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76章
作者:凉蝉
苦炼门的故事,大瑀江湖人全都看过很多。栾秋也曾在《侠义事录》上读了不少,无论真书假书,全都离奇诡谲。
但沈灯没有写过苦炼门内部是什么样的。他最多只走到雪音门、看过觅神梯,他不知道走过觅神梯之后,是一道深不可见底的裂谷。苦炼门所在的裂谷与李舒等人一路行来的裂谷,交汇起来仿佛一个扭曲的“人”字。裂谷名为“九雀”,是“人”字的那一撇。栾秋自谷中抬头,看到的是一些水汽凝结而成的薄云,浮在九雀裂谷的上方,黑暗的天地仿佛被锐剑划破,裂开一道蓝色伤口。
他坐在谷中石头上,想象李舒幼时仰望天空,所见的是否与此刻自己眼中之景一模一样。
蒙眼的布条已经取了下来。栾秋和陈霜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处依山壁凿出的洞口之中。腥臭黑暗,没有灯烛,他和陈霜面面相觑:洞口有铁栏杆,落了一把大锁。
陈霜笑道:若不是你和苦炼门门主相识,我怀疑我俩有来无回。
栾秋听见星一夕与李舒小小的争执声。
他没有细问,李舒很快将两人带出来,栾秋没看见星一夕的影子,只有白欢喜抱臂斜靠在洞口前。
两侧的山壁上凿着许多洞口。金羌缺少树木,多是砂石,房子也全是冷而硬的风格,这些在山壁上凿洞建造的房舍,倒有些出乎栾秋意料。他左右望了一眼,接近地面的几处洞口似乎是牢房,锁着一些不敢出声的人,从相似的铁栏杆后面露出浑浊眼睛。
山壁上方除了住人的洞口,还凿出通道、平台。曲天阳发声讨伐苦炼门之前,大瑀人并不熟悉这个偏僻的异国帮派,如今看来,至少这道九雀裂谷已经在金羌存在许久,到处都是前人生存过的痕迹。
苦炼门内部弟子不多,有几个人从山壁上探出头来,发现是李舒后立刻缩回脑袋。
“星长老呢?”栾秋问,“他不跟我们一起去?”
“只有我和你。”李舒说,“白欢喜看管陈霜,我和你去见义父。”
陈霜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白兄弟说的那故事我只听了一半,心痒难耐,真想立刻知道门主和大瑀那位伪君子大侠发生了什么。”
李舒:“……什么伪君子?你又改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了白欢喜许多不敢跟李舒说的灵感。他摆摆手,示意二人尽快走,不要耽误他和陈霜讨论。
往前走了一段,李舒才说,星一夕本想与他俩同去,但李舒拒绝了。他也不乐意把栾秋和陈霜关在那小牢房里,在李舒看来,他俩是客人。然而在星一夕看来,他俩是不速之客,甚至是会给苦炼门带来大麻烦的人。
“他好像已经有预感,我们会跟义父起冲突。”李舒说,“他说,有他这个外人在,义父至少不会对你我动怒。”
栾秋只感到奇怪:“外人?我不是外人么?”
李舒自己给星一夕找出理由:“你是我的人,自然不算外人。”
栾秋曲起手指抵在鼻尖,轻轻一笑。他这克制的笑里包含了许多东西,笑完牵起李舒的手。两人往前一步步走去。
九雀裂谷非常深,曲曲折折,他们如同行走在大蛇腹部。天黑得很快,没走出多久,两壁纷纷亮起小灯。点灯的人见了李舒,有的远远冲他点头问好,有的话也不说,直接缩进暗处。
栾秋忽然想起一件事:“苦炼门真正的门主,是你的义父。”
李舒没有再否认。
栾秋心中微动:如果李舒是有名无实的幌子,那么十长老或许也是椿长老的幌子。一个完全控制了苦炼门的人,没有必要继续设置“十长老”,而在他的指使下,李舒也确实和同伴们对过去的长老动了手。如今的“十长老”中,跟椿长老不对付的,只有稚鬼和千江——而这俩人又都已经死了。
“如果十长老是虚衔,你的义父保留“十长老”,只是为了维持苦炼门一贯的制度,不想做出太大的改变,那么许多事情他绝不会让十长老代替他去做。”栾秋说,“在苦炼门里,真正为椿长老做的事,就只有你们吗?”
