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51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栾秋认为自己必须说清楚一件事:“我和岳莲楼不是朋友。”

  “我知道。”宁元成立刻道,“他那样的混帐东西,哪里来你这般正派的朋友?”

  栾秋:“那你……”

  宁元成:“我们几人凑在一起,说的全是岳莲楼的坏话。你若有兴趣,一同喝酒聊聊。”

  栾秋迟疑好一会儿才谢绝。

  “岳莲楼面子真大。”骑在马上的商歌说,“西北边防军统领,那得是多大的官儿?还一路把我们送出白雀关。”

  两人此时已经告别宁元成,离开了白雀关。

  白雀关外便是周王坡,长而陡峭,易守难攻。当日西北军便是在此处与金羌激战。宁元成描述当日情形,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等说完这些,他又问栾秋大瑀的事儿,尤其是江湖事儿。栾秋此时才懂,这人一路远送,其实是为了听江湖故事。

  “边地贫瘠,难得遇上可以说话的人。”栾秋回头,远远看见宁元成还率着几个士兵在身后徘徊,“何况我们有明夜堂阳狩的信。”

  迎面有炽烈热风吹来,地面砂子被烘出热烫的熏蒸之气。

  “踏入此处,什么明夜堂、阴阳狩,可就全无作用了。”商歌摘下笠帽与面纱,干燥的风扑到她的脸上,皮肤很快就红了起来。她忍耐着这种熟悉的痛楚:“虽然我教过你金羌话,但你实在说得太烂。除非必要,你不得开口说话。行事、沟通,都交给我。”

  带商歌来金羌,栾秋等人思索了许多说服她的理由。

  不料栾秋刚一提议,商歌便立刻答应了。

  快得让他们几乎要怀疑:她心中另有盘算。

  实则这个怀疑直到现在也没有消除。来的途中商歌教栾秋说过一些金羌话,栾秋方才逮着商歌不注意的时候,一一与宁元成验证,才知都是真正的金羌调子。

  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领,栾秋根本不可能找到接近苦炼门地界的路径。为什么你心甘情愿为我带路?栾秋曾问过商歌。

  商歌诧异,又觉得十分好笑:我并非为你带路,而是我自己想回苦炼门。这是我唯一能回去的办法。

  栾秋想起启程时于笙和谢长春千万叮咛:一定要警惕商歌的毒手。

  上路后不久,商歌主动坦白:我不会对你下手,因为我打不过你。

  极其简单,但十分真实。

  栾秋忍不住又问她为什么这样迫切地要回苦炼门。

  “南方潮湿,多呆一日我都觉得自己即将腐烂。”或许是在浩意山庄里并不需要掩饰自己身上的伤口,商歌已经能够坦然地以真实面貌面对栾秋,“这是我必须回到金羌的最重要原因。其次,李舒把我带到大瑀,却没能把我带回家。会有他招架不了的人找他麻烦。”

  栾秋对苦炼门几位长老并不算熟悉,李舒招架不了的人……他皱了皱眉:“星长老?”

  商歌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星长老绝不会伤害李舒。我说的是别人。”

  栾秋只抓住了前一句,也不晓得要怎么往下问,只在脑中反复咂摸“某某绝不会伤害李舒”。

  商歌适时补充:“不像你。”

  栾秋:“……”

  两人一路无话,夜落时抵达了金羌和大瑀边境的勃兰湖。

  勃兰湖周围许多商旅扎营,这是金羌、大瑀、北戎乃至白原和其他地方的商人停歇的必经之地。勃兰湖周围已经形成许多小小城镇,原本十分富庶繁华,但因为连年征战,纷纷凋敝了。

  如今战事暂时停歇,以勃兰湖为中心,重新焕发生机。

  两人在城池中歇脚,主要依靠的是明夜堂和栾苍水的资助。栾家财大势大,大瑀各个大城都有商铺产业,有栾苍水信笺为凭证,可以随便住下。但出了大瑀,栾秋便开始节省着用钱。两人一商量,干脆在勃兰湖边歇脚。

