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63章
作者:凉蝉
这座石山名字不详,只知道在一片连绵山脉末端。栾秋犹豫片刻,远远跟着李舒往前走。
夜黑得很快,走走停停,忽高忽低,栾秋冷得打颤的时候,才看见李舒终于寻到一个低洼处慢吞吞坐下。
天色晴朗,云被夜风远远吹走了。金羌已经入秋,夜里很冷。头顶一轮白色的月亮,将日间金色的沙漠照得一片雪亮。站得高了才看清楚,远处是连绵的峰峦,明明无边无际,却又像壁垒一样把沙漠圈在当中,人是轻易走不出去的。
李舒已经烧起一堆小火。
他身上带着火石,烧的是四处找来的枯木。人蜷在火堆前,影子在风里晃动。
栾秋冷得牙关打颤,但他也倔强,故意坐在李舒看得到的地方,却不朝李舒走哪怕一步。
最后还是李舒先出声:“喂。”
栾秋立刻扭头看他。
李舒指指火堆。
栾秋扬声:“干什么?”
踟蹰很久,李舒才气急败坏大吼:“你过来!”
栾秋起初还想再做作地僵持一会儿,可实在冷得受不了,他小腿的麻痹感正在消退,一瘸一拐地朝李舒和火堆走去。
火虽然小,但至少是温暖的,两人的位置之间足够塞下六个大汉,各自皱眉不吭声。
栾秋腹中咕咕作响。李舒刺耳地冷笑几声,抬头时看见栾秋扭头不看他,耳朵在火光里显出与肤色不同的潮红。
李舒忽然一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栾秋脸红。
这人羞恼的时候,总是硬撑着不肯服输,只有两片耳朵敢擅自背叛躯体泄露心事。
他心头一软,想起这人从跨过边境便频频吃苦,商歌说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无论是勃兰湖水鬼还是稚鬼,都不是栾秋平时见惯的普通恶人。李舒犹豫许久,往火堆里塞了两根枯枝,起身跃了出去。
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动物。
那东西像兔子又像猫,大尾巴柔软,两只耳朵还抽搐着。李舒左右看看,没有称手工具,犹犹豫豫拿起“星流”。可是用“星流”宰杀这动物,一是不称手,二是舍不得。
炎蛇软剑啪嗒扔到他脚边,他抬头一看,栾秋正装作看月亮。
剥皮去血,分作几块,囫囵架在火上烤熟。栾秋已经坐近,现在两人之间只能塞下四个大汉了。
没人说话,也没人愿意和対方打招呼,各自拿起一块大嚼。
吃完食物,吐了一地骨头,李舒发现栾秋越坐越近,现在两人之间只容两条大汉而已。
吃饱了,但没有水。李舒自己也渴得厉害,周围有水的只有深沟和黑塔底下的河流。
他回到深坑周围,惊讶地在地上看到一个装满了的水囊。
这不用劳累自己的意外之喜让李舒心情大好。他提着水囊小跑着回到火堆边,想起要以冷脸面対栾秋,才连忙换上另一副表情。
这水就不必分给他了。李舒心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但还未坐下,栾秋长手一抄,竟然把水囊给抢了过去。
“你!”李舒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栾秋一抢到手立刻拔出塞子喝了一口。
他把水囊抓得极紧,李舒根本夺不回去,恨得举拳要打他。
那口水咽入腹中,眼看拳头就要砸到脸上,栾秋把水囊塞回李舒怀中:“你喝吧,没有毒。”
李舒忘了收回拳头:“什么?”
“无端端一个水囊出现在那里,万一是虎钐放的……”栾秋说。
李舒这才收回拳头:“你在试毒?”他一怔,“万一真的有毒……!”
栾秋面色平静:“那你就不必喝了。”
李舒心情又复杂起来。他抓着水囊坐下,没注意拉开彼此距离,也没注意栾秋正悄悄靠近。
才喝了两口水,腰上忽然一紧。
栾秋用右手把人揽在怀里,李舒手中水囊差点脱手,水在胸前洒落一片。
他下意识挣扎,栾秋却紧箍着他不肯松手,胸膛紧贴他的背脊,嘴唇就贴在耳边,耳语的声音挠酸了他耳朵深处:“李舒。”
李舒心知不妙,但手脚渐渐松懈。那很轻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地、小心翼翼地,摩擦他的耳廓。栾秋対他像是対待失而复得的宝物,他能听见栾秋胸膛中那颗心跳动太快的声音,连带着让他也悸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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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谁?谁要一起骂我?
