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火山 灰火山 第17章

作者:ranana 标签: 近代现代

  从来没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说过那样的话。

  再也没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可能那不是正常人会说的话,会给别人的眼神。真挚在常人中已经绝迹了。

  彰桂林说的其他话也浮现在了支€€心头。问题的本质就是矛盾。确实没错。他贪恋这罕见的不正常的真挚,又不愿仅仅为此就脱离正常的世界。有情饮水饱那是神话。他要和彰桂林在一起了,他们怎么过日子啊?天天是生不完的气,吵不完的架,说不上几句话就没法沟通了,出个门,转头说不定他就又去惹事了,不,在他看来他是在做好事,在维护社会风气呢吧?

  这日子肯定没法消停地过,床下不消停,床上肯定也不安生,爽的时候是爽,可这么天天沉迷性爱,对身体也不好吧?到时候别真成西门庆了。

  而且在彰桂林面前,他连刀具都不敢摆出来,花瓶,烟灰缸也得多一个心眼看着,实在不行还得都换成塑料的。谁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他和彰桂林肯定没法一起过。

  支€€用力叹了一声,不想了,肯定不想了。他就摸了下口袋找烟€€€€他现在很需要一些尼古丁来麻痹一下神经,可先前走得急,没带烟出来,刚才又一路想心事,烟瘾都退避三舍了,现在瘾又窜得急,支€€抬头找起了便利店或是杂货店,这一抬头恰好和焦良打了个照面。光线黯淡的巷子里,焦良缩着肩膀站在一扇小门前。他认出他来了,忙从那门前走开,和支€€挥手:“你是小彰的同学吧?”

  支€€这才发现这巷子的周围都是些出租钟点房,都挂着粉紫幽红的霓虹,楼房都不高,全拉着或红或紫的窗帘。街上没有一盏路灯,更看不到什么天眼之类的装置。没有店铺,也没有其他行人。支€€回头瞥了眼,彰桂林到底还是怵这个焦良,不见了,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焦良朝支€€走了过来,还笑着,解释说:“我这抄近路回酒店呢。”

  支€€应了一声:“焦医生,又出去家访啊?”

  焦良走到了他边上:“对,对……”

  他的整张脸发红,发白的发丝松松散散地,衣装倒整齐,只是身上有一股味道€€€€一股腥味。

  支€€犯起了恶心,和焦良拉开了些距离,往前走。焦良问他:“你呢?”

  “我?”

  “你住这附近啊?”焦良的声音轻轻的了,眼睛瞥着周围那些灯光暧昧的钟点房。一双不老实的眼睛上下扫视着支€€,他在不停释放着寻找同类的信号。支€€不喜欢这样的眼神,那恶心的感觉逐渐被厌恶取代,他指着前面说:“我也抄近路。”

  焦良竟跟上了他,追问道:“你真住这里附近啊?”

  “啊……”

  “那你和小彰住得挺近啊。”

  “还好。”

  “你们平时常来往吧?”这个焦良也像牛皮糖,怎么也甩不到了,支€€实在烦他,清了下嗓子,没回答。此时他们走到了几乎没有光的暗处了,焦良忽而拉了下支€€的手,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甩开他的手就问:“你干吗??”

  焦良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说,多和小彰说说话,多陪陪他呀。”

  他笑着靠近支€€,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对他的高中生活啊以前是又恨又爱,现在我觉得他已经能把恨意放下了,那你们这些高中同学就应该多和他沟通沟通感情,对他很好的。”

  支€€蹙眉:“你说的好像能治好他一样。”

  “他现在不好吗?他的状况我们评估过了,正常生活完全没问题了,我看他现在和家人相处得很好啊,都说他比以前开朗了,比以前懂事,和他说一些道理说得通了,他懂得换位思考,不会那么冲动了,我觉得是很大的进步。”

  提起这茬支€€就来气:“他好什么?那他还整天在那儿忧郁?还懂事呢?懂事,不冲动了会动不动就打人,发脾气?”

  要是焦良没撒谎,彰桂林难不成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发病?

