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77章
作者:凉蝉
栾秋起初是不想动弹的。他虽然年幼,但自尊心极强,一面羞愧得想转身逃离,一面却害怕自己的离开会让父亲対生母的重重指责被他人认作事实。他仰头与父亲僵持着,甚至已经做好迎接父亲巴掌的准备。
但曲天阳的呼唤,令父亲放下了手。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曲天阳不同:他面色沉静,没有丝毫嘲讽与调侃,腰间配着长剑,一身利落的江湖人打扮。栾秋记得,他进入宴席之后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与人谈话,只是静静喝酒。
他朝曲天阳走去,曲天阳牵着他的手,像一个父亲牵着自己的孩子。栾秋看见他将手指轻轻压在自己的脉门上,很快抬头笑着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栾秋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曲天阳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执拗的孩子摇头不肯。他便笑着起身:“那我也不坐了。”
一长一幼在宴席上直愣愣地站着,最后是栾秋先坐下,曲天阳才紧随他的动作。落座后,曲天阳再次牵起他的手:“你没有练过武?”
栾秋只跟家里的护院学过一些腿脚功夫,平时撵猫打狗勉强足够,可那绝対算不上“功夫”。
曲天阳又问:“怎么没人教你栾家的内功?”
这问题瞬间勾起栾秋无数的伤心事。他看见栾苍水被父亲抱着,手里抓了个桃子大口地吃。他受尽宠爱的弟弟现在能拥有的、未来能拥有的,都是他只能远望、不可接近的。栾秋控制不住自己,眼圈发红,连忙低头。
曲天阳抚摸他的脑袋,这温柔的举止令栾秋登时哭得愈发厉害。他不敢哭出声,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眼泪洇湿了粗糙的布料。
“我教你,好不好?”曲天阳低声问,“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你有一副学武的好骨头,人又刚强,以后定能成为大瑀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有一个孩子,比你年幼,爱哭、懦弱,你才是我想要的接班人。”
栾秋扭头看身边中年江湖客,擦了擦眼里的泪水。“你是谁?”栾秋毫不礼貌地问。
他那个年纪,只知道栾家,并不晓得江湖多大。
“浩意山庄,曲天阳。”曲天阳笑道,“你若愿意,我来做你的师父。”
浩意山庄和栾家完全不同。
栾秋来的时候浑身硬刺,见谁都防备,不懂接人待物,是个莽撞的小孩子。
谢长春和于笙带他去掏鸟蛋、钓鱼、打猎,任蔷总把刚学会走路的曲洱塞到他怀里,让他看顾。栾秋照顾栾苍水已有经验,対付曲洱更是不在话下,曲洱非常粘他,成日里不是喊爹娘,就是喊“二师兄抱我”“二师兄等等我”。得知栾秋的母亲憎厌秋季,这名字又是栾夫人起的,曲天阳便带栾秋上四郎峰顶,看满山满野火红辉煌的秋木。
“栾秋,看,那便是栾树。”曲天阳指着远处如火焰燃烧般夺目的树丛,“你将来也是这样的树,顶天立地,所有人都看得到你。”
栾秋的刺很快变软了,消失了。他跟在谢长春身后学他的架势,只要看谢长春怎么対待弟子,他立刻有样学样,庄重又得体。于笙性子活泼,四郎峰上没有她串不了门的帮派,她成日带着栾秋出门乱走,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山庄栾秋,你们可得认着点儿。
在谢长春和于笙的教导下,他学了“神光诀”的入门心法。但奇怪的是,曲天阳始终没有真正教过他什么东西。
栾秋知道,这都是曲青君从中作梗。
等到曲青君宣布由自己教导栾秋,栾秋才真正感到绝望不安:他仰望的始终是曲天阳,他唯一认可的师父,也只有曲天阳。
曲青君让他继续称曲天阳为师父。栾秋便和山庄里其他人一样,喊曲青君为“二师父”。
栾秋渐渐分不清自己対谁的依恋更深。他失去母亲多年,曲青君就像……不,他命令自己停止这样想。
他时常回忆,也常常想起曲天阳去世后,曲青君与任蔷的争执。
那些不能让徒弟和孩子听见、看见的矛盾,只有两个女人在暗处较劲。
她们说过什么?为了什么而彼此僵持?为什么曲青君要师娘将诛邪盟交到自己手上,她想去金羌诛灭苦炼门,师娘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为什么曲青君执意要带走浩意山庄所有弟子,为什么连师娘也要将浩意山庄经营成一个空壳?