瞬间太多人吵嚷嚷说话,他捂着耳朵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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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本章的曲洱、渺渺、于笙和谢长春:哪里有《大瑀行之浩意恶人》?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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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宋代话本写了几句,突然来了兴致。
番外可以写一下这种风格的《浩意恶人》,哈哈哈哈
第58章 无量风(3)
栾秋有千万句话想说,但每一句又都不足够。
不足够把他的忐忑、焦灼、思念和难捱简单袒露,也不足够让李舒消气。
他其实不知道李舒和苦炼门的人生什么气。
他们闯入大瑀,用假身份进入浩意山庄,栾秋全然不知情。而即便他不知情,他也从未怠慢过这些人。他一生坦荡磊落,行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唯独在李舒身上,虽然找不到自己做错的根据,但他知道自己总是错的——让李舒伤心过,他就该受惩罚。
这没道理可讲,天底下最正直的大侠,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也无法把所有事情分门别类一一理清,在秤上称个你轻我重。
栾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见到李舒之前,觉得一切都可忍受,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过沉着。
多日前的匆匆一瞥,令他仿佛身入烈火,五内俱焚的痛楚今日仍隐隐作怪。
李舒被他揽着,霎时间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其实说是“从前”,也不过就数月之前。可天地一旦变换,就像换了人间,他在干燥寒冷的金羌,每每想起大瑀,总是带着做梦一般的朦胧和潮湿。
许多困惑和疑虑都在这个紧得过分的拥抱里消散了。
栾秋是喜欢他的。甚至比寻常的喜欢还要更深、更深。李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吸引这位顶天立地的年轻侠客,但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中栾秋那句“有过一段情”,就让他不能再怀疑这份情意。
所有的胡思乱想与猜测,在被揽入栾秋怀中的时候,遁匿得无影无踪。李舒握紧了栾秋的手,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重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名字,他还能说什么?
名字是记认,是标记。是一遍遍重复,把心底印痕刻得深之又深的唯一方式。
正邪有别、正邪有别……李舒懒得理会什么正邪有别了。
他扭头靠近栾秋,想碰一碰或吻一吻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料却闻到一股酒气。
李舒:“……”
他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随即又记起,这人在黑塔下方,确实和那位什么霜豪迈喝过酒。
“你又醉了。”李舒咬牙,“你喝醉时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忘记。”
栾秋眼神很清澈,坚持道:“我没醉。”
李舒完全不信。这人平时端方拘谨,怎么会突然之间揽腰低语?他不想跟喝醉的、会忘事的栾秋说话,厉声呵斥:“放开我。”
栾秋喃喃嘀咕:“不放。”
李舒更加笃定,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正打算一根根抠开栾秋手指,栾秋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来金羌,确实是违背了师娘的遗愿。”
曲天阳走得突然,曲青君离开时栾秋还没担当大任,但任蔷撒手人寰时,留下的所有嘱托都是给栾秋的。
他要照顾浩意山庄,要好好看着曲洱和渺渺,要让浩意山庄存活但绝不能扬名立万。更重要的,是绝不可寻仇,更不可去金羌,去苦炼门。
叮嘱这件事的时候,任蔷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她分明已是弥留,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却忽然显出迫切的哀求:“小秋……记住了吗……你必须永远牢牢记住!”
年幼的曲洱被母亲圆睁的双目吓得哭出声,先于栾秋答应:“我记住了,娘。”
“不,我要听你二师兄说。”任蔷眼中流下泪来。
栾秋跪地磕头,重复师娘的话,发誓应承她所有的嘱托。
任蔷枯瘦的手只剩皮包骨,她抚摸栾秋的脸,含泪看他:“你若违背誓言,我在九泉之下,将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李舒惊呆了,他头一次知道任蔷竟然这样胁迫栾秋。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讲?”李舒忙回头看栾秋,捧着他的脸,“清醒一些!你师娘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平常人发毒誓,都用自己为凭,可你发毒誓,她竟然……她……”
李舒忽然想,任蔷真的愚笨、卑弱、毫无作为吗?
不想让浩意山庄惹人注意,任蔷顺利地在自己离世之前,任由山庄凋敝、人丁离散,浩意山庄最终成为无人问津的帮派。
不想因诛邪盟的事情与曲青君生起冲突、让浩意山庄和弟子们成为江湖人的笑柄,于是曲青君顺利离开师门,甚至任蔷也从不在他人面前议论过她的背叛。
不想让山庄涉险,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和仅剩的弟子,她临死前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作为威胁,令栾秋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有她想做到的事情,全都一一做到了。这哪里是江湖传言中的孱弱寡妇?
李舒愈发心痛。栾秋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把浩意山庄支撑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你又为什么要来?”他问。
“师娘说,对不起我……”栾秋的声音很低、很低,李舒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由得安静下来。
顿了片刻,栾秋看着李舒眼睛:“可我早已违背誓言。”
他参与了诛邪盟,他顺从了自己内心最迫切的想法。
但奔赴金羌和其他事情完全不同。这是任蔷押上自己来世所有命运跟栾秋赌了一局。
“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对不住她。”栾秋的眉头深深锁紧,他确实醉了,心里的许多话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再也不想隐瞒掩饰,“是我违背誓言,令师娘……”
“去他妈的誓言。”李舒恶狠狠打断他的话,“那是已经死了的人!你还活着,栾秋。你有自己想做的、必须做的事情。哪怕是你要掀翻苦炼门……对,我是苦炼门的门主,我不乐意你这样做。可我要告诉你,你有这样做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