  “哎呀,呵呵……”焦良抚了下支€€的肩,动作轻柔,“你不要觉得他是个病人嘛,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嘛,我们正常人也是会忧郁,也是会发脾气的是吧,你顺着他的毛,他就不会发作了。”

  “这就是你的专业建议是吗?”支€€驻足,他拍了拍衣肩,只觉得眼前的这个柔声细语的医生是那么的面目可憎。就是他把人区分成了正常的和不正常的,就是他分出正常的世界和不正常的世界。

  正常的人小心翼翼,不敢暴露半点真实的冲动,他们害怕会被归类成不正常。

  就是他害得一些人只能在夹缝中苟且生存,只能被生活上的矛盾折磨。

  支€€看着焦良,黑暗中只看到一双勾引的眼睛。焦良在摸他的手臂。支€€道:“是你把他弄成现在这样的,你知道吗?你希望他懂事,他不再冲动,你希望他变得正常……

  “你知道他和家人的相处的时候多痛苦吗?他们处处迁就他,他完全没办法像他们展示真实的自己,你说的对,人都是有脾气的,我们正常人发发脾气不算什么,可是,他一个精神病人他一旦发脾气,就算是很小的脾气,那也是大事,不是吗?所有人都带着放大镜看他们的脾气,他的声音一高,他们就会害怕……

  “他知道的,于是他就只好把他的所有脾气,愤怒,他必须自己消化,或者找一个人……”

  支€€深深吸进一口气,他找到了彰桂林和他之间老是一点就炸的问题所在了:“他总觉得我愧对他,所以他能名正言顺地对我发怒,他名正言顺能地破坏我的生活……我真的是一帆风顺你知道吗?我从来没遇到过什么烦心的事,可重新遇到他之后……”

  支€€吞了口唾沫:“归根究底,是你害得我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样,你是罪魁祸首。”

  焦良愣了瞬,随即他就转身快步走开。

  支€€捡起了地上的一块大石头,这个罪魁祸首还想逃……如果他死了,彰桂林的家人是不是就会重新找一个医生治疗他,一个不会伤害他,利用他的家人威胁他的好医生。他的人生是不是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他就能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他就能放下过往的恩怨纠结,不会再认定支€€愧对他,亏欠他了。

  就当是帮彰桂林吧,他帮他这一次,他们或许就能扯平了。这个变态庸医是他的病根。这个人不知道害了多少病人,也算是为民除害了。这么想着,支€€全身的热血都冲上了脑门,快步跟上焦良,举起石头就砸向了他的后脑勺,这一下很重,焦良连一声喊声都没发出来就摔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砸下去的时候,焦良不动弹了。支€€这才回过神来。一种恐惧感攥住了他。他动弹不得,很快他腿软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焦良还是没动。

  支€€吓坏了,用脚尖顶了顶焦良,人还是不动。那热血退潮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这时,焦良动了一下,支€€松了口气,焦良爬起来,看着他说:“你……你干吗……我……报警……你……”

  支€€傻了,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焦良去报警,不然他移民的事就要黄了,不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都毁了。他就完了。

  支€€抓着那石头,却又犹豫了,难不成真的把他杀了??毕竟是一条人命,杀人是要判刑的,周围真的没有人吗?真的没有监控吗?杀了他这尸体怎么处理?现在的侦察手段这么高明,他被抓的话,他一样也完了啊……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一道黑影扑了过来,拿了他手里的石头砸向了焦良。

  “彰……”焦良发出最后这一声,彻底没了声息。

  就是彰桂林。彰桂林给了他最后一击,他还去摸了摸焦良的鼻息。

  支€€问他:“还有气吗?”

  彰桂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那砸死人的石头揣进了自己兜里,去拉支€€起来,支€€忙去挖那块石头,急着道:“你带这个走干吗啊?擦擦干净扔了!快!”

  彰桂林嘘了一声,支€€安静了。彰桂林镇静极了。他拉着支€€往巷子外走,步伐坚定,支€€却越走越腿软,完全是彰桂林在支撑着他,带着他走。他不知道他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他们。他没力气去想这些了。他什么都不敢想。

  不知走了多久,彰桂林停下了脚步,支€€举目四望,这里似乎是个公园。他忙说:“在这儿扔了吧!”

  彰桂林摇了摇头,说:“你从这里去我姐家,就说我去你家找你,硬要住在你家,你晚上要走了,不可能收留我,我和你吵架,你就赌气从家里出来,身上什么也没拿,手机,钱包都没带,只好走去找她,想让她把我弄走,记住了吗?”

  “你说什么呢??”