李舒:“……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栾秋:“你的义父有太多秘密,比如连你也不知道他过去在大瑀是什么身份,做的什么事。既然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或许也对你隐瞒了更多其他的事情。”
两人已经拐过拐角,又是长长的一道曲折路途。
“义父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帮手。”李舒终于开口,“那些人只听命于义父,连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黑暗的角落里,有衣角轻轻拂过。
“十二剑,这是他们的名号。”李舒说,“这些人总是三个一队,一同行动。他们武艺高强,由义父亲自指导,就连白欢喜、商歌,独自一人也很难对付十二剑的三人小队。”
十二剑即十二个只依从椿长老命令的苦炼门弟子。
他们武功高强,或许与十长老之□□力最弱的商歌不相上下,但李舒从未有与他们比试的机会。
他们是苦炼门的影子,从暗处伸出手爪,揭破秘密,甚至夺人性命。
椿长老坐在石椅上,正逗弄一条缠在手臂上的红色小蛇。两个一身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低声禀报。
“冥剑三个人,都死了?”椿长老顿了顿抚摸小蛇鳞片的手。
去寻找失联的千江、稚鬼与李舒等人的十二剑成员之一,“冥剑”小队,抵达紫衣堡后得知稚鬼长老已死。三人立刻转战黑塔,想寻找虎钐长老。久不见这三人传回讯息,其余伙伴赶赴紫衣堡与黑塔,最后在黑塔外的深谷里发现了三人的尸体。
“是剑伤,不似苦炼门武功。”回禀的语速飞快,“虎钐不在黑塔里,附近也没看到任何她的踪迹。而且……黑塔的门关上了。”
赤红色小蛇忽然在椿长老手臂上僵立。身边人瞬间散发出的气势令人兽都感到惊恐。
他的声音似是惊奇,又隐含极深的怨憎:“黑塔的门,能关上?”
虽然从大瑀带回了唐古的扳指,但扳指只能开启黑塔,他却不知道关闭黑塔大门的关窍。他还记得,当时商祈月对自己完全信任,但即便如此,她也坚持称从没有听唐古说过关闭黑塔的方法。
和唐古有密切来往的人不多,他也不是会把这种秘密随便告诉泛泛之交的性子。椿长老扔开小蛇,眉头微蹙:唐古此人一生都为女色所困,他没有把家族代代看守、管理的黑塔秘密告诉商祈月,但他可能告诉了另一个人——一个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
一种近似于兴奋的恶寒,爬上椿长老背脊。
他没有愤怒,反而笑出声来。
“不闻长老……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不闻长老,来金羌了。”椿长老笑道。
面前跪地的人不知如何回应,干脆不答。
“她是来杀我的。”椿长老低声说,“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她许多年。不愧是血亲,竟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絮絮叨叨,仿佛瞬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出口,然而眼前并非可倾谈交心之人。
椿长老想起了苦炼门里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英则呢?找到了么?”
话音才刚落,外头便有人大声通传。
冲进来的是李舒。
在他进入瞬间,十二剑的两位头领已经消失在暗处,他只能察觉到一些人的气息,但看不到踪迹。
椿长老和以往一样,坐在他最喜欢的石头椅子上,斜靠椅背,身边是山壁伤被风侵蚀而成的巨大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见布满星子的宝蓝色天空,圆月贴在天上,一片苍白的指甲。
赤红色小蛇在椿长老手里始终温顺。烛火在它的鳞片上流溢金色的光芒,李舒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它像一把持在椿长老手中的精金武器。
“义父!”他高高兴兴地呼唤。
椿长老招手,示意他到身边坐下。像对待儿子一样,他拍拍李舒肩上灰土,笑着问:“去哪儿玩了?这么久不回家。”
“和一夕、白欢喜到处乱走……”李舒说了些路途中发生的事情。
椿长老没有责备他,无论是他之前偷偷带人到大瑀,还是这次久不归家,李舒都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责罚。
李舒装作忐忑,开口说:“我们……杀了稚鬼和千江。”
椿长老眉毛微微一动,终于露出一丝讶色。“我不记得我吩咐过你做这种事。”
李舒擅长撒谎,擅长演戏。
这技能并非天生练就,他是在与椿长老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学会的。
有时候从椿长老身上学来,有时候他为了避免责罚,无师自通。
而他撒谎、演戏的大多数时刻,他知道椿长老都能看透。但椿长老即便看透也不会责备他,反而会用一种饶有兴味的赞赏眼神,欣赏李舒的谎言。只要李舒的谎言能令椿长老感到高兴,他不太在意事实,也不太在意李舒隐瞒了什么。
比如此刻。
李舒编织了一个谎言,这个谎言与栾秋和他自己有关。
思慕他的大瑀少侠不远万里来到金羌,却被稚鬼逮住。稚鬼以为可以凭借栾秋的性命来威胁李舒,进而让李舒做一些不利于椿长老的事情。李舒知道稚鬼背后就是千江,而椿长老与千江向来有龃龉,李舒是绝不可能为千江而去害椿长老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叙述之中,是哪一部分引起了椿长老的兴致。但他从义父脸上看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表情,混杂惊奇、诧异、狂喜、怀疑和极度的兴奋。
“栾秋?”椿长老字正腔圆地念出这两个字,他第一次在李舒面前失态,完全无法压抑脸上的笑容,“他到了苦炼门?”
