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54章
作者:余三壶
这里面大部分当然是正常的游客路线,只是其中夹杂了两天一夜的徒步穿越线,横穿两座高山,中途一半时间都没信号,需要在山顶露营过夜。这原本也是徒步爱好者的热门线路,并不会引人怀疑。
但山林情况瞬息万变,如果有人故意带错路,一切便会立刻未知起来。且不说无人山林中常见的毒蛇、狼、野猪之类的动物,夜间失温、山间迷路便足以致命。
十年前,我因等祁昼暴露身份被割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连夜上了长途大巴。却在车上又发现了可疑者€€€€一名蛇男手下的打手,我曾在酒吧见过这个人。
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识到,王大仙和张琼安都帮不了我了。我只能自救。估计那人没有立刻动手,也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比如深夜、人迹罕至的高速服务区。
于是,我找借口提前下了车,也不敢回头看,就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敢再搭车,也不敢住宿。这时,我已经猜到王大仙给的假身份证恐怕也不安全了,剩下的唯一生路便是找到贺奶奶,用贺白的身份活下去。
这时我距离奶奶所在的城市约30公里。但我不敢坐车或者接触陌生人坐顺风车,便心一横,从便利店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决定直接翻山过去。
我差点死在了山上。
却也用自己的狼狈和鲜血学会了生存的技巧。
就像这次我和祁昼要爬的那座山,海拔其实并不高,山下又全是民居。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然的可怕,只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又不是什么雪山、热带雨林、沙漠无人区,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近年户外意外死亡也不在少数。若真的出了事,也只会被当作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我不同,我知道如何在这样的山里自然轻易地制造一场生死意外。我有信心,可以在山上自然地迷惑祁昼。也有信心,可以最终在山上活下来。
……
我将行程说的绘声绘色。直把老板听得送了我们瓶自酿酒,朗声直笑:“你这玩的安排好,回头我要记下来,要再有住客问,我就告诉他们!”
祁昼道谢,打开酒给我倒了个杯底。我早就看出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接了几通电话,都是耳机接通,好像主要也是对方汇报,祁昼只是同意或否定。我听不见内容,只觉他神色有时隐约凝重,与平日不太一样。
但说实话,其实他此刻最该小心的是身边的我才对。我自然没什么问的立场。
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提早回自己的房间处理事情,却没想到在这儿听我和民宿老板聊了半天废话。
“哎,对了,两位是……同事还是朋友?工作日一块出来玩这么久,还准备的这么充足,可不多啊。关系真好!”老板笑呵呵地说了句。
我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根据我的剧本,这个问题由祁昼回答会更好。我需要让路上遇到的人认为,这场旅行,祁昼哪怕不是发起者,至少是主动参与的。
祁昼抬眸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又觉得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只能故作坦荡地回望过去。
“……关系的确特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同事,更不是普通朋友€€€€”
老板好像没反应过来,提着嗓子“啊?”了一声。
我的心也跟着一悬,正常人自然做不出在一个陌生偏僻村子里出柜的事来。但我忘了……祁昼是个疯子。他做事从来不受我控制。
我几乎忍不住要打断祁昼了,就在这时,祁昼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我们是同学,相识相知十年的同学。”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跳更猛烈起来。祁昼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威胁要揭穿我周灼的身份吗?
我的确想做回周灼€€€€这十年,我做梦都想以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在父母灵前敬一炷香。否则那天同学会上,赵知义质问我时,我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
但同时我也知道,因为父亲的名单,以蛇男、张律师为首的那些人一定还在找我。我如果此时暴露身份,和找死无异,只会让父亲死不瞑目。
老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大笑着客套了几句。我已经全听不进脑子里,不知干笑得有多僵硬难看,只得低头吃菜,掩饰神情。
再抬头时,老板已不知何时走了,祁昼盛了碗鸡汤放在我手边:“刚才淋了雨,我让老板放了姜丝,你喝点驱寒吧。”
我面无表情地一口气闷了:“你铁了心要把我的身份告诉所有人?”
