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53章

作者:余三壶 标签: 近代现代

  “他活不了了,快走!”女孩中的姐姐坐在三轮车前头,发动了车子,扬声对我斥道:“快拿着东西上车,你想贺白白死吗?!”

  那挂坠并不是什么我从前见多的金玉,而只是个十分廉价的木牌子,我咬紧牙,将它戴在了脖子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上了车。

  ……

  不论多少年过去,我始终记得那一晚。

  如果我知恩图报,算是个人,其实应该留在那里和凶手拼个你死我亡。

  如果我真的有去死的勇气,其实应该至少想办法带走贺白的遗体。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只是攥着那块带血的木牌,逃走了。

  我无能、自私、懦弱、贪生怕死。

  但偏偏,是我活了下来。

  ……想来无非是苍天幽默,世事不公。

  我上车后,那名姐姐估计是怕我又冲动冲下去,直接用防身的木棍打晕了我。醒来的时候我们在距离那夜总会酒店五六公里的一个废弃公园。

  姐姐拉着妹妹的手,对我说:“我不敢带她回家了,回去了恐怕还是被卖掉的命。我们想去北方打工。你要一起去吗?”

  我摇头。我的情况比她们更复杂很多,只会连累她们。我不能直接使用周灼的身份,需要先通过张琼安的关系拿到假证件,否则寸步难行。

  临走前,姐姐告诉我一个地名,在这个城市边缘的贫民区,是贺白奶奶的地址。

  我知道,我必须把贺白的木牌送过去,这是我欠的命。

  和姐妹俩告别后,趁着天还没亮,我按照张琼安先前交代的地址去了一条破街中的小店。

  店门没开,我看了看四周,咬牙开始锤那大铁门。乒铃乓啷几下之后,真有人出来了。

  黑暗中一对视,我一怔,对方竟然是曾给我算过命的王大仙!

  “大仙,我是周灼啊!你还记得我吗?”我大喜。

  结果人家理也不理,立刻关门。我连忙拦住,那门夹住我的手背,成了个血印子。我顾不上痛,连忙道:“大师等一下,张琼安让我来的!”

  他鼻子皱了一下,探头看了看周围,然后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由我进了店。

  再次见面,我的境地却千差万别,我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位大仙却也显然没有听我说的心思,他手边还是一堆核桃,随口嚼吧着,含糊不清道:“名字?”

  我愣了一下,呆呆道:“周灼。”

  王大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你要用什么假名€€€€算了也不麻烦了,我直接给你挑张差不多的证件吧。”

  他拿出一个黑袋子,背过身去摸索了半天,给了我一张泛黄的身份证,上面的少年年龄和我相反,面目模糊。当时身份证件信息还没有全面联网,因此才有这种违规乱纪的空子可以钻。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尽快离开吧。”他摆弄了会手机,又递给我一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

  王大仙对我道:“明天晚上有一班离开这里的巴士,你就坐那车走。”

  我拿起那证件,呆呆地看了会那陌生的名字,低头道了谢。

  “别谢了……”他长叹一声,半晌道,“先前也没帮上忙,再送你两个字吧€€€€‘余地’。”

  €€€€余地?我想了半天,比之前还要一头雾水。但回首过去,我渐渐相信了此人真有些本事。

  他之前曾给我两次提示。

  第一次是:“明是非,结善果”;“明哲保身”。

  第二次则只剩下后一句“明哲保身”。

  我猜测,前面那“明是非,结善果”的确指的是祁昼,因为帮了祁昼澄清了秦盈真的事情,我和他交好,间接导致成绩突飞猛进,找到目标,申请到了目标学校。

  而第二次只剩那句“明哲保身”其实更明显不过了€€€€这句话是在让我自保……不要阻止祁昼的车祸,不要将预言梦告诉祁昼,我现在就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那现在这句“余地”又是什么意思?先前两句话都和祁昼有关,那么……是不是这句也不例外?

