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19章
作者:余三壶
终于有人发了信息。
我心跳骤然如鼓,侧身拿手机解锁查看€€€€但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人脸解锁了几次都没成功,却已经看到信息提示:果然是祁昼发来的消息!我的内心更是焦躁,调整姿势面对路灯光线,手机发出轻微的触感,终于解锁成果了!我精神高度集中,就在微信界面打开的刹那€€€€我忽觉面侧一阵劲风划过,伴随而来的是脸颊刺痛。
那竟是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
我狼狈地侧身滚倒,手机脱手而出,掉在地上,滚了半米远,发出一身闷响,熄屏了。
夜幕深沉,路灯寥落,我只勉强看得清对面是个一身黑、身材壮硕的男人,带着厚实的医用口罩,见我逃开第一下,又冲了过来,两只粗壮的手臂都攥着匕首,闷声吼着,像一头笨重又气急败坏的犀牛。
乍一看,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可笑,我还算灵巧地避开了前几轮,却发现对方仿佛力气源源不绝,而且有股市井气很重的莽气。
我原担心是真的暴露身份,引来了父亲的仇敌,但忽然又觉得这人比起那些做脏活的杀手,更像个不专业的地痞混混。
不过,我此时已没有胡思乱想的机会了。
我开始脱力了。少时受过的伤让我的体能和持久性远低于正常成年男性,能撑这么久已经算是勉强。
壮硕男人用刀砍来的动作越来越杂乱无序,却也同时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厉。
刀锋闪闪,我的手臂一阵锐痛,这一下,我没躲开。
在往后的几次,我都没能躲开,只能尽力避开要害。很快,我的腰侧、手臂、腹部开始渗血。
失血让我有一瞬间眩晕,那人挥刀的速度在我眼里仿佛无限拖长,而我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挪动脚步都带来大量的喘息,我满头冷汗。
命运就是这么幽默,像个垃圾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开出什么鬼来。前一会儿,我还琢磨着要祁昼的命,好让自己活下去。这下好了,那该死的被困废墟还没到时候,我难道就要先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了?我这预言能力到底是个什么逻辑,还是说我无意间做出了什么改变,导致死期反而提前了?如果是这样,又是谁为什么想杀我?我的身份到底暴露了吗?
然而,在刀即将刺入我胸口的那一刻,这些错综复杂的分析却都一下消失了。反而,我忽然想到了一部很久以前€€€€十年前,看过的电影,叫做《生死停留》。
具体情节我都忘的差不多了,前面一百多分钟讲的是拯救自杀者的故事,是西方艺术家惯常喜欢的意识流风格,无聊且不知所云,我朦朦胧胧睡了半场,却没有错过最后转折性的十五分钟€€€€原来前面的一切都是主角车祸濒死瞬间构思出来的虚假幻觉。
其中一名角色说:“如果这是梦,这世界都是在你的梦里。”
我当时年轻半懂不懂,只是这个转折觉得挺有意思,学舌似的把这句话用第一人称英语重复了一遍,却忽然有了几分怅然。
因为巧的很,我的梦境与常人不同,并非全是虚幻,而是有预知梦。并且预知梦又常与死亡联系。梦中,我会被死者临终的情绪感染,甚至共享一部分死者的记忆碎片,这种绝望的共情有时也会让我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电影响起了背景乐,身后有人走过来,将一杯温水放在我手边,他低头时,也用英语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就像风一样擦过我的耳畔。
他说:“即便是梦,我也陪你。”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那杯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淌过我冰凉阴冷的脏腑。
€€€€回想起来,许多年过去,我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荒诞可笑的谎言。
然而,此时此刻,十年后的现在,在我即将被杀死刺破心脏时,他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挡在了我的身前,他的后背贴着我的前心,一片灼热,原来是淌下的血。
原本刺向我的刀插入了他的左肩。
路灯照亮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毛茸茸的、闪烁微弱的光下,看见了祁昼。
他的血蹭在我的心口,而他眼神中那片始终萦绕着的深雾似乎被光驱散了,露出一片透澈的蓝。
带着锋利锯齿的尖刀还深深卡在他的骨头里,鲜血如泉,祁昼却如没有痛觉的钢铁一般,挡在我身前。
而同时,他就这么借着壮汉失去武器的短暂机会,狠狠一拳打去!
