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54章
作者:凉蝉
一截断剑凌空飞来。栾秋下意识伸手去挡,但断剑自他手指边缘擦过,扎进了“小羊”的身体。
那断剑力度十足,接连刺死了三个“小羊”。
栾秋目眦尽裂,再抬头时,稚鬼已经长笑着远去了。
栾秋知道为什么人身上会有羊皮。
剥去身上皮肤,趁血未干、伤口未愈合,立刻覆盖羊皮、牛皮之类的动物皮毛,它们便和人的血肉长在一起,无法分离。
商歌叮嘱过他,见到没见过的事情,绝不能轻举妄动。但栾秋胸中尽是熊熊怒火:那全都是孩子!年幼的、还未懂事的孩子!
他不顾商歌的阻拦,拿出炎蛇剑,抓起破碎外袍蒙住口鼻,在黑风中狂奔追赶稚鬼。
栾秋从未有过这样剧烈的、令他手脚都几乎失控的愤怒。
肩胛骨上的刺伤形成了一个伤洞,随着他奔走,汩汩流血。
稚鬼走得并不快,他的体型限制了他的速度,很快,栾秋便在镇外追上了他。
长鞭似蛇游动,逼退了紧追不舍的栾秋。
“你也想当我的小羊?”稚鬼笑道,“你年纪大,可以当领头羊。”
栾秋根本不与他废话,内力注入炎蛇剑,薄如纸片的剑刃绷直,刺向稚鬼!
对苦炼门的恶,栾秋有一种模糊的、极不清晰的认知,自小到大都是如此:它们为何可恨?因为它们杀了曲天阳。
直到李舒出现,直到商歌说出李舒曾受的苦,直到现在看见“小羊”,栾秋才看清楚那令自己憎厌万分的“恶”究竟有多么庞大和扭曲。
如果控制苦炼门的并不是李舒,那纵容苦炼门长老们作恶的,也不是李舒。
袖手站在李舒身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妖鬼。
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
来到这里之后,黑风渐渐平息,东方晨曦染亮天穹与冰冷沙面。
在这开阔之地,稚鬼的长鞭愈发灵活施展。栾秋从未真正应付过这样的武器,勉强顽抗,炎蛇剑又被鞭子缠上。
稚鬼大笑,正要夺走炎蛇剑,炎蛇剑忽然软了下来,如一匹布一般,轻巧迅速地从长鞭的束缚中滑走。
“咦?”稚鬼吃惊,“厉害,你竟真的懂怎么用?”
既然带了炎蛇剑防身,栾秋自然从沈灯和岳莲楼口中得知它的特殊之处。两个月的路途,他一直在练习李舒的这把剑。
如果用这把炎蛇剑杀了稚鬼长老,李舒会高兴吗?
这个念头忽然窜过栾秋的心口。
似有感应,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哨之声。
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正背对晨光,遥遥看向此处。
他和马儿立在山坡上,微热的风吹得他长发与衣角翻飞,如无法读懂的诗行。
“稚鬼长老!”他勒转马头,遥遥地喊,“又做了什么坏事?”
栾秋只觉得头晕目眩,是因为失血,也是因为听见了李舒的声音。
他熟悉的,却又隐隐陌生的声音。带着不快与生疏,像是训斥下属,没有半点的活泼和亲昵。
他想张口喊,声音却古怪地梗在喉咙里。李舒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和马儿垂目注视废墟之中的栾秋和稚鬼,目光平淡而冷漠地扫了过去,仿佛栾秋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他认不出来也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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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表面那啥,心里其实……那啥。
李舒:哪啥?
白欢喜:就那啥嘛。
梁蟾:对啊,那啥嘛。
李舒:……谜语人滚出江湖。
第50章 稚鬼(2)
栾秋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目光是否真的对上了。他头脸被初生的日头照得发热,踩在沙面的双足却冰冷异常。
稚鬼暗骂一声,收起武器连跳几步,跃上山头,朝李舒所在处奔去。
栾秋忽然想起自己还蒙着口鼻,连忙扯下蒙面的布条。然而再抬头时,无论稚鬼还是李舒,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犹豫,立刻手脚并用,攀上陡峭山壁。
金羌的山都是石山,风吹日晒,一部分化作砂砾,一部分仍伫立天地。岩石缝隙里钻出绿色和褐色的植物藤蔓,裸.露的石面上攀爬着血管一样的根须,竭力抓住微不足道的土壤和水分。
栾秋右肩受伤,又流了不少血,他几次爬到中途,都因为手指无力而差点下落。
炎蛇剑不比普通铁剑,无法扎入石头缝里借力。酷热的日头晒得栾秋头疼,等他终于费力爬上山崖,无论怎么眺望,都已经没有李舒的踪迹。
只有戈壁与沙漠的交界,一片黄沙漫漫。
从稚鬼的地界回苦炼门,要足足一个月时间。李舒此次却不是从苦炼门出来的,他和稚鬼一人一马,一路狂奔,在午后抵达了稚鬼地界的边缘城镇,紫衣堡。
紫衣堡是一座土石山,以前有不少金羌人居住,自从被稚鬼占据,想活命的纷纷跑了,剩下的便是被稚鬼控制的,以及心甘情愿跟随稚鬼的。
两匹马儿过了紫衣堡关卡,稚鬼先下了马,问:“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舒还骑在马上,神情有些怔愣。被稚鬼这样一问,他立刻拧紧眉头:“白欢喜比我们先到,他没有说?”