  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冷笑起来。这位大仙是叮嘱我给祁昼留余地吗?开什么玩笑,人家现在甚至不想搭理我。我刻薄又悲凉地想,祁昼哪怕曾对我有分毫好感,恐怕喜欢的也只是什么也不缺的周灼,现在我对他比草芥还不如。

第79章 已焚

  我走出王大仙的铺子,手中攥着染血的木牌,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至少应该先把东西给贺白的奶奶。

  贫民区都是简陋的平房,地上是臭烘烘的污水。比较幸运的是,贺白话很多,在那几个无眠的夜晚,他很爱嘀嘀咕咕地说小时候的事、他的奶奶和他们的家。那房子窗口插了个破破烂烂的小红旗,是贺白小时候奶奶带他出去玩的时候买的,我立刻认出了贺白的奶奶家。

  原本,我的计划是在那木牌上系一封信,从窗口丢进去。

  但是,就在我对准窗口要扔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若有所觉地望了过来,然后跌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抓弄着,口中喊着“阿白、阿白”。

  ……

  于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急迫而顺理成章。

  我根本没时间考虑,就从天台砸破窗户跳进去。好在老人并不是发急病,只是失足摔倒,我将她扶在椅子上,却发现她的双眼早已几乎看不清人,是个半盲的状态。

  在帮贺白奶奶看膝盖擦伤的过程中,我刚才仓促间往脖子上一挂的木牌掉了出来,被奶奶苍老的手指颤巍巍地抓住。

  “阿白…… 阿白!奶奶的阿白回来了啊……”她那瘦小干瘪的五指忽然仿佛散发出惊人的力道,浑浊的双眼都发出光来,两行泪水静静淌下,她凝望着我,紧紧把我抱到怀里。

  她竟然将我当成了贺白。

  我头靠在她肩上,阂了阂眼,竟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连续几小时,奶奶都抓着我不肯撒手,直到体力不支靠在椅上睡去。我也渐渐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我作为周灼活着,只会不得安宁,甚至还会连累尚且在世的姥姥,还不如索性随父母一起“死”了…… 然后,成为“贺白”。我有了新的身份,奶奶也有了孙子。

  第二日清晨,我半真半假地哄骗奶奶,告诉她自己在这儿得罪了地痞流氓,担心不得安宁,想去临省的另一座小城打工。那里还有完善的成人高考和贫困子弟教育项目,我想在那儿找个安稳的工作。

  奶奶立刻理解成了是想躲贺白那个赌博卖儿子的爹,立刻一边抹泪一边同意了。我让奶奶收拾好东西,买了两张车票。

  我知道蛇男和其他父亲的仇人还在找我,车站之类的地方一定会是重点搜索对象。我担心和奶奶一起走会连累她,便只好又厚着脸皮冒险求了王大仙一次,他找人陪奶奶上了大巴,先将她送去那座小城。

  我打算再乘当晚的大巴独自过去。

  我当时就该走的。

  …… 但是我不甘心。

  自从那夜祁昼离开后,我每个晚上,每个闲暇时间,甚至每次被人拳打脚踢被人侮辱抱头忍耐时,我都忍不住会想€€€€

  “祁昼呢?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愿看看我?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这样卑贱可怜的念头就像有毒的植物,将根茎扎在了我的心头,终于破土而出。

  我给他发了信息,约他在车站见上一面。

  于是,我开始等他。

  结果,很显然……祁昼没有来。

  我在乌烟瘴气的大巴站等了两天两夜。我不敢入睡,即使因为太累失去意识,也很快会被梦里那些追逐和羞辱惊醒。等到最后,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早已对他来不抱希望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真可笑啊,即使事到如今,我还是本能地相信,祁昼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忍不住去书店找了他。自从祁昼母亲死后,祁昼就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假期里,他总是去那家书店。以前,陪着他的是我。