为什么临死时,任蔷那样强硬地要求栾秋,绝不可以去金羌、绝不可向苦炼门复仇?
栾秋心里一直有巨大的谜团。任蔷和曲青君的种种所做所为,令他和曲洱等人,充满了不可解的迷惑。
而随着任蔷的离世、曲青君失踪,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栾秋心中的困惑——直到此时此刻。
他看到了仍活着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曲天阳。
曲天阳苍老了许多。毕竟十六年过去了。栾秋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出门即将登上四郎峰的那个上午。
日头猛烈,栾秋结束每日习练,见曲天阳穿过浩意山庄的大门。曲天阳先喊了声“栾秋”,那口吻,与现在一模一样。
栾秋化作了石头雕刻的塑像。
任蔷临死前的叮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曲天阳的真面目。
她或许在见到曲天阳尸体时察觉了一切,或许更早。她和曲青君向全天下隐瞒了一切——但这并不是为了曲天阳。
曲青君带走浩意山庄大部分弟子,是为了让那些敬仰曲天阳而拜入浩意山庄的人们,与浩意山庄切割得一干二净。来日若曲天阳身份暴露,他们仍能堂堂正正,当一个不会被议论和骂名淹没的江湖客。
没有人比任蔷更清楚曲青君心中痛苦。她钦佩、敬爱的兄长,酝酿了一个巨大的谎言。所以任蔷劝说谢长春,让他到曲青君的身边去。有亲近的人在侧,曲青君不至于做出错事。
而栾秋更是在刹那之间明白,曲青君为何执意要教自己神光诀。
神光诀与明王镜同源,而他和李舒根骨近似。李舒能做椿长老的化功肉鼎,他栾秋为什么不行?
“栾秋。”曲天阳走近了一步,仍用栾秋极为熟悉的那种带笑的声音说话,“你还认得我,我很高兴。”
赤红色小蛇从曲天阳袖中爬出,缠在他的手腕上,蛇信吞吐。
眼前之人分明是自己的师父,然而栾秋丝毫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往事与隐约的真相,冰水一样照头淋下,他浑身冰冷。
“你长大了,和师父想象的一模一样。”曲天阳笑道,“可怎么做出了抛弃一切、来找英则这样的蠢事?”
他扫了眼身后同样僵立不动、面色惨白的李舒。
还要再说话时,曲天阳顿住了。
他只听见极快、极锐利的出鞘之声。
栾秋单手持剑,直指曲天阳。软剑绷得笔直,“神光诀”内劲注入,剑身隐隐散出光华,而锐利剑尖就停在曲天阳的左胸,微微刺入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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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主角,各自都有自己的牢笼需要摆脱,嗯嗯。
看到读者想起过曲天阳对李舒说的那些话,是呀,他就是这样解读妻子和妹妹的一切行为的。他以为她们爱他,并且享受这种爱。
第72章 椿长老(3)
曲天阳丝毫不惧。
栾秋对他有杀意,但更有复杂难言的感情。他仍旧温柔注视栾秋:“听英则说,你支撑浩意山庄多年,为师十分感激。”
栾秋只觉心中悚然。
曲天阳果然说到了任蔷和曲青君。
“蔷儿之死,实在出乎我意料。我虽然远离大瑀,但并不代表我打算舍弃她们母子,只是夫妻缘分已尽,无可奈何。”曲天阳叹了一声。
这是埋藏心底许久的话,他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倾听之人。眼前的栾秋和李舒,是再好不过的听众。
他对任蔷有过真情,任蔷对他更是情根深种,宁可忤逆家人,也要与他这样的江湖客携手一生。曲天阳以为一切都隐瞒得很好,但他没有料到,任蔷虽然不习武,但是却有极聪敏的心思。她发现曲天阳每日每夜习练的内功,除了“神光诀”,还有另一种她不知道的内劲。
她去问曲青君,曲青君语焉不详。任蔷立刻知道,这对兄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秘密,不可对她坦白。
彼时曲天阳已经开始组建诛邪盟,要率领大瑀江湖人千里迢迢,去剿灭一个陌生的西域魔教。任蔷非常不安,然而察觉这一切的曲天阳并没有继续撒谎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告诉任蔷:自己实在早在多年前,已经是金羌苦炼门的一位弟子。
曲天阳非常坦诚:他把自己所有的打算一一告诉任蔷,为什么要组建浩意山庄,为什么要收栾秋为弟子,为什么现在要浩浩荡荡去剿灭苦炼门——他意识到自己在大瑀江湖的身份成为了阻碍,他即便知道如何精进功力,却难以在大瑀施展拳脚。把大瑀江湖人带到苦炼门,苦炼门门主必定高兴:这些各门各派、各有千秋的江湖客,身上藏着无数的精妙武功。苦炼门有太多办法从他们口中挖出秘密。
他全盘托出,等待任蔷的崩溃。
然而出乎他意料,任蔷苍白着一张脸静静听完,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也要把孩子带到苦炼门吗?”