  “你没见到焦良,也不知道我一路上都跟着你。”彰桂林说。

  支€€撑不住了,吐了出来,他崩溃了,弯着腰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彰桂林,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应该去看你的,我很想去看你的,但是我害怕,彰桂林……”

  他哭着说:“我害怕……”

  彰桂林抱住他:“不会有事的,别怕。”

  支€€也紧紧抱住了他。

第9章

  支€€才开始有些睡意的时候,听到门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就只有一个人的。他忙扶着墙壁站起来凑在猫眼后头往外望去。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彰桂林站在门外掏钥匙。支€€忙拉开了反锁的门栓,开了门,一把把彰桂林拉进了屋,紧接着就又迅速反锁了房门。这一系列动作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做完这些,他靠着墙软绵绵地滑坐到了地上,一双眼睛无力地耷闭了起来。彰桂林弯腰去搀他,说:“进去房间睡吧。”

  支€€摇了摇头,他闭上眼睛不是因为困。他睡不着,一颗心总是悬着,跳得很快,先前浮现的那丝睡意也只不过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了€€€€自打从彰玉林那里回来后他就没阖过眼,虽然他没看过一眼时间,但直觉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他实在没这份闲心关心日子到底过去多久了,就觉得漫长,仿佛过去了几辈子。这几辈子还是一刻都放不下心来的,嗓子眼仿佛一刻不停地被火炙烤着的几辈子,模模糊糊地,他就只有一个印象:他得坐在这里等彰桂林。

  而他闭上眼睛是因为睁着眼睛也是毫无益处,甚至毫无用处的。反正此时此刻,他看什么都看不进脑子里去。脑子里尽是些糟念头€€€€他在网上也算是个名人,好事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他,案发的那巷子想必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那八卦肯定没完没了漫天飞了,要么说他是出来嫖的,要么说他是出来卖的,他同性恋的身份肯定藏不住了,他这样的人进了监狱那可怎么办?被强奸?被打?被逼着给人暖床暖身子,做牛做马?网上会怎么编排他和焦良?网上会怎么编排他,焦良和彰桂林的关系?别说出国了,要是被定性成故意谋杀,那他下半辈子不都在牢里就算不错了。还是得找个牛逼的律师,他记得老周和他提过他认识一个全国都有名的刑辩律,姓什么来着……好像是老周侄子的大学同学,先前把一桩故意杀人硬生生掰扯成了正当防卫。

  对啊,他杀焦良那是正当防卫。焦良先摸了他的手,他以为他要对他做什么……男人强奸男人也是强奸!男人也会害怕被强奸!

  彰桂林扶着支€€进了卧室了,他问他:“洗澡了吗?”

  支€€摇头,他和彰桂林在那个公园分开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隔了几世见到这么一个熟人,见到这一个他一直在等的人,支€€看他时,难免觉得亲切。而彰桂林的脸色如常,一如既往地镇定,甚至多了几分沉稳和可靠。支€€靠在他身上,由着他扶他上了床。

  彰桂林又问他:“有人来过吗?”

  支€€又摇了摇头,歪在了柔软的枕头上,想了会儿,道:“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很模糊,就连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家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彰玉林送他回来的,又像是彰玉林塞了钱给他送他上的一辆滴滴。他真的不记得了。越回忆就越无法追溯,回忆一深入那个夜晚,就只是将他推回那昏暗的巷子,那倒下的焦良的跟前。支€€头痛地蜷起了身子。

  “饿吗?”彰桂林摸了摸他的肚子,“瘪着呢。”

  支€€还是摇头:“我头好痛。”

  彰桂林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说:“你躺会儿吧,我去弄点东西吃。”

  支€€说:“太亮了。”

  彰桂林便关了卧室的灯,一下又很暗,支€€打着哆嗦哀求:“太暗了,别弄这么暗……”

  卧室里暗得像那暗巷。

  彰桂林拧开了床头灯,坐在了支€€边上,瞅着那床头灯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家了,你因为这件事耽误了回杭州的行程,没赶上火车,重新买了一班,我看过了,商务座这个星期都卖光了,下个星期一回吧。”

  支€€呜咽了声,躲在被子里说:“我不回杭州。”

  彰桂林说:“你现在不回,以后总要回去的。”

  支€€一味地摇头,他不想回去,他哪里都不想去,就只想躲在他温暖的被窝里,身边有个人陪着,身边有盏灯亮着。

  彰桂林的目光落在了支€€搁在床头,插着充电线的手机上,说:“我帮你买。”

  支€€一把抢过手机:“你干吗……我说了我现在不想回去啊……我不回去……”他攥着手机说什么都不肯给。彰桂林看着他:“事情都办完了为什么不回去?”

