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凤归墟 第49章

作者:故栖寻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古代架空

  沈墟自小在悬镜峰长大,与人疏远,性格淡薄,算得上半个世外之人,不懂诸多俗世礼法。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

  很多时候他显得淡定从容,只因为他总是以一种全然抽离的局外人身份处晦观明,处静观动。

  如今他身在局中,此局迷人眼惑人心,他顺从本心尝试主动伸手去解,却被断然打回。

  打痛了,他就知道,啊,原来不能这样,而后照例记在心上。

  他心上有个账房先生那样的记事账簿,白纸黑字地记录着一些注意事项,他平时的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在上面有迹可循——比如他小时曾与常洵打架,惹得师父不高兴,他便再也不去招惹常洵,凡事能忍则忍,不能忍则避;比如踏雪善妒,一定不能带着其他长毛的小动物拜访守拙草堂,否则会被追着抓挠;比如霓师姐讲那些志怪传奇时其实自己也很怕,但不能当面拆穿她。

  再比如,玉尽欢不喜欢凤求凰。

  也不喜欢他。

  他以后需谨慎,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

  对此,沈墟不如何伤心,只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了事即使未被责骂,一个眼神两个字,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他抿紧了唇,唇色泛白,缓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玉尽欢的面容变得模糊。

  湖上起了薄雾。

  纵是盛夏,入了夜,水上的暑热也会消散。

  荷风暖香变冷香,沈墟打了个颤。

  “夜凉潮气重,回来。”玉尽欢道。

  沈墟游魂般点头,听话地掠回乌篷船。

  玉尽欢并未看他,抱琴转身,回了船舱。

  一切像是无事发生。

  也只是像。

  沈墟扪心自问,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便留在船头。

  艄公见惯世间诸多怪事,也非多嘴之人,挂上两个澄黄的灯笼,继续有规律地摇起桨。

  沈墟安静地盘腿坐着,抬头望月,低头赏莲,本是良辰美景,偏逢凄迷夜雾,周遭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乌篷船在莲间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久到沈墟已放弃整理杂乱的思绪,前方不远处金光明灭,隐约有辉煌灯火。

  乌篷船径直朝光源驶去。

  越行越近,瞧轮廓大小,约莫是艘画舫。

  就在此时,船尾艄公突然须滴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

  沈墟一惊,单手抚上剑柄,警惕地站起。

  玉尽欢听到动静,亦拨帘而出。

  两人视线不期然隔空对撞,又颇有默契地同时偏转。

  玉尽欢并不慌张,款款步来:“想也知道,那壶碧螺春,一芽一叶,茶色幽碧,乃一等御供之物,一两值千金,岂是寻常船家能送得起的?”

  沈墟盯着那位艄公。

  艄公摘了斗笠,哈哈笑了两声,大方拱手:“郎君莫怪,茶是好茶,并无不妥,只因我家主人找郎君一叙,不敢在这等细节上怠慢了郎君。”

  除了玉尽欢,沈墟不记得自己结交过什么鸿商富贾,便问:“你家主人是谁?”

  “郎君登船便知。”艄公抬手指向前方,小舟已漂至画舫底下。

  沈墟举目仰望。

  这画舫倒是,越看越眼熟……

  他心中咯噔一响,不会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尽欢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墟不笨,霎时明白过来:“是你通风报信?”

  “此言差矣,为兄不过是成人之美。”玉尽欢又恢复了素日里那副膏粱纨绔的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佳人有约,岂能不赴?”

  佳人还不止一个。

  是一船。

  只见画舫船头被纱灯照得亮如白昼,甲板上列满了凌霄宗弟子,满眼皆是云鬓珠钗锦绣罗裙。为首的霓裳女子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美艳泼天,媚而生威——不是花意浓又是谁?

  沈墟头皮发麻,想逃。

  但现在人在舟上,舟在湖心,无处可逃。

  “该来的总要来的。”玉尽欢在旁幽幽道。

  沈墟:“……”

  看来玉尽欢早与花意浓串通好了,所以才会在观莲节这天提议出门,又引他泛舟湖上,避无可避。

  而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为何这样看我?”玉尽欢以扇掩唇,弯起的桃花眼不怀好意,“为兄也是为你好。”

  沈墟继续沉默看他。

  “好吧。”玉尽欢耸肩,“花意浓许我在藏秀楼白吃一年……哎!墟墟等我!”