  不少囊中羞涩的旅人也同他们一样,在湖边烧起篝火,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聊天、交换天南地北的干粮和美酒。

  澄澈湖水中灿烂星河横跨,天上地下,共看九天之鲸。

  异事发生在栾秋和商歌闭眼歇息之后。

  察觉有东西抓住自己脚踝的栾秋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从湖水中伸出来的、黑而长的一只手。

  湖水在夜间悄悄上涨,几乎淹到脚背。

  那黑色枯手力气极大,一只接一只,眼看就要把栾秋拖到水里。泥沙湿滑,栾秋无法踩定用力,忽然感到腰身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摔在地面上。

  离尘网嗖嗖作声,被商歌收回掌中。她歇息的地方与栾秋拉开一段距离,听见声音才赶来救了栾秋。

  和栾秋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五六个睡在湖边的独行旅人,虽然个个身怀武功,但黑手袭击太快,人一旦被拖入水中,立刻因呛水和窒息,无法有力地抵挡。

  栾秋手起剑落,当即削下几根枯瘦黑手。

  他拎着两个落水之人回到岸上,听见湖中传来人的哭嚎之声。

  心中大惊,栾秋回头看商歌:“这些黑手……是人?”

  他此时才发现,湖边骚乱引来不少围观之人,但下水救人的,只有他一个。

  就连商歌也无动于衷,静静站着。

  漆黑的水面站起几条人影,无一例外,都是枯瘦、漆黑,如地狱恶鬼。

  他们立在较浅的坡面上,只有膝盖以下浸没于水面。

  鬼的目光正盯紧栾秋。

  栾秋丝毫不惧,他从不信鬼神,更何况看见其中两人捧着枯瘦手臂,手中淌下鲜血。

  “你跟那位宁将军嘀咕我教的金羌话是对是错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勃兰湖水鬼’的事吗?”商歌冷笑,“难怪你执意要睡在湖边看星。”

  栾秋:“……你早知道湖里有这东西?”

  他回头看围观的人,心中已有答案。

  在这里宿营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湖里有“水鬼”。但没人提醒。

  似是看出栾秋身怀上乘武功,那几个“水鬼”没有继续进攻。它们缓慢后退,渐渐隐没于湖水之中,像石头一般静静地沉没了。

  栾秋察看几位伤者的伤势,扭头问围观者要金疮药。

  忽然有人开口:“你不该救人。”

  原本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是的,你不应该出手。”

  栾秋难以置信:“为什么?”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人们议论声渐渐稠密高亢,带着埋怨:“你激怒了水鬼,倒霉的是所有人!”

  戈壁地区天亮得很早,栾秋和她的马儿被水鬼拖入湖中,只好步行启程。

  湖边商旅陆续出发,但没有一队打算捎带栾秋和商歌,且纷纷避而远之。唯有昨夜被栾秋救过的那几个人要和他们一起走,“听商人的语气,水鬼指不定还有同伙,会报复你”。

  栾秋婉言谢绝。他来金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不方便与其他江湖人同行。

  和众人告别后,商歌忽然幽幽地说:“他们的意思是,死三五个旅人,换得过路商客数日安宁,是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踏入勃兰湖地界,就要有成为献祭之物的准备。”

  所谓的“勃兰湖水鬼”,全都是金羌败军。

  那位被大瑀女将军割了脑袋的大将,虽是金羌名将,但生于大瑀、长于大瑀,是背叛了大瑀的叛徒,金羌人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人们恐惧他的心狠手辣,他一旦死去,这种恐惧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到曾在他身边服侍左右的亲近将士身上。

