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56章
作者:余三壶
深山之中,乌云密布,天际间雷声隐隐,如战鼓激荡。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山间的河流仿佛突然被激怒,波涛汹涌,猛兽般咆哮着,挟带着泥土与石块,肆意冲刷着山林。
树木在风雨中摇摆,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大雨如鞭,无情地抽打在树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不知不觉间,我们脚下的泥底山路已变成了泥潭,泥浆随着雨水流淌,混杂着草屑和枝条,从身侧的峭壁悬崖汩汩而落。
肩膀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一把,我踉跄地后退了半步,擦着耳边就是一声巨响,竟是一块巨大的落石!如果不是祁昼拉开我,估计我当下就被砸中了,而再一抬头,却见更多碎石正从高处的岩壁坍塌!
€€€€是山体滑坡!
“周灼!愣着做什么!找地方避险!”祁昼一把拉住我的手,厉声吼道。他从未露出过这副样子,我心头一惊,当下顺从,刚跟着他跑了两步,却见那蛇男被半绑着,跌跌撞撞地往另一条山路跑了。
祁昼也看到了,当机立断对我说:“不管了。等下山立刻报警封路,一定能抓到他。你先顾好自己安全€€€€”
我刚想点头,便见那渐渐远去的人影忽然一颤,像是脚滑失足,一连滚了几步。而同时,雨越来越大,洪流也越来越猛,泥石流如同觉醒的野兽,一路咆哮着,摧毁了一切。树木在泥流中挣扎着€€€€然后其中一棵粗壮的松树倏然而倒,正砸在那蛇男身上!眼看必活不成了。
自然面前,人的爱恨躯壳,万分渺小。
我跟着祁昼一路逆着滑坡方向向两侧高地跑,他指导我护住头部,尽量避开危险脆弱的峭壁。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这座山当作主场,并想在这里杀死祁昼的想法有多么自以为是。祁昼是在挪威高山上长大的,他的野外生存能力远胜于我。如果不是祁昼帮忙,我估计有几段泥路会直接滑下山崖。
十几分钟后,我们跑到一处溶洞前。雨势丝毫不减,身后岩石滚滚如催命符,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地拉着祁昼冲了进去,身后泥石流的轰鸣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溶洞入口阴暗潮湿,岩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水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泥土的腥气。洞内的温度显著低于外面,令人感到一丝寒意。
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努力让心跳平静下来,耳边是水滴在石头上轻微的回响,回头看向祁昼:”这里€€€€”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轰响,山石从崖壁上滚落,伴随着碎石的撞击声,瞬间封住了洞口!我还没来得及惊慌,一块约莫拳头大小的石头从顶端滑落,像子弹般直击而下,重重地砸中我的左腿,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我闷哼一声,几乎要跌倒在地,只能勉强抓住石壁以稳住身体。
“你怎么样?”祁昼脸色大变,低头查看我的伤势。
我痛的说不出话来,恐怕骨头是断了,至少是不能走了。
祁昼扯开我的裤子,用随身纱布包扎。我只看到那边血肉模糊,还隐约可见一点白骨,鲜血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映衬出一片阴暗的红色。
而更糟糕的是……我听到洞内传来水声,越来越急促的水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流渐渐增多,暗流开始在脚下涌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水位的上升。
“我死不了,别管了,快找出口。”我忍着疼,推了推他道,“我们进来的入口被山石堵住了,这里面在涨水,而且我们没有食物,一定要找到其他出口尽快出去。”
然而,祁昼很快带来一个坏消息。
溶洞空间不算小,却只有那一个被堵死的出口。
第82章 大结局(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陷入了一片沉默。溶洞的空气也因水汽而变得沉闷。
“别太担心。”不知过了多久,祁昼说道,“我看过了,水流上涨速度不快,至少能撑几个小时,到时候雨一定停了,水位就会停止上涨,不会窒息的。”
他又恢复到了平时镇定从容的模样,即便浑身狼狈,额角和身上都是擦破的血痕,但落在祁昼身上,却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什么都能解决。
我没来由的觉得安心了一点,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忽然又觉得自己万分可笑。
€€€€是啊,多可笑。我一个本来打算杀人的,却把自己坑到九死一生逃命。我原本打算杀的人,现在竟带给我安心的感觉。还有谁比我更可笑的吗?