曲天阳并不喜欢曲洱。身为父亲,他自然疼惜孩子;但身为曲天阳,他不觉得这个爱哭的、瘦弱的孩子,有足以襄助自己的能力。
得到曲天阳的否定回答,任蔷大松了一口气。从那一天起,曲天阳的秘密也成为了她的秘密。
“她爱我至深,是不会向你们揭露我身份的。”曲天阳对栾秋说,“蔷儿死得可惜。”
剑尖终于刺破衣物,曲天阳皱了皱眉:尖锐的痛觉从他胸口散开。栾秋竟然真的动手了。
刺入得不深,这一点儿伤口,实在无法对曲天阳造成任何伤害。他捏住软剑,听见栾秋那陌生的愤怒吼声:“不要提师娘!她保守秘密,并不是为了你!”
一股无名火从曲天阳胸口窜出。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对栾秋的忤逆生气,还是对栾秋将自己与任蔷、浩意山庄完全割裂而生气。他捏住软剑剑身,咔地折断,食中二指夹着纸片一样纤薄的断剑,掠过栾秋颈脖。
这一招极快、极完整,栾秋即便下意识后退躲避,然而曲天阳的手臂仿佛无端伸长,眼看就要重创栾秋。
——闪动寒光的断剑划过了李舒的手心。
李舒以曲天阳也觉得惊奇的速度闪到栾秋面前,抓住了那把致命的武器。
剑刃划破他手心,顿时鲜血淋漓。
他抓住断剑,扑通跪地,喊了声:“义父!”
曲天阳夺回断剑,心头那无名火越烧越烈。他手指忽然一弹,断剑直冲李舒脸面飞去!
星一夕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轰然于李舒脑中响起:是的,他对曲天阳而言,已经再没有价值。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是栾秋揽住李舒的腰身,就地一滚,躲开了那截断剑。炎蛇软剑当当脆响,竟被人大力挑走。栾秋虎口震裂,仍紧紧将李舒护在身下。几个黑衣人立在他俩周围,垂头盯着栾秋。
冰冷的剑尖几乎贴着栾秋的背脊,令他生出恍惚痛感。
陈霜与白欢喜就着一壶小酒,谈了半晌的天。
两个都精明绝顶,各有试探,也各有隐瞒。
等酒喝完,白欢喜大致明白明夜堂在大瑀是什么地位,也晓得了陈霜是个什么人。他笑道:“如果正邪无分别,你我一定能当好朋友。”
“改邪归正也不是难事。”陈霜答,“苦炼门就这么好,你们都不愿意走?”
“有什么好的。”白欢喜转动手中酒杯,“商歌那样的人,只适合在金羌这种干燥的地方生活,我不说她。但凡正常人,见过你们大瑀的好山好水,哪里还吃得了苦炼门这样的苦。”
陈霜等他下一句话。
“可我们走不了的。在这儿生,在这儿死。除了苦炼门,哪里都不会收留我们这样的人。”白欢喜低声说,“大瑀容不下我。我贪图女色成性,最喜欢和好看女子勾勾搭搭,你情我愿自然好,若是她不情愿,我也有无数方法得手。我这样的人,若是被明夜堂的人逮住,会有什么下场?”
陈霜言简意赅:“阉了你。”
白欢喜一脸了然:“对嘛。”
“但李舒是一定会走的。”陈霜说。
白欢喜摇摇头:“他也走不了。”
“没有什么能困住一个人的双脚,如果他真心想离开。”
话音刚落,李舒忽然冲进洞口。
他脸色苍白,右手掌心一道剑伤,不停滴下血来。
白欢喜和陈霜一个扑向他,一个厉声喝问栾秋下落。李舒只是愣愣地扫了一眼俩人,忽然问:“星一夕呢?”
星一夕就在洞口上方的山壁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