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引狼入室 民国之引狼入室 第119章

作者:陈鲜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甜文 HE 近代现代

  方绍伦原本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可等他赶回沪城,见到在公寓楼下冒雨等他的三岛春明时,恍惚有些懂了。

  前年的冬天,寒潮来袭,撑伞的贵公子风度翩翩地转过身,笑容得体,言语温存。可今日的暴雨冲刷着他的矜持,从发梢滴落的雨水,无声的漫入湿透的衬衫。

  方绍伦撑着伞从车上下来,叹口气,走到他身边,将伞移过去半边,“春明,你这是何苦……”

  他这番举止,其实让方绍伦感到惊讶。在大少爷的眼里,三岛春明于情感关系上十分洒脱,这也是他当初没有拒绝他靠近的缘由。

  “绍伦,你别这么残忍……”他攥着方绍伦的手掌,试图拥抱他,“我很想你……”

  情感的天平始终难以持衡,在方绍伦断情绝爱的时候,他难以控制地想念他,想念两人在餐桌、酒局上的熟稔,想念野外郊游跑马的欢乐,想念那一两个水乳交融的夜晚……

  方绍伦退开数步,“春明,你曾说过要破除情感的迷障,这大概就是考验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他何尝不知道呢?方绍伦就是他的迷障,如果他能转身走开,就此与之断交,那么于情感上他就获得了自由。再不必为情所困。

  他并非没有为此努力过,这段日子他就在极力抑制对他的纠缠。

  可在这样一个暴雨轰鸣的夜晚,对情爱的渴望再一次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明明知道转身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双脚却像扎根在了原地,半步也无法挪动。

  方绍伦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转身冒雨跑进了昏暗的楼道。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三岛春明蓦地把伞一扔,追了上去。

  上一次,听完戏,他送他回家,也是在这个昏暗的楼道,他揪住他的胳膊,吻住他的唇,方绍伦几乎没有挣扎,在他虔诚地祈求和低声的蛊惑里,完全地奉献了自我……可是这一次……

  方绍伦狠狠地推开他,冷声道,“春明,别逼我恨你!”他转身飞快地上楼,钥匙插入锁孔,片刻之后,铁门“嘭”一声被重重地甩上。

  这一声像是甩在三岛春明的心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雨水在青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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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爷在夏季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沪城。

  他去印缅只是为了躲避纠纷,在东瀛和华国最终签署《停战协定》后,时局逐渐趋向缓和,海面封锁松懈不少,他走水路回到了沪城。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国民政府过于软弱,尤其协定内容规定东瀛军队可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华国军队反而不能在沪城周围驻扎设防。

  此条引发了沪城民众的强烈不满,自发组织了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方绍伦在街头碰到鲁胖子带着城防队员往英总领事馆方向走,看见他,鲁胖子翻身下马,示意罗铁和身后几个弟兄先去。

  “哎,在那抗议呢,都是英国佬说什么调停,还不是偏帮着东洋鬼子!咱华国血性男儿能看得过眼?可不就闹起来了嘛!还打伤了参与谈判的华方代表。”鲁胖子愁眉紧锁,“捕房监狱又得人满为患!哎,兄弟,你不干这个事可真是英明得很!该关的关不了,不该抓的还得抓,别提多憋屈了!”

  他骂骂咧咧地上马走远了,方绍伦听了却是心中一动。他原先就想从戎,可是碍着他爹未能成行,如今可算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打自己人他是绝不愿意的,不管哪个派系,可要是对付外来侵略者他绝不手软!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以致浑身都燥热起来。

  等回到办公室,还在思索着这个事,难道去招募站报名?回头请鲁胖子吃饭,问问这事。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伍爷醇厚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绍伦,我回来了,上家里来吃个晚饭?”

  伍公馆的席面上,只有一道天麻煨乳鸽是荤菜,其余三样都是清淡的素炒。伍爷亲自给方绍伦盛了一碗汤,温声劝慰,“绍伦,你爹跟我一样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的规律。你看开些,要保重自己身体,这瞧着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他看着他喝了一碗汤,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你们年轻人啊,总以为身体是铁打的,一门心思赚钱、奔事业,像定坤也是,近来又弄了个场子,倒忘了头个矿洞差点弄瞎了他那双眼睛……”

  “啪嚓”一声脆响,调羹掉到汤碗里。

  伍爷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又说道,“他也是赚钱心切,只说要在曼德勒置办庄园,又要上仰光买别墅,矿上老手都不敢接的爆破,他穿个防护服,戴个护目镜,就自己上了……那爆破的事是能闹着玩的?热浪把眼镜都炸了缝,多亏曼德勒那洋鬼子医生还有点道行,药水外冲,蛇胆内服,才没变个瞎子。要不然就是挖出满坑的A货又哪里划算呢?”