我根本不敢看祁昼,只是囫囵应了。
伤口被包扎好后,我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梦里只觉得周身冷的厉害,听到有人在低声喊我的名字,费尽全力才睁开眼睛。
“周灼,吃点东西再睡……你发烧了。”祁昼递给我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泡在温水里的几块牛肉干。边上不知何时起了个小火堆,是祁昼用树皮和草搭起来的。
他说完,又递过来一个药瓶:“这是抗生素。吃完饭后把这个也吃了。这么大的泥石流,估计山下民宿也会受很大影响,而且山体溶洞会增加营救难度,我们又没有信号联系外界求援,需要做好短期内没人来救的准备。”
说完,又像是为了安抚我似的,祁昼补充道:“但好消息是,溶洞内部目前不涨水了,落石没有彻底封实,因此空气也充足。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生存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还有多少吃的?”我问。
“足够。你不用管这些。”祁昼淡淡打断我:“把牛肉吃完然后吃药睡觉。”
又来了,祁昼式独断专行。
我睡出了点力气,立刻回怼:“凭什么不能管?”
祁昼随手拨弄着篝火,好整以暇道:“就凭所有的补给都在我这儿,你什么都没有。”
我:“…… ”靠,好有道理。
若是之前,我早给他气的跳起来转移注意力,将这事糊弄过去了。如今,我却一点也没有心情,盯着祁昼道:“正因为所有的食物都在你那边。我才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祁昼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
“你明明知道了吧,”我一咬牙,将话说了透彻,“你已经知道了……我接近你,我将你约出来,我带你来到这座山€€€€就是为了杀了你。祁昼,我想你死,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祁昼坐在火边,一言不发,他半边面容笼罩在柔和的光里,另半边则陷入沉沉的阴影,明暗莫测。
“祁昼,别装聋作哑的。”我破罐破摔地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想怎么样,说出来,给个痛快的!”
事到临头时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判决之时。我烧的头晕目眩,刚才半梦半醒间又梦到了祁昼杀死我的那幕,我的视线停在他口袋里露出一点的瑞士军刀上,根本无法挪开。
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清晰了。无论祁昼之前是怎么想的,在现在,我们上了这座山后,他现在明知我想杀了他的情况下,现在食物缺少的情况戏,救援遥遥无期,两个人几乎不可能一起获救的情况下,他若要在后面粮食紧缺时,杀了我,博取他自己的生存机会……实在是合情合理。
……连我都不能责备他。毕竟,是我先对他下手的。
命运何其可笑,说起来,若是我不做这个预言梦,不将他骗上这座山,不想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或许,明明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腿部受伤也让我无从反抗,我只想他给我一个最终裁决。
但祁昼又一次让我失望了,他没有回应,只是强迫我吃完牛肉和药。抗生素药效发挥作用,再加上手上高烧,我很快又一次昏睡过去。
那段时间,我反复半梦半醒,梦里仿若听到一支若有若无的曲子。是挪威的《晨曲》,也是祁昼少年时很喜欢在卧室里放的歌之一。
祁昼一直在我耳畔哼唱这首歌。
当我再次彻底清醒时,周围一片漆黑,安静的甚至听不见祁昼的呼吸声。我心中一紧,打开手机手电,猝不及防看见祁昼苍白发青的脸,他的眼窝深深凹陷,嘴唇干燥起皮,衬衣上是干涸的血迹。
€€€€这已经是我们被困的第四天了。
“……我们还有多少食物和水?”我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祁昼终于回答了我。他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
事实上€€€€对于直到现在才断粮,我都万分意外。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在祁昼脸上,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这让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他自己没吃东西吗?
祁昼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过了一会,他笑了笑:“烧终于退了,那我就放心了,既然醒了,便最后聊一聊一些没说开的事情吧。”
我的确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连腿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也消肿了,只是还不能站立。我本来正舒展着筋骨,闻言心头莫名一紧,望了他一眼。
“阿灼,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猜到你想杀我的吗?”祁昼忽然轻轻说道,那语气仿佛聊我给他带了份外卖似的轻松,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最开始就知道了。”祁昼说,“刚重逢的时候,你拧开钢笔,往水里放毒时,我看到了。”
我只觉头脑轰然一响,一切不合理突然都有了解释,有一瞬间,我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几乎有点结巴道:“那你……那你……”
“那我为什么不揭穿你,还把你留在身边吗?”祁昼笑了,换了个姿势靠在岩壁上,“答案你之前已经说过了。你真的很了解我,我性格里流淌的是极端偏执的血脉。我要得到你,那便必须得到,并且必须是你,无论你到底有多危险。更何况,你说的对……我太傲慢了,我自信可以征服你,像养一条蛇或者一只猎豹那样,拔掉你的毒牙,驯化你致命的性情,让你的身心都属于我€€€€我曾坚信自己可以做到。并且将你的所有反抗……无论是言语抵抗还是下毒杀我,都当成是胜利路上的一点小障碍,它们的存在让胜利的果实显得尤为鲜美。”
他又一次说着平时能轻易激怒我的话,但此刻我却顾不得这些,我觉得祁昼的状态有些异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这些话。他从来是刚愎自用、懒得解释的。