祁昼静静看着我,反问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堂堂正正地恢复身份吗?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帮你扫清所有威胁和障碍。很快,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你信我。”
€€€€又来了。真恶心。
我冷漠地想:信你?我信你还少吗?下场一次比一次可笑。
十年前,我信你,我父母死,我被抛弃;
十年后,我也曾想信你,下场是被你像狗一样被拴在床上,被性暴力一遍遍折磨、失去所有尊严。
对于祁昼的许诺,我丝毫不觉得温馨感动,只是在心里这样想道:又来了,祁昼总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强势自信,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
我只觉得一股火气在心头翻滚,沉默地咽了下去,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坚定自己杀死祁昼的决心。
“我很喜欢你的行程安排,就按你说的走吧,”一片沉默后,祁昼或许感到了我的不悦,他轻叹一口气,换了话题。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你这几天晚上如果一定需要独立行动,务必小心……今天开车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现在对于祁昼的话,我一律采取不置可否,既留心注意又不全信的状态。
沉默地吃完晚饭,时间其实还早,老板其实还推荐了看日落的行程。
我看出祁昼想去,但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想和他去。于是吃完饭便借口头疼回了房间。这次出行我都抢先订了两间房。自从被他囚禁控制后,只要和他单独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我都有控制不住的创伤应激反应。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好了一些,但依然会让我感到焦虑。
民宿并没有广泛对外商业化,因此即便我们定的是最高价格的套房,依然卫生条件堪忧,墙壁渗水,透着种淡淡的霉味,却与城市里的苦涩的霉味不同,更让人想到森林中腐朽的水汽。
我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想到祁昼。事实上,离我决心杀他的那刻越近,我越会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这个曾背叛我伤害我的人怀有多么复杂深刻的情感。
对此,我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快刀斩乱麻,我越忍不住想他,越更觉得他危险,越更忌惮他。我要在拼命压抑的情绪反扑之前,尽快杀了他。
我最后整理了一遍背包中的装备和地图,又回了一些信息。
即便在和苏玲玲的聊天里,我也会装作无意地提到和祁昼的旅行,并暗示他的主动邀约。苏玲玲毫不怀疑,甚至还打趣我“秀恩爱”,又绘声绘色地发来好几个60s语音絮叨她和李云湘的事情。
都是些生活琐事。只是这几句话里说的李云湘仿佛不是我记忆中认识的那个稳重理性、勤奋、目标明确的少女。苏玲玲眼里的李云湘是腹黑幽默的、又甜蜜可爱,她提起她,就有说不完的话。
……真像啊。真像年轻时的我……对祁昼。
事到如今,其实很多以前在意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比如祁昼和李云湘当年是否有过暧昧情愫。因为事情的结果就是祁昼背弃了我。
到底是这个原因还是那个原因,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过了一会儿,苏玲玲的语音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会才接通,里面却传来一个质地清冷微哑的女声。
竟然是李云湘。她仿佛公事公办地叫我:“贺先生,现在有空吗?有件事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我微微一默,表示可以。便听那头李云湘向对身边人说了句:“玲玲,我有正事要和贺白说。你出去自己玩一会,别偷听哦。”
她竟说的这样直白,我听着都有些尴尬讶异。却远远听到苏玲玲似乎丝毫不以为杵,开心应了。一阵脚步声后传来了房门关上的声音。
“事情比较突然,顺手借一下玲玲的手机。 不过你放心,她什么也不知道。”李云湘果然是聪明人,三两句就把我想知道的概括清楚了,“是这样的。我打给你是因为赵知义刚才突然联系我,说当年整你家的那群人最近因为一些政策上的变动落魄出事了,又不知从哪得了你的一点消息。最近似乎在跟踪你,你小心些……阿灼。”
她说出这个称呼时,我呼吸悄无声息的一窒,面上却只是冷静问道:“为什么要跟踪我?这事你和祁昼说了吗?”
“我不知道。”李云湘坦然道:“你当年的事情我其实不清楚,祁昼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具体的事情或者你家的隐私。这是你的事情,就像今天和你聊的,我也不会告诉祁昼。事实上,从高中开始,祁昼和我聊天,一般只聊学习或者聊你。他觉得自己比较直男迟钝,就找我当僚机。作为报酬,他陪我练外语口语。我们就是这么纯粹直白的互相利用关系……周灼,这么多年,祁昼只喜欢过你,那几副送给祁昼的画,都是他和你的故事。如果因为一点误会就错过了,我这个旁观者都会觉得很可惜的。”
和祁昼说的一样。我知道她也是在帮祁昼解释。
我深深合了合眸,压去所有软弱复杂的情绪:“先不说这些琐事了。赵知义是怎么知道有人跟踪的?”
李云湘沉默了一下:“……具体我不清楚。只知道当年你出事后,赵知义真的当你死了,曾掘地三尺查过害你的人。他其实心里一直内疚当年没有帮你不够义气、但是在怀疑你没死后,这种愧疚又化作了怀疑……算了,我也说不清楚,有机会你自己问他吧。其实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自己和你说,他就说了两个字’尴尬’。”
的确尴尬。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当年最好的朋友自以为正义地拒绝帮助我。而在十年后重逢后,先是嘲讽质问,又送上了这语焉不详的消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该不该相信。
不过,不论真假,我已经不怕了。
十年,我早就躲够了、活够了。不论对于那些想要父亲名单的敌人,还是祁昼,我都只想做个了断。
“谢谢。”我淡淡道,“那我先挂断了,云湘。”
“……等等!周灼€€€€”她突然提高了些声音,“祁昼……一直在等你,他很爱你。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事情,但我了解他,他一定都是为了你好。能不能留点余地?你们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
又来了又来了。
为了我好?留点余地?明明祁昼才是错的那个,是他囚禁我,却反而所有人都在劝我。
“那麻烦你告诉他,”我听到自己漠然道,“如果他真的爱我,那他的爱真是让人窒息。我是个成年男人,不需要别人告诉我怎么是对我好,该怎么活怎么做。”
然后我毫无礼貌地径直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李云湘有没有将这番话转告给祁昼,总之祁昼面上毫无变化。我们像一对不太熟的搭子一样玩了两天景点,品尝当地的流水席,还正好碰上了当地少数民族的婚宴。
夜晚,篝火点燃,当地人大声地唱歌聊天、手拉手舞蹈。在人多热闹的环境,又喝了点酒,我终于放松了一点。跳跃的火焰映在祁昼苍白的面颊上,他轻声哼着当地的歌,问我:“这调子和我祖父那边的有点像,小时候我给你唱过,你记得吗?”