  “他看着身体硬朗,从沪城回来也大病一场,卢家那小女儿天天不离左右的伺候着汤药,赶都赶不走。振廷就想将两孩子凑一块……之前据说为了拒绝洋鬼子的求婚,让定坤假装未婚夫来着,想来个假戏真做,还找我说合。”

  “我怎么会不清楚定坤的心思呢?劝他们不要碰壁也不听……果然就被拒绝得明明白白,只说要赚钱,无心婚姻也无心情爱啦。”伍爷就像拉家常一样,跟方绍伦絮叨着桩桩件件,他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纠葛,抓了赵文细问,也只能知个详情大概。

  可他洞明世情,知道这两个相爱的人只怕是生了嫌隙。他不偏不倚,总要把知道的说出来。

  方绍伦离开伍公馆回去公寓的路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伍爷感慨的声音,“绍伦啊,人生一世要找个相知的人其实不容易。三十多年前那场洪水带走了我的爱人,这几十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知心人了……要真是各自变了心思,也没什么,人事多错迁,誓言也不是要守到底。”

  “可要是双方都有情……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概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情……”

  方绍伦带着满心的惆怅走到公寓楼底下,一辆黢黑的小汽车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和夫走下来,向他恭敬地弯腰,“方先生,少主病得厉害,请您移步去看看吧。”

  要是平时,方绍伦大概不会如此绝情。可这个晚上,他因为伍爷的话语,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张三在曼德勒经受着伤病,他却在沪城酒后乱性……愧疚已将他淹没,再听不到旁的呐喊。

  “抱歉,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要休息了。”他决绝地关上了楼道门。

  方绍伦内心清楚,即使跟张三已走到穷途末路,他也不应该再跟三岛春明纠缠,快刀斩乱麻向来是处理感情问题最好的方法。

  他因而打算休年假,回月城一趟。

  西南一直有“百日祭”的习俗,逝者去世百日后,家属举行祭拜仪式,可以脱去孝服,日常饮食起居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还没等他成行,先接到老管家的电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大少爷,大少奶奶昨晚上就发动了,可产婆说情况不太好……您赶紧回来吧!”

第100章

  方绍伦坐最早一班火车回月城,准点抵达也是黄昏。方家的司机已经等了半晌,先上来道喜,“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足足七斤六两哩。”

  “啊,那就好那就好。”方绍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司机又嗫嚅道,“……就是大少奶奶遭了点罪,情况不太好……”来之前老管家叮嘱他,要提前给大少爷打个预防针。

  “送医院了吗?”方绍伦皱紧眉头。

  “昨儿就送去了,在甘美医院。”月城的医疗比不得沪城,但也不算落后。

  世纪初,法兰西的天主教就在月城开设了教会医院,后来收归政府,经过改建、扩建就是现今的甘美医院。科室齐全,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滇省政军两界的高层及富商富绅,收费高昂。

  按华国传统,生孩子一般在自己家里,请接生婆上门。会送到医院去,自然是情况紧急。从古至今,女人生孩子都等于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

  方绍伦莫名焦躁,干脆跟司机换了位置,亲自开车,一路猛踩油门,小汽车溅起一路灰尘,终于在天黑前驶进了医院大门。

  刚下车,便看见老管家苍老的身影在门楼处徘徊。他管家理事多年,条理清楚,尽管面上慌乱,仍然一边领着方绍伦往病房走,一边疾声汇报,“……胎位不正,个头又大,接生婆来了几茬都没办法。昨儿就送医院了,医生说只能切开……”

  他这年纪显然是接受不了剖腹产的,皱眉嗟叹,“……我就说这人的肚子哪能切开呢,可二房姨娘说不切大小都保不住……”

  方绍伦心里一紧,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血止不住,得输血,可没成想医生又说大少奶奶血型特殊……”大少爷的脸色已经青中带白,老管家不敢再多说,引着他上了二楼妇产科。

  走廊里几个平日照顾沈芳籍的丫鬟凑在一块,小声啜泣,病房里隐隐传来大宝、小宝的哭声。他俩正是暑假末尾,还在方府住着。

  孙妈妈脚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奶妈手里抱着个襁褓,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看见方绍伦,她泪水涟涟地喊道,“元哥,快,快……”

  像是炎热的夏季突然掉进冰水池子里,冷汗一下子就冰冰凉凉地爬上了额头、鬓角,后背像刷上了浆糊,粘腻着衬衫。方绍伦虚虚地拢了一下孙妈妈的肩膀,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姨娘揪着帕子,俯身向被窝里说着什么。方颖琳靠在五姨娘的肩膀上哭泣,而灵波满脸倦容,手上竟满是血污,蔓英在一旁搂着她胳膊。

  他脚步虚浮地跨进病房,众人齐齐看过来。三姨娘拿帕子捂着眼睛,向被窝里颤声喊道,“芳籍啊,绍伦回来了……”

  方颖琳哭喊着扑过来扯他,“大哥!大哥!嫂子一直在等你……”

  等我?等我……视觉和听觉像有片刻的脱离,那些哭泣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模糊。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何必等我呢?他反正每个月都要回的……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沈芳籍迎出门的身影,带着惊喜的笑脸,“方大哥……绍伦,你回来了?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碗酸汤米线?”

