宜缩回了被窝,舒青然替他灭了房间的灯,拿着药还给走廊上靠墙等待的人。
“谢谢。”陈熠池接过药来。
舒青然摇头:“没关系。”接着又疑惑不解地问,“你这么担心他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陈熠池目光淡淡地擦过那扇关死的门,像一粒细石滴入了无波澜的死谭。他没做过多的解释,决绝地收回目光,只让她回去休息,自己也转身回了房间,带起一阵清冷的过堂风。
早上熟悉的闹钟旋律吵醒了江宜,被他一巴掌拍死之后,睡了个提心吊胆的回笼觉,再睁眼一看时间,早上七点一刻了,早自习都接近了尾声。江宜蒙了一瞬,然后咬了咬牙,赌气请了一节课的假,昨晚他虽逼着自己闭眼到凌晨五点,但神经兴奋,这几天的事一幕幕在眼前划过,真正浅眠不过两三个小时。
他脸色过分的苍白,眼底覆着一层浓重的青乌,套了一件毛衣露着白皙的小腿坐在床边清醒了一会儿,昨夜晦暗的事情便如海水倒灌,不可抵抗地冲蚀他的壁垒基岩。
心里不安,他便喜欢皱着眉扣弄着拇指上的倒刺,突然用力过猛,带去了小块皮,暗色的血浸润了指甲缝里,江宜像是感觉迟缓似的,浓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然后抽了张卫生纸吸走了溢出来的多余的血。
从房间出来之前,江宜用凉水使劲揉搓了几下脸,刷了层白漆的脸才渐渐有微薄的血色浮现,只是手指僵硬,冻得连蜷缩起来的动作都做不了了。
刚拉开门,迎面看见李姨拿着吸尘器从旁边的房间出来,见到江宜时吓了一跳,仔细瞧了瞧见江宜的精神不佳还有些魂不守舍的,不由担忧问道:“小宜,你不舒服吗?”
江宜手指扣着门框,冰凉的水滴坠在黏成条缕的额发上,他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只是昨晚没睡好,我跟老师请了一节课的假。”
“没事就好。”李姨温声道,“今天夫人不在家,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江宜舔了舔唇:“我不饿,去学校吃午饭吧。”
李姨道:“那怎么行,高中生呀就得多吃,早中晚三餐一顿都不能少!而且……”她顿了顿道,“今早上少爷特意嘱咐说你近期胃口不好,叫我给你做点喜欢的点心。”
江宜微微一愣,扣着门框的指尖隐隐发白,想通之后却忽然浅笑:“李姨,你劝我好好吃放不用老是搬出来少爷,我听您的就是了。”
被戳穿后,李姨轻笑一声掩饰了过去:“那我给你做饭去,在房间等会儿,做完我上来叫你。”
江宜夺过李姨的吸尘器:“那我帮你打扫卧室。”
李姨瞥了他一眼,恨声道:“给你做顿饭换你打扫你自个儿的房间,便宜你小子了。”
江宜讨好地笑了笑,目送李姨下了楼。
他的房间本来就干净,囫囵扫了个大面,江宜就把吸尘器撂了门口,接着停住了脚步,旁边的房间没关严,漏了条缝隙,可能是陈熠池没有开窗帘的习惯,房间里面昏沉暗淡,也更显得狭窄私密。
鬼使神差地,江宜指尖轻轻触了那扇门面,门丝滑地向里移动,轻易地便对他敞开了怀抱,江宜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玻璃般清透的眸色变得浑浊浓稠,明明不可能被发现,他还是听见了心脏顶撞胸膛的巨响,他脱了棉拖甩手扔进自己房间,赤着脚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一步一步挪了进去。
门阖上的时候,一丝光线也不曾透过,他打了个寒战。
房间一如既往的简洁规整,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有型,方方正正的,不想自己随便卷一卷窝在床角不管。江宜像只猫,爪垫无声地蹬地,踏过地板,身子轻盈地落在柔软的大床上,下巴抵在被褥上,半张脸陷了进去,他缓缓闭上疲乏的双眼,细长的睫毛蹭过被面,独属于陈熠池的味道这才紧紧将他裹挟,就像从前他睡在陈熠池怀里一样。
不似甜腻反而酸涩的感觉从喉咙蔓延至双眸,江宜哼了一声,把脸埋得更深,像株马上就要干枯衰败的草,不断汲取着那一点甘露。
他把冰凉的手伸进被子下面,本想暖一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纸片,冰凉滑腻的触感,江宜顺手拽了出来,幽仄暗色中,他慵懒地趴在高高摞起的被子上,一手捏着纸片一角,撑大眼睛才辨认出是张三寸的大头贴,大头贴上隐约显现出人像的轮廓。
他把照片放在心口的位置,还没暖热,外面突然传来李姨紧促的脚步声,他当即把照片往被子里一掖,霍然立起身子屏住呼吸。
像极了昏昏欲睡的猫听见一丝风吹草动瞬间地警觉。
他听李姨喊了他几声,僵在床上没动弹,他知道就算自己从这个房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姨更不可能往那些方面想,但是此刻江宜的心境跟这房间一样,隐藏在深不可及的阴暗中,他鼓起勇气进来偷尝一丝甜已经是极限了,更遑论明目张胆的出去被发现。
他的行径跟小偷没有太大区别,在主人离开的时候,潜入房间,窃取宝物,不过他所求不是金银珠宝,他要的只是一块剩下的过期的奶油蛋糕。
等外面脚步声远去,江宜才把自己压的床单被褥整理地一丝不苟,抹去所有痕迹。
他那样笨拙又小心地呵护着,可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不管他怎样努力,那束曾经只属于他的光永远也不会照在他的身边了……
第19章 吓人就不要看!