我点头,少年时的挪威之旅,或许是我们最交心的时候了。
篝火星空下,我便也随着他唱了一段。
这是整段旅途中最静谧舒适的夜晚。入夜,我合上双眼。
祁昼在我的人生中从来是不守规矩的特例,比如,在这最后一晚,我又一次梦到了他。
开头并不像个预言梦,而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片段。梦里我和祁昼都是现在的样子,却像两个少年人一样相互依偎着,坐在挪威的山顶,冰冷的露水沾湿了衣角,我却不觉得冷,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祁昼哼一首不知名的歌,歌声入耳,便从相触的指尖一寸一寸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的我睡着了……然后星移斗转,天色黑沉,场景天翻地覆,祁昼握着锋利的瑞士军刀,而他的手竟比刀尖还要冰冷。
“……周灼,杀了……”
大雨倾盆而落,深山林木€€€€。我未听清他的话音,只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就是今天了。
我计划杀死祁昼的日子。
第80章 大结局(上)
我洗漱完出屋,才发现祁昼已经整理好东西在外面等我了。很巧,他正在检查一把折叠多功能瑞士军刀。那东西不大,漂亮的漆红色。可以轻松收进冲锋衣口袋里,除了锋利的匕首外,还有剪刀之类的常用刀具,其实是个常见的户外装备。
€€€€但同时,也和我梦中那把即将杀死我的刀一摸一样。
我瞳孔微缩,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视线无法控制地粘在那刀上。祁昼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将刀收进外套口袋,看向了我。
正在我们僵持时,民宿老板笑呵呵地走了过来,顺手一拍我的肩膀:“咋起这么晚,早饭都要凉啦!你朋友等准备好一会了€€€€哦对了,你们今天要进山吗?我看好像要下雨哦。”
“是这么打算的。”我在祁昼对面坐下开始吃早饭。
“哎呀,要不得要不得!雨天路可不好走啊!你们城里人不晓得,我们这边虽然也算个旅游什么区,但是这两座山里头还是很荒的,里头八成的山路连信号都莫得,有毒蛇有熊,还都是野路,又陡得很,尤其雨天路滑,很容易出事的啊,前几年,还有三个丫头小伙子就在这山里死……”老板说到这儿,可能觉得不大吉利,顿了顿又问:“你们之前有过户外经验伐?要不改天再去山里头吧?”
我有些紧张地看了眼祁昼,内心复杂焦灼。没立刻回答老板的话。
一方面,这次出行我准备已久,包括天气其实也在我的计划之中,若是取消,恐怕短期内再难找到机会。
但另一方面,刚才那瑞士军刀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开始畏惧自己所谓的计划是否又是一次自作聪明,那山里反而成了我自己的埋骨地。
正当我挣扎时,祁昼竟先回答了老板。
“没事。”他淡淡道:“雨天山中水汽重,风景更好。我们还可以露营一晚,早起看云海日出。”
祁昼一说话,老板便闭嘴了。
真让人嫉妒啊,权利和金钱的浸润是男人最光鲜体面的外衣。这些年过去,习惯了身居上位的祁昼哪怕随口说一句话,都会让陌生人不由自主的信服和听从。
吃完早饭,饮了姜茶,我们便迎着蒙蒙细雨上了山。
开头一段走的很顺利,甚至天还晴了一会儿,太阳不轻不重地照着,十分惬意舒适。
路都是泥地野路,十分陡峭湿滑,用登山杖支柱才勉强不至过于狼狈。若是没有徒步经验的旅人,恐怕手脚并用都难爬。而且路十分窄,边上就是泥石悬崖,望下去是连绵水汽云雾,让人不由惶恐惧高。
几处转弯处,偶有系着几根标明某某徒步团队的绸带,这是户外爱好者为后来者标明方向用的。比如前面有分岔路口A和B。正确的是A路线,领队便会在路口系一根,再在A路口几十米处再系一根,跟着走至少都是大家验证过的安全路线,肯定走得出去不迷路,一般也不至于遇到什么太大的危险。每年徒步都会死几个人,大多都是从迷路掉队开始遇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