第28章 初恋
祁昼伤的比我重。
先后赶到的警察和救护人员都提醒了我这一点。虽然没有伤及致命要害,但伤口比现象中深,造成了大量失血,祁昼很快陷入休克状态。
我几乎是恍惚地和他一起下了救护车,看他被推进急救室,下意识地要跟进去,直到被护士挡住。
她问我:“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茫然地摇头。
“那你是他什么人?”护士没等我回答,又语速飞快地换了话题:“算了,别浪费时间了,你快叫他亲属来吧。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先输血,不排除要手术或者危急情况签字的可能。”
她说完,又急匆匆地跑进了手术室。即便是深夜,医院急诊室依然人人焦急匆忙,不断地提醒这里的人,耽搁哪怕一分一秒,可能就是耽搁了人家的命。
但我不知道该为祁昼联系谁。
祁昼现在表面看着金尊玉贵、高高在上的,其实早在高中便父母早亡,孤家寡人一个,茫茫人世,没一个血缘至亲,更没一个能推心置腹的人。
他和我,其实是一样的。
我迷茫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眼前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闪过祁昼为我挡刀的那幕。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注意力转向理性的一边:那袭击我的壮汉被祁昼击中左眼,短暂失去行为能力后,我顺利制服他并报警,现在那人已被警察带走。或许等到天亮,我就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了。而在此之前,其实我应该先尽量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对最坏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我现在脚下一点也不想动,除了这里哪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心跳剧烈,口中发苦,强迫症似的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
而同时,我的思绪又第无数次不受控制地转回了祁昼受伤的那幕€€€€这个疯子!他是故意调整姿势迎上去,让刀卡在自己的骨头里的。因为这样对方会短暂地失去武器,无法继续攻击他……和我。
我低头看着衬衣上的血迹。有祁昼的,也有我的。映着衣衫质地的暗纹,像两片纠缠交融的红海。
“哎,你怎么还傻站在这儿?”手术室门忽然打开,出来的还是刚才那个急性子的护士:“行了,我们已经查到他的紧急联系人了,叫’贺白’,但是手机打不通,你认识这人吗?快帮着通知一下!”
“……什么?”我怔住。
护士却没空理我,已经回了手术室,白色的门关上了,阻隔了令人焦躁的“滴滴”声€€€€那或许是祁昼心电检测仪的声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才发现它的屏幕已摔得四分五裂,开机失败。自然接不到任何电话,也查看不了微信上祁昼发的最后一条信息了。
祁昼的紧急联系人居然是我。
这意味着,在他无意识情况下,我可以左右他的治疗方案。如果祁昼做了更多授权,我甚至可能会成为他的意定监护人,可以在他的手术单上签下至关重要的决定,比如……放弃治疗。
他竟然把自己的生死授权给了我€€€€一个其实想杀他的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祁昼真是蠢得可笑、可怜。
我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觉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从我的心脏底部刺入,缓缓剖开€€€€然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身上的伤口在疼,左部肋下还在渗血。
路过的医护人员跑过来:“你哪个病房的?怎么伤成这样还在这里乱跑!”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要扶我去住院部。
我下意识地看向紧闭的手术室门:“……我在等人,不走。”
“都这样了还等什么?”对方是名带黑框眼镜的中年女医生,原本语气严厉,却在看到“手术中”的字样时神情缓和下来:“……你爱人在里面啊?唉,别担心。你得自己好了,才能照顾别人。”
这家医院手术中会滚动病人的部分姓名和年龄,没有性别。医护人员显然将我和祁昼当作了夫妻。我心中只觉今晚的一切事情,前所未有的荒诞,无论是“爱人”还是“担心”亦或是“紧急联系人”,每样都错了。
而就在这时,手术室门又一次开了,这次祁昼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
医生说:“病人家属呢?”
