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55章

作者:余三壶 标签: 近代现代

  我一直走在前面,祁昼或许也意识到我不想和他靠的太近,落后我十几米。

  €€€€于是,我便得了机会,换了两根引路绸带的位置。

  我选择这座山是有原因的。在十年前,我就是翻过这相连的几座山逃亡。

  我熟悉它,因为我曾差点死在这座城区交际、平平无奇的深山里。我当时没带什么装备,只有一件冲锋衣,也没什么野外露营常识,晚上就蜷缩在树脚下入睡。其实也睡不着,只觉得半夜里浑身发热,脱了外套,才突然意识到是失温加高烧的身体反应,不然或许那时我就会冻死在山里。

  我活过了那一夜,继续跋涉,食物又不够了,便偏离轨迹去找吃的,就在饿的精疲力尽之时,看到了一棵果树,当下快步跑去,结果脚下虚浮,狠狠摔了一跤。

  我疼的龇牙咧嘴,低头一看膝盖皮开肉绽,再定睛细看前方却直接吓清醒了,在重重藤蔓掩盖下的,竟不是山壁,而是陡峭的悬崖绝壁!

  €€€€我还记得那处峭壁的位置。也知道它多有迷惑性。

  我现在调换路带,就是为了带祁昼去那里,然后因他不小心失足坠崖,或者将他……推下去。

  “周灼,你停一下。”

  我不自觉心头一颤,祁昼不知何时已站到我身侧,扣住了我肩。他微蹙着眉,神情和平时很不一样。

  “你听到人的脚步声了吗?”他说。

  我心里有鬼,不自觉地手头起了把冷汗:“什么意思?”

  祁昼侧头看了眼身后,只有丰茂的植被在风中€€€€作响。

  今天应该的确会下大雨,明明还是早晨,天色却已比出发时暗沉了许多,像将怒未怒的神魔。风呼呼怒卷着,我拉上了冲锋衣的拉链,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颤。

  “没事,你没听到就好,可能是我的错觉。”祁昼却忽然改了说法,“而且这也是通用的徒步路线,或许有别的人也走这条路。”

  €€€€不,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回答。且不说这天气进山有危险,估计当地人都不回来……更关键的是,我还调换了路带的位置。

  我带祁昼去的是一条死路。

  所以,如果真有人在我们后面,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或者他们,在尾随跟踪我和祁昼。

  我想起了昨晚李云湘说有人在跟着我。

  难道我才是他们的目标?

  若当真如此,他们又是怎么确定我的身份的?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祁昼身上。

  “累了吗?怎么不走了。”祁昼在我身后,从背包中拿起水喝了几口。

  天色更暗沉了。而现在,我们面前的岔路全都没了,只剩下唯一一条道,掩盖在青葱林荫之中,通向的却是绝命悬崖。

  我微微迟疑,还是点头道:“对,我累了。你走前面吧。”

  祁昼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而后顺从地越过我往前去了,

  只是山路狭窄,人行走都是挨着陡峭的崖壁,脚步重一点,便见落足之处沙石滚落万丈悬崖,一路上山,八成的山路都仅容一人通过。

  于是,祁昼通过时,我只得侧身紧紧贴在崖壁上,给他让出空间。祁昼不像我这样畏寒,他的冲锋衣袖口束起,温热的小臂肌肉擦过我的胸腹,我不自觉地一阵心跳加速。就在这时,他微微低头,呼吸擦过我的耳畔,用一定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阿灼,都会如你所愿的……保重。”

  €€€€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了吗?

  祁昼话音落下,我竟浑身僵硬,出了一身冷汗,将防水的冲锋衣都浸了半湿,愣在原地足足几分钟。

  直到祁昼驻足回头:“不走了?不是说‘终点’快到了吗?到那里再休息吧。”

  “……好。”此刻,他和往日一样温和无波的面容在我看来只如逼命修罗般可怖。我震惊惶急之下,只觉周身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得几乎发疼,狠狠咬了咬舌侧,尝到满口血腥味,终于冷静下来,沉默地跟着他往前走了。

  两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

  我放缓脚步,始终保持落后祁昼一段,刚好只能看到他一点衣角颜色。同时,我也在心里暗暗推算,他离那段隐藏在藤蔓中、如陷阱般的致命悬崖的距离。

  €€€€估计还有不到五十米了。

  我在心里计算,然后故意放慢了脚步。

  这时,祁昼的背影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

  然后,我听到了前方传来一阵震人心魄的闷响,夹杂着惊呼和山水滚落之声。我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攀爬过去,却已忘不见祁昼的人影。

