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78章

作者:凉蝉 标签: 古代架空

  他耳朵微动,将九雀裂谷中的一切声音听得清楚。

  栾秋被十二剑的人带走了,曲天阳喝令李舒立刻离开,否则不会留情。他听见李舒踉踉跄跄来到自己身旁,正要打招呼时,李舒忽然拎着他衣襟低吼:“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星一夕的耳朵被他呵斥得发疼。

  “你有苦炼门最灵的耳朵,一夕,你早就知道义父是曲天阳……所以你才说,你是外人,而我跟栾秋都不是……”李舒又怒,又恨,又痛,“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也是义父的人……你帮着他控制我,是吗?”

  “我没有。”星一夕立刻辩白,“我只是认为,你留在苦炼门才最为合适。”

  李舒松了手。星一夕所在的平台虽然比不上椿长老居所高,但也足以眺望大半条九雀裂谷。裂谷深而黑,有灯火如星,摇曳不停。他忽然被巨大恐慌和孤独包围。连星一夕也不能再信任了,他心口发凉,久违的痛楚在身体里复苏。

  仿佛回到多年前,仿佛仍是石床上蜷曲挣扎的稚子。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全都是不打算救他出苦海的人。

  李舒如被什么迎头击中——就连星一夕也没想过救他。他的挚友,想要的是能长久陪伴身边的“英则”。

  而他是“李舒”。

  世上唯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千里万里、穿山过水,要来救他。

  李舒胸口那颗摇摆不停的心忽然定了。

  只要世上有栾秋,他便无法被任何痛楚击倒。

  “我要救他。”李舒说,“一夕,栾秋绝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会死。”

  星一夕紧紧抿着嘴巴。李舒说话直接,但他听懂了。

  “我不会帮你。”星一夕咬着嘴唇,“你想放弃我,你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处死地!”

  “我们可以一起走。”李舒说。

  星一夕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嘴唇挤出,他难以憎恨李舒,只能将无边怨气全都倾斜在栾秋身上:“只要有那个人在,你就不可能始终以我为首位。”

  李舒攥住了他的手:“一夕,栾秋对我重要,你对我也重要。你我一同经历的岁月,是栾秋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把你剔除,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天下很大,苦炼门太小了。只要我们逃离这里,你一定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也会有人把你当作唯一……”

  “可我瞎了!!!”星一夕终于破声大吼,“英则,我是瞎子!!!”

  “我和栾秋都当你的眼睛。”李舒毫不犹豫,“我们小时候约定过的,去看山、看海,去见识广阔天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星一夕怔怔地在黑暗中面对李舒。

  他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如今的李舒。记忆中,只看到幼年时那瘦弱却爱笑的男孩。

  大漠的星空见证了他们的誓言,在他还没有失去眼睛之前。

  星一夕握紧李舒的手,良久才终于开口:“他在发怒。”

  李舒:“……什么?”

  星一夕静了片刻,耳朵微微翕动:“椿长老正在对栾秋发怒。”

  李舒顿时揪紧了心:“说的什么?为什么发怒?”

  星一夕竭力去听。若不是因为曲天阳太过震惊、愤怒,忘记了控制自己,他是根本听不到从裂谷深处传来的声音的。

  “……他说,‘你的神光诀为什么不纯?’”星一夕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体内,会有明王镜的功力’。”

第73章 椿长老(4)

  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跟曲天阳说过大瑀发生的许多事情,其中自然包括栾秋。

  曲天阳也很喜欢听他说栾秋。昔日的弟子如今成长为什么样子,这是个很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

  然而在抓住栾秋手腕、试探脉门之后,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栾秋体内明显存在“明王镜”的痕迹。

  他是不会认错的:始终温厚的“神光诀”,与霸气冲撞的“明王镜”,二者他都极其熟悉。

  在许多年之前,世上还没有“苦炼门”,也没有“浩意山庄”的时候,两个从海岛琼周渡海而来的年轻人,踏上了大瑀的土地。

  他们年纪不大,有一些闯荡江湖的美梦,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鱼枪。

  从南到北,他们穿过了能走到的每一片土地,幸运地熬过了无数困厄、灾劫,最终在北戎最西端的血狼山下,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鹿头。

  以血狼山为家的是一个名为“高辛”的民族。他们拥有绿色的、狼一样的眼睛。高辛人接待了两位青年,并且告诉他们,从血狼山往西去,是一个名为金羌的国家。那里炎热、干燥,但有世上最辽阔的沙漠与最澄净的月色。

  两人骑上新买的高辛马,穿过边境,向西而行。

  就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土地上,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分歧: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两位情同兄弟的青年分道扬镳,在他们各自留下的记录里,也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一个人留在金羌,一个人往东、往南,想回到故乡。

  留在金羌的那一位,在九雀裂谷里住了下来。他把一路上的见闻刻在九雀裂谷最深处的洞穴里,并在这个洞穴中思考出了“明王镜”。

  打算回乡的那一位,在沈水旁邂逅了四郎峰上打猎的少女。他停留下来,娶妻生子,孩子与妻子同姓“曲”。夫妻二人创立了浩意山庄和“神光诀”。

  “神光诀”和“明王镜”之所以会有极其相似的特性,甚至能够相互融合,因为两种内力原本就是同源:两个青年在十多年的游历中,不断在自身的痛苦和重塑中发现了一种修炼内力的方式。人如何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如何锤炼自己、战胜这样的痛苦,“明王镜”和“神光诀”都是答案。