稚鬼一怔:“除了你和白欢喜,还有谁来?”
有僧侣模样的人凑近耳语,稚鬼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李舒。
李舒仍骑在马上。他每次看稚鬼这张脸都感到恐惧:分明是孩童模样,做的却是十长老之中最凶残可怖之事。
“星长老也来了?”稚鬼问,“他能离开苦炼门了?”
李舒不答,翻身下马。
“你又开始养‘羊’。”李舒听见了充斥在紫衣堡的奇异哭声,“你明明答应过我和义父,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稚鬼笑了:“一点子乐趣而已。每年进贡入苦炼门的孩子这么多,我拿几个玩玩,没有什么关系。”
他丝毫不惧,甩了甩鞭子,哈哈一笑:“我觉得今日碰上那大瑀江湖人不错,我没养过这样年纪的羊,试试也无妨——”
方才还凑到他身边说话的僧侣已经手脚发软,扑通跪在地上。
李舒站在稚鬼面前,居高临下,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
他一言不发,静静盯着稚鬼。稚鬼一句话实在无法说完,默默闭上了嘴。
等李舒走入紫衣堡,稚鬼才松了口气般轻笑。
“门主……门主刚刚的神情,实在……”那跪倒的僧侣瑟缩着爬起,他与寻常的苦炼门弟子等级不同,是跟随稚鬼长老见过其余长老的人,“实在很像椿长老。”
稚鬼盯着李舒背影,许久才从齿缝挤出一句:“闭嘴。”
李舒起初还走得很慢、很稳。但脚步渐渐越来越快,竟开始奔跑。
他双足踩在紫衣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虽然啪啪作响,脚底却轻飘飘的。明明置身一片枯黄褐红的干燥天地,他却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四郎峰的山路上奔跑,正踩着永远青嫩摇曳的草茎;往山下去,是热闹的四郎镇,卓不烦的爹娘会给他做好吃的豆腐羹,往山上去,是敞开大门的浩意山庄,有人正在杜梨树下,摆开清粥小菜等他。
“一夕!”他跳落一处石阶,猛地推开一座小楼的门。
白欢喜被他的喊声吓得不轻,手上棋子啪嗒落下。
“……哎,不对。”棋子刚沾到石板棋盘,他立刻拈起,想放到另一目的位置。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轻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落子无悔。”
“因对手大意,落子出错才获胜,不地道吧,星长老?”白欢喜笑着和他对峙。
白欢喜对面的青年只是静静笑了笑。
他全然不似武人,更像操琴奏笛、文墨相伴的书生,坐在那里就如一棵静谧的树。
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冠却极大、极高,疏朗高峻,只看一眼,都觉得舒畅清爽。
星一夕是一株不属于金羌的植物。
纯白的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布条边缘漏出几道狰狞的刀痕,像孩童学字时抓起毛笔乱画的痕迹。刀痕中洇满了金色,金色的伤痕像尖刺,划开他从来平静温和的面目。这怪异的模样令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尊塑像。
他最后松了手,白欢喜得偿所愿落子,笑道:“输了三局,可算赢了一次。”
话音未落,李舒已经冲了过来。他不满这两人明明听见自己呼唤,却仍旧装作沉迷棋局,双手乱舞把棋盘搅乱,然后抓住星一夕的胳膊:“一夕!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了!他来金羌了!他就在这里!”
星一夕和白欢喜异口同声:“谁?”
李舒瞪着白欢喜:“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星一夕拈着棋子敲敲棋盘,装作恍然大悟:“噢,是那个。”
白欢喜一拍手掌:“懂了,那个啊!”
李舒:“……”
星一夕竟笑了,虽然很快收起笑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用手虚掩嘴巴对白欢喜说话,像是不想被李舒听见,声音却又无比清晰:“是那个他决心再也不见、再也不理、再也不想的人。”
白欢喜:“对,他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
星一夕:“栾……栾春。嗯,是这个名字。”
白欢喜满脸惊奇:“对对对,没错没错!星长老记性就是好,足足两个月没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舒:“……”
哗啦一声,他把棋盘掀翻了。
千江带李舒、白欢喜和鹤长老回到苦炼门,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李舒精神萎靡,见到星一夕先狠狠哭了一场。
星一夕和他情如兄弟,却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过。这不是能在白欢喜这样的朋友面前流露的伤心,甚至面对义父也绝对不可以:他从大瑀带回来的伤痕和痛苦,只有星一夕能承载,也只能放心交给星一夕承载。
总之哭得白欢喜一连几日在星一夕门外磕头谢罪:是我没看好英则,让他误入浩意山庄大恶人栾秋的陷阱,是我的错,都怪我……
磕一会儿停一会儿,拿出纸笔写一会儿。
一趟大瑀行,白欢喜从明夜堂、岳莲楼那体悟到不少东西。他学以致用,编写各色故事在苦炼门内部售卖。
等李舒出门,苦炼门里已经流传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门主一人迷倒整个大瑀江湖,引得各路江湖豪杰为他又死又生又哭又闹;尤其浩意山庄,虽然富甲一方弟子数千,却无人识破门主妙计,门主和千江长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把浩意山庄的家底都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