  雨终于落了下来,从山顶往下望,山腹云雾缭绕,如处云端,不见其底。下面似乎是座湖泊,水汽更盛。

  我再怎么目眦欲裂地去瞧,都只能看到祁昼那墨绿色的冲锋衣挂在悬崖腹部的一棵树枝桠上,隐隐绰绰地掩盖在茫茫雾中,不知那衣服主人已在崖底湖中的哪个角落……粉身碎骨。

第81章 大结局(中)

  再过许多年,我都说不清自己那刻是什么心情,只是一直盯着那衣服看了太久,眼眶都有些发疼发热了。

  我想笑,也觉得自己该高兴。那可是祁昼啊,那样无所不能位高权重,又曾那样玩弄我让我失去一切的人。我除掉了他,我杀了他,这是多么艰难、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抿了抿嘴,却笑不出来,只尝到了自己满口的血腥气。眼睛真是疼啊。我抹了把眼眶,没有泪水。这自然是个好消息,但心口却胀痛得快要裂开,情绪充沛激烈地超越了这具躯壳的承载极限。我仿佛听到了瓷器底部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脆响,里面所有的东西……灵魂、血肉……都从这个破口汹涌而出,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又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无望过。

  看着山崖下的那件祁昼的冲锋衣,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活着做什么。

  €€€€我是说,真可笑。我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他,活下来。

  但当他真的死了,我忽然不太明白我活着做什么。

  我缓缓地站起来,或许因为大脑突然缺血,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我抱住一棵高大粗糙的树木稳住身形,却想到了祁昼身上森林的气息,想到了我逝去的十年……从未去想他,却无时无刻不想到他的十年。

  我忽然意识到,无望在……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恨了。

  €€€€也再也没有人……可以爱了。

  直到,我听到背后林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尖利刺耳的笑声。我倏然回头,却见到一张噩梦里的脸孔!

  是蛇男!十年前曾圈禁我和贺白的夜总会老板!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同了。曾经用发胶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只剩下寥寥花白缭乱的几根,面部还有一条从太阳穴划至嘴角的巨大伤疤,穿着一件脏污到看不出原色的军大衣。

  据说自从严打之后,他的生意一直不好,苟延残喘着,也不知靠什么把柄依仗撑着没被捕坐牢。直到两年前,张琼安以一桩地产收购案,将包括蛇男在内的好几个胸无点墨的投机分子都忽悠瘸了,让他们倾家荡产。

  这些人大多是黑灰产发家,因此张琼安此举也算大快人心。当时,我已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那些人和事,于是只是遥遥洒了半杯酒,又自己饮了半杯。便当我这个没用的废物儿子借花献佛,遥告父母了吧。

  他应该早就被判处十数年入狱。因此,赵知义提到有人在跟踪我,我也没想到会是他€€€€这个我父亲诸多仇人中,最为心狠手辣的家伙。

  张琼安当年曾告诉我,蛇男此人手里一定不止三五条人命。但他太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了,手段阴损,擅长借刀杀人,因此始终没有实证。听说他年轻时曾喜欢上一个女人,人家看不上他,他表面上也不纠缠,暗地里给那女人的丈夫和另一命追求者吃饭递烟,暗中挑拨,最后不知怎么弄的,那二人双双入狱,还连带杀了蛇男当时竞争夜总会主事的最有力竞争者。那女人还真当蛇男是丈夫的好兄弟,去求他帮忙,蛇男一顿讥讽,那女子当晚就和幼儿死在家中,也不知是不是真是自杀。总之是家破人亡。

  我十年前便看得出,此人若是缠上盯上什么人,就是不喜不休。

  “哈哈哈哈哈周灼,周小少爷啊。你可真是只会藏的小刺猬,要不是运气好遇上陈威南想找人收拾你,我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蛇男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双手插兜,缓缓靠近我。我看到了他手中露出一寸的弹簧刀。

  与此同时,当年那些羞辱的、可怖的片段像梦魇一样在我思绪中丛生,我只觉胸口那团纹身又烫又痛,面上却到底学会了一点滴水不露,一边留意周边环境,一边后退戒备问道:“你想做什么?当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家产也被分瓜干净了,纵使我爸有过什么仇人,也该扬眉吐气了,何必费力收拾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呢?”

  蛇男却哈哈大笑起来:“开什么玩笑,真幼稚啊。你还真当那些人逼死你爸又逼你是为了什么报仇啊?当然是为了那份‘名单’。别看我现在这么狼狈,只要有了那份名单,上面的权贵富人为了自己那点丑事,一点争先为我打通关节,包我没事!”