  这些“勃兰湖水鬼”,总人数约有五十多人,全都受了重伤,面目破碎,身体皮肤被烈火燎烧,伤痕累累。

  “金羌人折磨异族人的法子,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惨烈。”商歌说,“‘水鬼’们都是金羌子弟,却莫名地因为大瑀叛将,受这种人所不能受之苦。他们都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就剩一条命,全都无法劳作,也回不了家。那七八个还能动的,便在勃兰湖周围用这种方式抢一些东西,给自己和兄弟们续命。”

  白日里藏在村镇的废墟之中,夜间潜入勃兰湖,把过路的大意商旅拉入水中溺死,夺走马匹、财物等等东西。他们配合默契,已经在勃兰湖周围活动了大半年。

  “……他们恨大瑀人?”栾秋问。

  “当然。”商歌笑了笑,“你没发现昨夜他们只对大瑀商客出手吗?”

  栾秋暗暗咬牙:“这也是没有人帮忙的原因之一?周围都是异族人。”

  “应该有人帮过吧。”商歌用树叶给自己扇风,边走边说,“抵抗过‘水鬼’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勃兰湖周围。不说你,就连昨夜那些围观的商旅,也一样会被波及。只有营造出人人畏惧‘水鬼’的氛围,‘水鬼’才能畅行无阻。”

  “你也认为,死一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让‘水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商歌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踏入金羌境内,商歌便渐渐变得多话。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栾秋不适应的的地方。他们的优势在微妙地转化,商歌的行动、言语都愈发自如了。

  “当然,你是正直的人。”她说,“你从不说谎,也不会伪装。凡事随心而行,有人遇险就一定要救,不管后果如何。”

  “……”栾秋狐疑地打量商歌,“那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救渺渺?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

  商歌一时无言。

  栾秋轻叹一声:“不要再试探我了。一起往前走吧,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同路人。”

  两人正走在路上,炎热、干燥,偶尔的一棵高峻杨树,才投下稀疏阴影。

  “水鬼背后是苦炼门。”商歌再度开口,“你阻拦了他们,苦炼门门徒一定会找你麻烦。”

  她很恳切,也很苦恼:“栾秋,你的过分正直,在这里不适用。如果你学不会伪装自己,应付苦炼门人,你不可能见到李舒。”

  栾秋:“……我来金羌不是为了——”

  “好好好,不是。”商歌懒得与他辩驳,“在你走到苦炼门之前,你至少要保住自己一条命。见到没见过的事情,不要急着出手。记住了,听我的。”

  栾秋倒是不怕:“十长老之一与我同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掌管这一片地儿的是个怪物。”似是为了强调对方的可怕,商歌加重了语气,“是比绍布……也就是鹤长老,比他更古怪的怪物,武功之强,与千江长老不相上下。”

  栾秋停步:“五个老长老之一?”

  “他不喜欢我。”商歌看着栾秋的眼睛,“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大瑀江湖人身份。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绝无可能走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路的前方便扬起一阵沙尘。

  金色尘烟之中,缓慢走出三个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僧侣。

  脑袋光滑,胸前垂着硕大佛珠,但面相阴沉凶恶,不似善人。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掌低语,声音低哑,中气十足,说的是有点儿怪腔调的大瑀话,“许久没在路上见到大瑀江湖人,实在稀奇。”

  栾秋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嘴唇蠕动:“哪个是长老?”

  “都不是。”商歌低声答,“小喽啰,最多只知道十长老代号,模样、名字都不可能晓得。”

  栾秋暗暗点头。

  商歌十分着急。她熟悉苦炼门的层级,这三人看武功路数,确实只是平平之辈,但若伤了、杀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人物。可若是搪塞欺瞒……栾秋又是个不会主动伪装的人。

  商歌眼珠骨碌地转,偷瞄周围能顺利逃脱的方向,耳边却听见轻微的武器抽动之声。

  栾秋从腰间抽出了纸一样薄软的炎蛇剑。

  炎蛇剑只在他手中轻轻一甩,便绷成了锋利异常的薄刃。

  三个僧侣同时停步,同时后退。

  “炎蛇剑?!”为首那位喝出声来,“大瑀人怎么会有炎蛇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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