  沈墟头也不回,飞身掠上甲板。

  罢了,就当他眼瞎。

  脚尖刚一落到实处。

  花意浓率众弟子盈盈拜倒,齐齐一声震天响的“恭迎宗主”,沈墟差点脚滑摔倒。

  “花姐姐请起,在下不敢当。”他连忙伸手去扶。

  花意浓不肯,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戒,并沅芷留下的两道天蚕练,双手托举至头顶,朗声道:“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她身后的弟子跟着齐声重复。

  声洪如钟,恐怕整个观音塘都能听见。

  沈墟被这阵仗震在原地,心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是他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原来,那日沈墟与裘潮生相斗,花意浓携手西门凝烟等被困女子,一把火烧了槐树林,趁乱逃出。花意浓虽为女子,但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一战,裘潮生重伤,大同学宫倾巢出动,追捕沈墟,沈墟却如一夜蒸发,不知所踪。恩公生死未卜,她便也派出凌霄宗弟子,于琅琊城中暗中找寻,其间还多次与大同学宫的人发生龃龉,几次斗殴,互有胜负。

  沈墟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偶尔上街一趟,就撞见双方打架,这才获知有人拿着画像满世界寻他,打听后知是凌霄宗弟子,他记挂着手中持有的凌霄宗信物和沅芷所托,回去后便立即修书一封,报了平安,又详细转述了沅芷临终托付的来龙去脉,婉拒了宗主之位,并将掌门信物封存于箱,托镖局送还藏秀楼。

  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此间事已了,没想到花意浓收到信后特地寻来,仍执意要推他做宗主。

  沈墟很难办。

  沈墟一日是剑阁弟子,终生是剑阁弟子,岂能执掌他人门派?

  “花姐姐,有事一同商量,你先起来。”沈墟俯身,虚托花意浓手肘时暗中使了几分旁人不察的内力。

  花意浓原打算用“你若不应允我等就长跪不起”的手段稍作威胁,这下被强托而起,是不想起也得起,只好退步,让身道:“宗主平安无事,我等也放心了,湖上风大,请进里议事。”

  沈墟被众星捧月,让进船舱。

  玉尽欢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地跟上,与花意浓投来的视线对上。

  花意浓朱唇欲张,玉尽欢轻轻睇她一眼,她随即会意,闭上嘴巴。

  舱内装饰一如从前,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沈墟盛情难却,被拱上首座,刚坐下,底下就又齐刷刷跪了一地:“宗主万安!”

  沈墟腾得站起,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略显局促。

  花意浓在旁小声提醒:“宗主只需说一声起来就好。”

  沈墟硬着头皮:“姐姐们快些请起。”

  他仍像从前那般唤这帮凌霄宗弟子作姐姐,底下有人与他相熟,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墟越发窘迫了,薄薄的脸皮由白转红。

  得了令,众人起身。

  一位银发老妇冷冷呵斥:“宗主在上,何人嬉笑?”

  闻言,不小心笑出声的那名女弟子脸色顿变,噗通一声跪趴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属下言行有失,属下该死。”

  沈墟头都大了,挥手道:“这位婆婆不必如此较真。”

  银发老妇正色拱手:“宗主折煞老身!属下区区一介宗门执事,宗主唤老身舜华就好。”

  执事?

  沈墟朝花意浓投去询问中掺杂着求救的眼神。

  花意浓清咳一声:“舜华婆婆,宗主原先非我门人,临危受命,这些规矩都得花点时间来慢慢习惯,今日就先让姐妹们自在些,莫要太过苛责。宗主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你先带姐妹们去准备着,有事传唤再进来。”

  花意浓在宗内显然地位超群,舜华默然,依言带众弟子先行退下。

  人一走,花意浓解释:“凌霄宗宗内有执事八人,分别以花名代称,方才那位是其中的年岁最长者,舜华,执掌宗门奖罚惩戒,其余还有七位执事,分别是将离、辛夷、白微、朝颜、拒霜、忘忧、木樨……”

  沈墟听得有点晕,忙制止她继续往下介绍:“花姐姐,我以为我在信中已说得明白,凌霄宗宗主一位,我不能担。”

  “为何不能?”花意浓秀眉拢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沅宗主仙逝前已将凌霄戒与天蚕绫托付与公子,公子也身负我派太霄神功,宗主之位,非您莫属。”

  沈墟坦言:“实不相瞒,我乃剑阁弟子。”

  “剑阁?”花意浓轻嗤,“剑阁小小门派,全门上下弟子连伙夫加起来不足百人,行将就木,怎能与凌霄宗相提并论?公子不若早日弃暗投明,加入我凌霄宗。”

  沈墟:“……”

  沈墟心想:我剑阁有什么“暗”?你凌霄宗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门派之见,说了不过是徒增口角,惟有苦笑。

  沈墟又道:“我初出茅庐,年纪尚轻,在江湖上亦籍籍无名,实在难堪大任。”

  花意浓听了,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沈公子难道不知?”

  沈墟茫然:“知道什么?”

  “公子数月间连败青云观冲凌真人,落霞山庄楚惊寒,又在琅琊城少城主的婚宴上出尽风头,武艺胜过赫连春行与西门昼不知凡几,其后得了簪花夫人的太霄神功,破了大同学宫的招魂阵,乃至重伤摘星手裘潮生,如今您就是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头号魔……”说到这,花意浓生硬地停顿一下,像是强行咽回了某些话,继续道,“头号大人物,街头巷尾,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您,从身世到门派,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怎的您本人竟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