  其实我觉得幼稚的是他。

  条件、筹码这种东西从来只有有资格上牌桌时有用,不然就是怀璧其罪,这点看当年的我便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此刻我忽然没了多说的力气,甚至也没了少年时不顾一切想要活下来的力气。

  “周灼啊,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名单在哪里。”蛇男竟还用了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劝我,“哎,我也是为你好,毕竟你想啊……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要是别人知道你身份了,你还不得回到十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样子啊。你把名单给我,我帮你找上面的大人物运作!”

  他后面的话我其实全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那句“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没人帮我了€€€€难道,以前是……祁昼在帮我吗?

  蛇男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博取我的信任:“好老弟,说实话,你真不该这时候杀了祁昼的。这些年要是没他帮你遮掩,我们早抓到你了,别说他到底打什么算盘,也算有几分用处。而且,你刚才诱杀他,我都录下来了。以祁昼的势力,要是我用这份视频去报警,你怎么可能逃得了€€€€把名单给我,我把视频删了,听话。”

  原来,这就是他威胁我的杀手锏。

  我便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

  蛇男用这份我杀祁昼的证据报警,我被捕,被枪毙€€€€因为杀死祁昼,被枪毙。

  该死,我竟觉得血似乎又灼烫了几分,并不恐惧,更仿佛瘾君子看到了无趣人生中一点值得兴奋的乐子€€€€这是一种多适合我和祁昼的死法啊!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确快要疯了。

  €€€€想一想奶奶。想想贺奶奶。我提醒自己。我还不能死,我还对她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贺白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父母有责任。

  蛇男或许将我的沉默当作鸡蛋忌惮,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回答。

  半晌,我叹了口气:“就算你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份名单在哪€€€€哪怕杀了我也没用。”

  “先别急着拒绝,我们谈谈条件……”蛇男表面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眼里却有狠戾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扬起登山杖一挡,正撞上蛇男手中锋利的弹簧刀,金属相撞发出一阵让人压缩的锐响!

  他见偷袭被识破,索性也不再装,立时发了狠,手里弹簧刀狠狠往我咽喉、心口、腹部几处要害招呼而来,我当了几下,只觉相形见绌,忽然感觉手里一轻,竟是登山杖断了!想来也是,这种户外产品虽然结实,但考虑轻量负重,大多用轻金属,怎么挡得住刀子!

  登山杖一断,我手臂立刻被划伤一道,鲜血汩汩流出。我忍着疼,一步步将蛇男往悬崖边上引。他已经见过祁昼的下场,当然不会那么傻自己失足。但那边地势陡峭,又雨天湿滑,我比他更有经验。

  然而,与此同时我只觉得自己力气越来越弱,恍惚间,我看到悬崖下祁昼的衣角,忽然觉得心神一泻,最后一点力气也散了。

  就这样吧。我忽然想道:好累啊,我尽力了。我尽力过活下去,应该可以放弃了吧。

  蛇男的弹簧刀就要刺入我的心口。我微阂双眼,却没立刻感到剧痛,电光火石间,余光却见边上藤蔓中有身影一闪而过,然后,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瑞士军刀稳稳地抵住了蛇男的咽喉!

  “祁昼!你竟然没死!好啊,你们合谋算计我!”蛇男瞪着那人,目眦欲裂。

  ……是祁昼。

  我站在原地,恍惚地注视着他。

  雨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越下越大。祁昼背对着我,面朝悬崖而立。乌黑的天幕映着他的身形,山风卷起他单薄的衬衣,猎猎作响。雨打湿了他的肩头,打湿了他肩头的碎发。

  祁昼侧头望向我,对视间,我看到了他黑沉沉的、湿透了的眉眼。

  他从未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融于自然,就像这云雾中的大山,烟气缭绕,明明触手可及,却遥不可望。我从未比此刻……更像触碰他,又更畏惧他。

  原来,祁昼没死。他只是扔下外套来故意假装坠崖,躲在暗处,准备诱出蛇男,给出最后一击。

  一路上,他所有的异常行为便都有了解释。赵知义可以得到的信息,祁昼自然也可以。所以他频繁接打电话,并且警告我有人跟踪。很显然,如果一直在帮我掩饰身份行踪的的确是祁昼,那蛇男的越狱一定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场登山,对我来说是杀死祁昼的局,对祁昼来说,便是引出蛇男,斩草除根的局。

  €€€€只是有一点,蛇男说错了。

  我和祁昼并不是合谋。我是真的想杀了祁昼。

  而祁昼也知道,我是真心想他死。

  祁昼卸了蛇男的匕首,顺手抛给我,然后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将他双手反缚。蛇男估计猜到落祁昼手里落不着好,污言碎语骂个没完。祁昼只是充耳不闻。

  雨势更大了,已经到了眼睫上挂着水珠,面前视线模糊的程度。手臂裸露处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砸的都有些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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