“所以,事到临头,你也不拥有什么心理负担。”祁昼柔声道,“说到底,不过是我自以为可以掌控你,掌控所有的麻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自食其果罢了。”
……他到底在铺垫什么?我甚至有些惊恐地看着祁昼,说不出话来。
“阿灼,人在什么都不吃的环境下可以活一到两周,不喝水的环境下最多能活三天,我们已经一起被困在这里四天了,救援队不知何时会来,若是两个人一起饿死,实在没有必要。”
……开始了……是,梦里祁昼说的话。
然后,我听到了“哧喇”一声,那是祁昼那把瑞士军刀弹出的声音。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比如,此刻我有利器,你没有。我可以自由行动,你的双腿受伤了。所以,我可以把食物全部给你,逼你吃下,也可以决定接下来的事情……因此,注定由我来决定我们谁生谁死。只能活一人,认命吧。”
祁昼话音落下,雪亮的锋刃划破黑暗,也照亮了他清冽的眸光。
€€€€然后……他将刀反手递向了我。
“我四天没有进食喝水,如果救援队三天内还不能到,一定撑不下去。”祁昼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道,“若是这样,到时候你不如杀了我,自己活下去。”
“只剩下我了。我是最后一个对不起你的人。周灼,杀了我吧。”
他平静地将刀……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什么意思啊。
…………开玩笑的吗。祁昼这是在做什么。该死,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演情圣?他是太入戏疯了吗?他是祁昼啊,冷漠无情,从来游刃有余的,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他是偷走我命运的小偷,是抛弃我的背叛者,是监禁我的强奸犯……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在做什么。
……他这样,让我……让我……
我忽然面色涨的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打掉了那把刀,然后用我想到所有恶毒的话毫无逻辑地辱骂着祁昼。
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神色近乎悲悯。
“别哭了。”祁昼叹了口气,指腹擦过我的面颊,“周灼,你不是从小就爱说男人流血不流泪的吗。何必为我哭呢?不值得的。”
不值得?是谁不值得?我要杀了你啊!
我只觉此时此刻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和祁昼相识相处这么久,场面第一次完全逆转了,武器在我手里,我虽然受了伤但是吃了所有的食物,因此比祁昼强壮许多€€€€但该死,我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更觉得处于下风。
我一把扯住祁昼的领子,粗暴地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烧的比我最开始烫不知多少。再扯开他的衬衫……全是血。他腹部有一块很长的伤口,而且很深,大概率伤到了内脏。
他妈的我的手都在发抖。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害怕过,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害怕什么。我真恨我自己啊。
“祁昼,你在说什么鬼话?打起精神来!”我一边颤巍巍地想办法处理他的伤口,一边厉声喝道:“我不许你死!你是因为我才弄成这样的!你死了我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你这个自私鬼!”
祁昼垂眸笑了笑:“你都说了我是那样自私自我的人,或许我就是故意的呢。明知你要杀我还是要上山,明知你不爱我还是要强求……人有时候就是要追求极端危险又有不可及的东西,才能确定自己活着,确定自己的意义啊。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登雪山的极限爱好运动者呢。”
我简直要气笑了,祁昼是烧晕了神智不清吧,居然把我和雪山比。但是清理完他的伤口……我就笑不出来了。
只比想的更严重许多。
我沉默了半晌,冷冷道:“你这回可算是把自己也坑进去了。全输了。”
祁昼笑了笑,轻轻摇头,却没再说话。他应该的确也再没有力气了。
我忽然变得十分害怕,每过一会便要看看他是否还活着。又过了一天,祁昼突然清醒了一会,问我是否好奇名单的事情。
我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父亲的名单的确一直让我非常疑惑。我真的根本不知道那份所谓的名单到底在哪里,有时候甚至怀疑是父亲故弄玄虚,根本没有过那种名单。
“名单是存在的,我现在告诉你它在哪。”祁昼靠在我耳畔,轻轻说出了一个地方,“……获救出去之后,你把它取出来。如果以后还有人找你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的。阿灼,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很放心。”
“你……”我心跳飞速,一个可怕的、颠覆一切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名单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当年你父亲给我的。”祁昼轻声说,“我一直很佩服他,在我所识的人里,他的决断力和手腕是绝对顶尖的。就凭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当时的我€€€€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高中生……这一点来说, 便是少见的魄力。”
我想起来了……在父亲死前的最后一晚,他曾让我出去,单独和祁昼说话。原来便是那时,他给了祁昼名单。
那晚,父亲对祁昼说:“收好这份东西,用你的性命和全部能力来发挥它的作用。你要立刻远离周灼,因为他身边很快会聚集许多觊觎这份名单的人,所以如果你们还在一起,你一定会被注意到。而只有这份名单安全地存在,又不被找到,才能保住周灼的命。你要先保住名单,再在未来羽翼丰满时帮他€€€€年轻人,你必须发誓可以做到。这是你欠我们家、你欠周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