赶去学校的时候正是老袁的数学课,班上安静到有些昏昏欲睡的程度,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引起一阵兵荒马乱。
老袁横眉一竖瞬间震场,用眼神提示江宜别磨蹭快点回座位上课。
江宜看到视野尽头的身影时,清凉的眸子似是被烫了一下,慌忙移开了视线,他平复着滚烫的呼吸,尽量尝试忽略旁边的体温,从桌洞里掏出要用的学习资料,平摊在面前。
自始至终,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都将对方当做空气,至少江宜是这样做的,所以他潜意识里陈熠池应该也不会太想见到他,跟他坐在一起吧。
但是陈熠池的磁场实在太强,偶尔一瞬间胳膊相抵,都叫他心乱好久。
这样不行。
江宜掐着自己手背的肉,留下一个个带着红血丝的指甲印,用疼痛麻痹自己,转移注意力,但收效甚微。
“怎么了?”旁边突兀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在江宜毫无防备的时候,抓了一下他的心尖。
江宜没想到陈熠池会主动开口,他顿了顿,木讷地转过头,鼓起勇气轻挑眼睫,对上了陈熠池的目光,小声含糊道:“没事的,我就是有点困。”
陈熠池看到他眼底明显的疲乏,微微皱了皱眉,淡淡嗯了一声:“别掐了,怪吓人的。”
江宜正心虚着,顺嘴回了句:“吓人就不要看。”
话音刚落,江宜就意识到不对,他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陈熠池说话,立刻要去道歉,却发现陈熠池已经低下头写题了,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讲台上讲得热火朝天的老袁此时扔了粉笔头,满脸怒意的盯着下面。
他瞅了魂不守舍半节课的江宜数不清多少次,本想放任不管,但到底还是老教师的职业道德心作祟,万般无奈之下喊了他的名字。
刚开始的几次,江宜居然都没听到,还是前面的人用胳膊肘捣了几下他的课桌,才回过神来。
老袁的脸已经绿了。
他把那截竹子做的破教杆拿起来,往板面的点了点:“江宜你来说说,这道题的答案。”
江宜看了一眼那道明码标价的竞赛题,诚实地回答:“我、我不会。”
老袁的脸跟中毒了似的,讽刺道:“哦?原来你不会啊,你那么能耐,我以为你早就做出来了。”
老袁唉声叹气道:“江宜啊,你能不能好好跟你同桌学学,怎么那么多天了一点长进没有呢?”
江宜腹诽道:“多少年了好像也没有太多长进……”
老袁秒换了张脸,得意洋洋地点了陈熠池的名,让他起来做个示范。
陈熠池温吞吞地站起来,椅子腿缓缓划着地面发出声响,他慵懒地掀起眼皮盯着那道题看了几秒,然后看向老袁平静地说:“我也没算出来。”
江宜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瞪大圆溜溜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熠池。
老袁定在讲台上,教杆在他手里跟发动机似的抖动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在死压着胸腔里喷发的怒意,但最终还是忍不了爆发了出来:“你们两个给我到外面站着。”
班里人本想起哄的,这时也突然安静下来了。
冬天的教室,外面跟里面就是两个季节。
在里面他们是温室里园丁辛勤浇灌的花朵,在外面他们就是房檐上挂的那冰棱子,不出几分钟就冻得梆硬冰凉。
他们这才意识到老袁这次不是故意摆谱,是真的生气了。
但惹老袁生气的不是呆头呆脑的江宜,而是那位让他引以为傲的大学霸。
常年盘踞年级第一甚至是联考第一的人居然说自己不会做?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是火星撞地球了吗?!
刚离开教室江宜将被冷风灌了个透心凉,在教室里捂出一声薄汗,现在里衣又湿又凉,幸亏他身形清瘦,撑不起衣服,只要吸着肚子,衣服就粘不到身上。
陈熠池随后也出来了,没有任何狼狈之态,甚至很潇洒地关上后门,但是没有挨着他站,而是去了对面的窗户前站定。
疏远的距离,寂静的回廊,永久的沉默,只有时而从窗户外泄露出来的冷风吹拂他额前的碎发。
在江宜的记忆中,陈熠池从小到大都是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上课罚站这种破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可就在刚才,他受了自己的牵连,被罚站在这么冷的地方。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来没有任何错处和污点,可是跟自己同桌没多久就受了这么重的罚。
江宜第一次开始怀疑,他的存在对陈熠池是好还是坏。
他没敢看陈熠池,余生所有的勇气,好像都在那间晦暗的房间里驰骋的遐想中消磨殆尽。
他贪恋陈熠池身体的温度,本能地去靠近,但仅限于虚拟的幻想。
直到打了下课铃,陈熠池一字未说,抬步就走,江宜注视着他的挺阔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转角处,才靠着墙,颓丧地缓缓蹲下身。
这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去食堂抢午饭的学生跟囚困已久的马儿冲出马厩,推搡着拥挤着,江宜双手抱着膝盖,额头抵在膝间,把自己完全隔离在喧嚣之外。
忽然一只很暖的手轻轻覆上他的发顶,很温柔的摸了摸。江宜愣了愣神,缓缓抬头,便看见了舒青然,她半蹲着身体,担忧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