  而那天,我看到了来找他的李云湘。

  之后的事,没什么好回想的。因为我的愚蠢和不死心,被人发现行踪,割喉,差点就死了。还是王大仙发现我,救了我,还为我开了死亡证明,又帮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也因此,我的嗓子毁了,喉咙上留下了丑陋的疤。为了逃亡和隐藏身份,做手术时,我索性请医生微调了五官,又和王大仙三教九流的朋友学了些简单的仪容化妆手段。

  声音变了,脸也变了,气质也天翻地覆。十年过去,恐怕哪怕父亲复生,恐怕都再认不出我来。

  又过了几年,我依然用贺白的“贺”姓,只是把名字改了,用了“白”字。

  从此,周灼已死,世上只有贺白。

  回想我和祁昼十年来的纠葛,最可笑的部分就是,从非要接近他,到非要救他,都是我一厢情愿。

  从头到尾,他没错€€€€只是我珍惜他,他却不喜欢我罢了。

  ***

  “……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来车站找我?”

  最后,千般情绪,爱恨纠缠,我终于对祁昼问出了这句话。

  “我和李云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次我和她在书店见面也是因为你的事情,”祁昼苍白地解释着,甚至逻辑混乱得不像是他,“从头到尾,我只爱过你,周灼……我只喜欢过你。”

  我阂了阂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眼角却有些潮湿。我憎恨自己的软弱,于是只是重复问题:“祁昼,你当时为什么没来找我?我……”

  我等了你很久。

  我等得快死了。

  周灼的躯壳和我们之间的全部爱意和可能,都被那场等待杀死了。

  不是我不想给祁昼留余地。而是过刚易折,过满易亏。爱恨本来就难以分辨。

  我紧紧盯着祁昼,等着他的答案。

  然而,他只是说:“等我们的旅行后吧。等这次结束之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对不起,周灼……现在还不行。”

  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去纯黑的夜幕。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仿佛听到了风里木柴燃尽的声音。

  三日后,我和祁昼的最后一场旅行开始了。

  我选的地方在浙江深山之中。不过为了不显得太过可疑,那一片周边其实都是正常开发的旅游区。我和祁昼开车抵达时已是深夜,住进事先定好的民宿套房。

  两间房。

  此时已是深秋,又受到沿海台风天气的影响,连日连绵细雨。这样的天气自然也算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入住的村子很小,是近年才因旅游业被外所知的。村头村尾不过十几户。村里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至少一半都改成了民宿。民宿本身很有特色,是深色的石头堆砌而成,村名亦与此有关。连绵的水汽将石头映得光滑水泽。小雨为远处连绵的群山布了曾缭绕的雾气,如云如幻。

  一路车程近6个小时,我和祁昼始终没什么交流。这种无话可说,既不像是寻常情侣间的吵架冷战,也不是犹如陌生人的冷淡生疏……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默然。

  我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如果两人之间有着太多不可触及的过去,太多想问想说却又无从开口无从解释的话,反而只得沉默。

  真说起来,此时我们反而不如初重逢时轻松。

  我站在旁边等祁昼停好车,他走过来,在我身侧撑起树冠一样的墨色大伞,挡着连绵阴雨。他的手在我肩头顿了一瞬,像是要拂去沾湿的雨珠,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了。

  老板很热情,送上一桌当地农家菜,无非是茭白之类的时蔬、炖汤的山鸡等等。凭心而论,口味十分不错。菜上全了,老板就拖了张空凳子开始八卦,问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乡里人许多都有这种过度热情的习惯,但我知道和祁昼共同出行一定是瞒不住的,住这里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觉得我们这是场符合情理的相偕旅行,之后就更容易将祁昼的死归咎于意外。

  于是,我放下筷子,耐心且具体地开始讲我们这次旅游的计划和行程。从这村子的风土人情、村记历史,讲到我们五天行程里每天要刷的景点、要吃的特色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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