一种陌生的恐惧箭矢一样扎进李舒的胸口,他忽然间手脚发冷,难以开口。
他看懂了:椿长老对他的谎言不感兴趣,对稚鬼和千江为什么死去也不感兴趣。唯一能令他的义父丢开赤红色小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另一个事实——栾秋来到了苦炼门,就在椿长老的居所之外,等待和椿长老相见。
在李舒口中,栾秋是为自己而来。一个年轻、稚嫩、从未懂过情爱的大瑀少侠,他完完全全倾心于苦炼门门主,愿意舍弃一切,来寻找李舒。
唯有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李舒从椿长老脸上看到了一丝嘲弄和怀疑:“栾秋愿意舍弃一切来找你?”
那口吻像提起久别的故人。
李舒动弹不得。曾感受到的恐惧和不安就像此刻投在他身上的影子一般,把他紧紧包裹。
灯烛在椿长老身后,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走出两步,与李舒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他愿意为了你欺骗所有人吗?”
李舒没能明白:“什么?”
“真正爱你之人,会和你一起欺骗全天下。”椿长老温柔地说,“英则,如果他做不到,他必定是在骗你。”
李舒心口一冷,紧追上去要辩解。椿长老不再多说,只点点头:“带我去见他。”
第71章 椿长老(2)
栾秋正在夜色里发呆。
九雀裂谷景色乏味,他所在之处已经是谷中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漫天星光。椿长老的居所就在身后,灯烛摇晃,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地面不停扫动,令人目眩。
他干脆跳上了栏杆,静静立着。
这举止实在不雅观、不礼貌,若是在大瑀,被江湖人看见了,定要笑话他,再编排些浩意山庄的是非。
但他如今身在金羌,平时约束他的规条全都不存在了。他不再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仅仅是一个普通江湖客,“栾秋”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栾秋只辨认出李舒的声音和呼吸,另一个人脚步极轻,如羽毛般在地面滑动。
他回头时,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从阴影中浮现。
李舒走在黑袍男子之前,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他先蹦到栾秋身边,难得的规矩:“栾秋,这是我义父,椿长老。”
说完又转向椿长老:“义父,这位就是栾秋。”
栾秋还未看见那黑袍男人的脸,他只是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这人走路的方式,和他深印脑海的故人极为相似。
没等他思索清楚,男人走得更近了,他方正的脸庞比过去苍老,但精神勃勃,注视栾秋的目光里有强烈的欣喜。
那欣喜像钩子一样,瞬间勾起栾秋逐渐不安的心。
男人垂了垂头,他的脸彻底自阴影中暴露,烛火照亮他的眉眼。
“栾秋。”他非常温柔,带着怀念与期待,呼唤栾秋的名字。
栾秋僵立在他面前,甚至没有察觉李舒轻轻摇晃自己的手。冥冥中降落一场惊雷,将他打回原形,将他推进痛苦和无限的惊愕里,让他恢复成当年的稚子。
“……师父?”他茫然地开口,像每一次曲天阳呼唤他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了回答。
与曲天阳初见的酒宴,一直被栾秋认为是自己人生改变的一刻。
父亲大声斥责,宾客窃窃低笑,唯有坐在角落的曲天阳冲他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