  他踉跄着走向众人簇拥着的病床,裙裾向两边移开,露出了跌坐在床前的男人。

  方绍玮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用手捶着额头,看见他,抬起浮肿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失魂落魄地看过来。小叔子出现在大嫂的产房里,显然不合规矩,反常的情况往往代表着超越规则的危急。

  大宝、小宝也蹲在一旁,摇晃着他的裤管,“大哥哥,他们说姐姐要死了……大哥哥……呜呜呜……”

  方绍伦的心揪了起来,“医生呢?医生呢?!”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回答他的只有低声地啜泣。

  他探头看去,被窝里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连唇瓣也褪了血色,白得吓人。

  脑海里蓦地闪过霓虹光影里那张清纯可人的笑靥,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好姑娘是何时变成了这个模样?

  “芳籍!芳籍!”他低声轻唤,床上躺着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眼帘,垂在被褥的那只手动了动。

  方绍伦忙握住她手掌,“芳籍……”

  “……方大哥……”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这里。”方绍伦用面颊触碰她的掌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沈芳籍转动着眼珠,目光缓缓地凝视在他的脸庞上。

  她动了动手指,微微的温热摩挲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烈地喘息之后,她蠕动着嘴唇,声音细若蚊呐,“……你抱抱我……”

  方绍伦愣了一下,忙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游丝一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方大哥,你……你别怪自己,是我……要保孩子……”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胸口起伏着,手掌颤抖着,方绍伦紧紧握住。她无神的双眼泛出淡淡的光彩,“……真想再跟你跳支舞……”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既没有交托弟弟,也没有牵挂孩子。因为这是无需托付也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她的眼前闪烁的是美东舞厅里摇曳的灯光,飘渺的乐曲,俊秀的青年看穿她的窘迫,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我们跳舞好不好?”

  那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降临在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那曾是她满怀的憧憬与期待,是她决心要捍卫和守护的。只可惜世事弄人,她就此撒手,留给他必然只有伤痛和自责。

  她勉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方大哥……”

  虚弱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方绍玮,秀美的双眼就此合上,羸弱的身躯陡然间重重地跌落在方绍伦肩头。

  方绍伦愣住,压在肩头的分量似乎要将人压垮,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潭底,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

  一旁的方绍玮扑了上来,推开方绍伦,将仍旧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芳籍!芳籍!你看看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芳籍……”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三姨娘见机快,先关上了病房的门。五姨娘和方颖琳抱头痛哭,而灵波和蔓英两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从沈芳籍难产到现下的情形,已经让二人明白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木登登的方绍伦在一旁沙发上坐下。蔓英先开口,“大哥,你要振作起来。产婆和医生都尽力了……”

  灵波扣着双手,看着掌间的血污,喃喃道,“医生说只能二选一,芳籍求我一定要保孩子……”

  方绍伦怔怔地看着她俩,只看到两张红唇不断地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落进耳朵里。眼前的一切变得十分的怪异,每一帧画面都在自动的延长、慢放。

  沈芳籍死了。那个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死了。那个甘愿自毁名声替他抵挡流言蜚语的姑娘死了。

  像是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窒息般的疼痛在胸腔里翻涌。方绍伦垂下头,将濡湿的脸庞埋入双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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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府的白色布幔刚刚撤下又重新挂了起来。

  方家大少奶奶因难产去世,月城民众无不唏嘘感叹。“那姑娘模样长得太好了,戏文里头都说‘红颜薄命’……”“听说留下个小公子?”“可不是吗,命太硬了,克死了亲娘,办不得三朝酒€€……”

  按照月城的习俗,难产去世,丧仪的规格从简,操办的事宜由三姨娘和老管家承担。特地在月湖府邸设了灵堂,沈芳籍待人一向温和周到,相交的世家媳妇们、底下伺候的佣人们都来吊唁。

  就连方颖珊也特意回来了一趟。她在方学群的葬礼上哭到晕厥,对方绍伦没有半句言语,显然厌恨已极。但是沈芳籍去世,她还是来献了三朵白菊、奠了一杯薄酒。

  方绍伦穿了麻服,手执丧杖,沉默地站在灵堂一角。那张惨白面庞上的神情着实有些可怜,方颖珊用通红的眼睛盯了他一眼,嗫嚅半晌,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走开了。

  影壁后绕进来一对相携的俪影,“二爷您来了?”“袁二爷,您这边请。”招呼声不绝于耳。

  袁闵礼拍拍魏静芬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你去送送芳籍吧。”

  他转身向着角落里的身影步步走近,脑海里闪过多年前,兄长去世那个雨夜,方绍伦来看他的情景。

  那时门庭冷落,都断定袁家要就此没落了,丧事冷冷清清地支愣起来。只有方绍伦冒着雨骑马来看他。

  如今像是调了个头,没了张三爷,方学群和周士昌相继去世,方家名望大不如前。方绍玮被捧得高高的,架得空空的,谁不知道棉纱厂实际上是谁说了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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