我立刻下意识地高声应了。
“应该没什么大事了,”手术医生说,“住院观察一晚即可。”
等随祁昼回到病房,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甚至被攥紧的指尖印出了血痕。
……
我和祁昼被安排在同一间。
这还是那路人女医生特意招呼的€€€€虽然
对于我和祁昼是同性略有惊讶,但她似乎很快将这种情绪转换为了唏嘘,一直用一种让我发毛的神情目送我们一路。
我基本都是皮外伤,外科医生为我简单缝合处理伤口后便离开了病房。急诊病房便只剩下我和祁昼两人。
他还在手术苏醒期。医生交代因为麻醉原因,两小时内一定不能入睡,需要有人看着。
我先试图再次开机手机,发现它的确已经彻底成了砖,只能回头看看能否修好。我倒不是心疼这只手机,只是想看祁昼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非常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怀疑过……我是周灼。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可以直接问祁昼的。
于是,我直起身看着他,就想开口。月光从窗棂中微微投入,散在他苍白的眉眼上,安然恬淡。
我忽然凭空生了几分退意。
什么事都明天再说,我对自己说:今晚我们都累了,先算了吧。
这时已是深夜三点,万籁俱寂,忽然松懈下来,我只觉困意上涌,头痛欲裂,失血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眩晕。我的眼睛就要阂上,又忽然想到医生的嘱咐,半睡半醒间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激灵,睁眼去看祁昼。
他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露出一点眸光。我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是睡是醒,就有些紧张,便喊他:“祁昼!”
祁昼的眸子轻轻动了动,喉结滚动,“嗯”了一声,嗓音低哑,带着些和平时不同的慵懒温顺。像只懒洋洋的狮子。
醒着就好。我心头大松,知道刚手术完人还很虚弱,并没有和他聊天的打算。
我发现病床下有滑轮,便灵机一动,将我的床挪过去,挨在他的边上,又将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拉开,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祁昼苍白锋利的侧脸。
我发誓,当时我昏昏欲睡,脑回路笔直,心无旁骛。做这些举动纯粹为了更方便看着祁昼不让他睡€€€€直到某一刻,祁昼侧头,与我面对面,四目相接,我和他那对灰蓝色的眼睛长久地对视着,呼吸相闻,睫毛几乎都要贴上了。然后……我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明明重逢后再亲热的事也做过,我此刻却忽然有些不太自在,就找话说:“你想喝水吗?”
祁昼依然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微弱的床头灯下,他瞳孔中的蓝色泛着淡淡的暖色,又仿佛漾着水汽,看起来难得的顺从。
我忽然有些恍惚,因为总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看着我了,又或许是重逢后我一直没有心平气和、安安静静地注意过他的神情。
他的嘴唇有些干燥起皮,应该的确渴了。但我怕直接喝水会呛入气管,便跑出去买了棉签,再蘸了饮用水,轻轻在他唇边抹着。
他的唇色因失血而苍白,沾了水后便像块莹润的玉。我拿着棉签轻轻触碰着,只觉他的唇部极其柔软。他很配合乖顺,微微启唇,让水顺着唇部流入……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他的喉结和唇舌。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是曾主动吻过他的。
我第一次的确也是和祁昼。十年前,他是一尘不染的高龄之花,是我恶劣爱玩,刻意引诱。
所以,之后……我将自己最大的秘密、一颗真心、身家性命捧到了祁昼面前,人家却弃如敝履,也算我自轻自贱、自作自受。
那两个小时,我竟真的撑住了没有睡着,这让我对自己的意志力十分满意,如果不是过程中有几次半梦半醒,头撞到病床铁扶手磕红就更好了。
天蒙蒙亮,大约五点时,医生过来说祁昼一切正常,基本脱离危险,可以放心了。让我休息一会,有事护士会叫护工。
护工是个中年女性,还在边上热情地帮腔,对我说:“头一回瞧着自己就是病人,还撑着看护别人的。你脸色难看死啦,刚才就该先休息,阿姨我帮你看着。”
我被他们说愣了:对啊,既然我已经请了护工,为什么非要自己守着祁昼?
我又迷迷糊糊地想,而且,我是要杀祁昼的,让他莫名其妙地因为麻醉后遗症睡死过去,不是正合我意?我刚才撑这几小时,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就抱着对自己莫大的疑惑睡着了。
这一晚,我躺在祁昼边上的病床上,竟然睡的很沉。十年来,我在不吃安眠药的情况下很少能睡得这样好。
而且,我既没有梦到死亡,也没有梦到白日那些沉重烦恼的事,而是梦到了十年前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