  支€€头痛欲裂:“我不知道。”

  回忆和思考都让他无法承受。他又想哭了。

  彰桂林叹了声,想了会儿,说道:“这样好了,就说你听说最近附近成交的房价,还是决定把房子卖了,你不是之前联系江仞了吗,江仞和我姐说了,说你打算卖现在这套房子。”他盯着支€€,目光柔和,声音也是柔柔的,“支€€,你听好了,你不知道我又回来找你干吗,你知道我拿了你家的钥匙,知道我精神有问题,但是不换门锁是因为你很同情的我遭遇,觉得我很可怜,你知道其他同学都对我退避三舍,你觉得如果你不收留我,我露宿街头是很可怜的。”

  他说:“你是个心地善良,很有同情心,同理心的人,而且你觉得我已经出院了,说明我的健康在好转,这个时候一味地躲避我,你怕对我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害我病情复发或者加重。”

  他说:“如果有人问起我在你家留宿的事情,我怎么有你家的钥匙这样的问题,你就这么回答,你记住了吗?”

  支€€点了点头:“记住了。”

  他的心忽然跳得没那么快了,彰桂林的轻声细语,他给他编的故事和理由恰到好处地安抚了他€€€€在杀人的罪责面前,他不是一个人。支€€瞬时轻松了不少,他吸了几口气,仿佛把失了的魂吸回来了几口。他看着彰桂林,再次点头,为了这份轻松他愿意放弃思考的能力。况且,现在除了记住彰桂林的嘱托,和他统一口径,规避嫌疑,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彰桂林站了起来,要走出去,支€€这才发现他的外套口袋鼓鼓的。好像装着一块石头。他差点没喊出来,扑过去抓住了彰桂林的手便要去翻他的衣服兜,着急忙慌:“你口袋里装着什么??拿出来我看看!拿出来!”

  他摸到那鼓起来的东西好像确实是块石头,硬得不得了,支€€登时暴跳如雷:“你是不是还没扔??那块石头你还没扔??彰桂林!你在想什么呢??”

  彰桂林一把捂住了支€€的嘴,把他按在床上压着:“嘘!”

  他压着声音,瞅着墙壁,神色严厉:“小心隔墙有耳!”

  支€€哭了出来,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彰桂林不停擦他的脸,他的眼泪不停流,他抱住了彰桂林的胳膊哭。彰桂林调整了姿势,靠在床头抱住了他。他道:“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其他的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支€€点着头答应了,不一会儿,他的眼泪止住了,又过了会儿,他在彰桂林的臂腕里睡着了。这一觉睡下去,他老是发梦,先是梦到自己满嘴的牙齿都掉光了,接着梦到自己从高楼上坠落,再就是被鸟群追赶。成群的乌鸦追着他。支€€从梦中惊醒,彰桂林不在卧室里了,床头灯还亮着,支€€瞥见柜子上的手机,拿起来一看,吓了一跳,都说黄粱一梦几十年,他是浑浑噩噩只一天。距离他误了火车才过去了一晚。

  手机上只有零星几条刚收到的微信。支€€点进微信查看,小高找过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买了几号几点的火车票,他去火车站接他。支€€看到自己三个小时前的回复:本来昨天要回的,听说我们家附近一套卖了四百万,大小差不多,我打算找人问问我这个户型,要是现在真能卖出去这个价钱,就挂出去吧,可能晚几天回去。

  小高说:四百万?真的假的?你们那小区怎么突然飚这么高?

  他回:说是要通地铁。是不是很诱人?他还发了个抖眉毛的表情符。

  支€€完全不记得他和小高之间有这样的对话。他赶紧点开和其他人的聊天纪录,他竟然还在微信上正常地回复了父母,姚瑶,甚至江仞的信息。

  他和江仞打听他们小区的成交均价,他甚至还加了个房产经纪,从两个人的对谈中可以看得出来,那人是对门许老太的儿子。

  姚瑶问他,视频录得怎么样。他回:正在剪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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