  它们是同一株树长出的不同枝丫,有同样的根须,从同样的经历中脱胎而出。

  栾秋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当年“明王镜”创始人书写记忆的洞穴。

  无奈这些文字他全都看不懂。他在黑暗中用手触摸,发现那并不是金羌文字,而是琼周人记事的标记。

  他不懂,但曲天阳懂。四郎镇附近的七霞码头,每一年都有许多琼周人来往,曲天阳交游广阔,他是懂得的。

  被曲天阳狠狠攥过的手腕疼痛无比,十二剑将他扔进这洞穴时下手很重。栾秋手腕脱臼,只能自己悄悄推正。

  曲天阳说的这些事情,对栾秋而言有如传说。无论人或事,离他都很远。

  已经不那么愤怒的曲天阳,静静站在遍布标记的石壁前。“苦炼门,‘明王镜’,本就属于我。”他说,“我是此地真正的继承人。”

  栾秋想的却是别的事。

  “山庄正堂的暗室里,有武功秘籍,还有各位祖师爷的画像。唯独没有你的。”他说,“师娘不让我们挂,她说你走得太早,没任何功绩,不能够跟祖师爷们并列。如今想来,她根本连你的模样都不愿意再看见。”

  曲天阳微微一笑:“凡人一旦陷入情爱,总是失去判断力。唐古如此,蔷儿也如此。她既然恨我,就应该舍弃一切回家去,连曲洱也不要管了,重新当她的任家小姐,再寻个乘龙快婿,总好过早早死去。”

  栾秋:“……她恨你,但牵挂曲洱和我们。我和于笙不肯跟曲青君走,誓要与山庄共存亡。她若是离开了,我们……”

  “她又有多好?”曲天阳回头问,“若不是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束缚了你,你早就成为大瑀江湖赫赫有名的英雄侠客了。她和青君都在骗你。”

  栾秋呼吸骤然急促。

  这是他一直不想承认,然而无论曲洱还是于笙,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能被承诺束缚的,从来都是最重承诺之人。任蔷看着栾秋长大,最熟悉栾秋的性子。连于笙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习性而离浩意山庄而去,唯独栾秋绝不会。他将曲天阳看作另一个父亲,将浩意山庄看作自己的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世上没有可去之处。

  没有什么比将死之人的遗言更像桎梏,她临终的三个要求,铁锁一般,把栾秋死死锁在了浩意山庄。

  这把锁是栾秋心甘情愿接受的,曲洱试过,于笙也试过。熟悉的人都劝过他:走吧,离开吧,没有留在这儿的意义。

  然而只有一个人成功撬动了栾秋心里的锁。

  想到李舒,栾秋那颗因为曲天阳三言两语而狂跳的心渐渐稳定。

  他呼吸渐渐沉稳,内息更是平静如海。曲天阳有些诧异。思索片刻,他问了栾秋另一个问题:“来金羌的只有你?长春呢?实在不行,于笙和曲洱呢?”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他是你儿子。”

  “子为父殒,可成佳话。”曲天阳笑道,“彼此成就,有何不可?”

  此时的金羌沙漠上,曲洱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与谢长春、于笙正站在黑塔附近的吊桥旁,曲青君与商祈月刚刚从吊桥下的深谷中跃出。

  两拨人马的碰头全然是意外。

  曲青君在商祈月的带领下前往黑塔,不料黑塔中找不到虎钐,两人却发现了探查黑塔的十二剑。曲青君当即出手,两人合力将冥剑小队的三个人诛杀并扔进了深谷。

  商祈月无法找到虎钐,开始担心。想到不远处就是稚鬼的地盘,虎钐要定期给稚鬼提供止痛的药物,两人启程前往紫衣堡,不料却在紫衣堡里遇上了正求人去救栾苍水的曲洱等人。

  乍见曲青君,浩意山庄三人无不惊讶。于笙与曲洱当即露出敌意,是谢长春阻止了两人,曲青君才有解释的机会。

  然而她并不多说自己的来意,只告知眼前三个后辈,身旁的女人正是苦炼门的满长老,她将带大家到苦炼门去。

  数人半信半疑,然而最紧要的是救出落入深坑的栾苍水。

  商祈月熟悉地形,前去看了一眼,便知道深坑与黑塔附近的峡谷相连。

  她与曲青君到谷底查探,看到的是千江被扔到岸上的尸体,以及绍布、栾苍水一路前行,在青苔上留下的脚印。

  得知栾苍水活着,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但一听说深谷尽头就是苦炼门,数人再度色变。

  此时纵使对曲青君完全不信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想要追赶上栾苍水,必须循深谷前行。走得快的话,还能在栾苍水抵达苦炼门之前截住他。

  曲氏兄妹和于笙对曲青君始终怀有明显敌意,唯有谢长春与她沟通。曲青君根本懒得解释一切,只催促他们尽快做出决定:“栾苍水往苦炼门去,你们要找的二师兄目标也是苦炼门,走吧,犹豫什么?”

  曲渺渺对曲青君毫无了解,但于笙与曲洱却都熟悉。

  她从来干脆利落,说一不二。讲完这句话便跳下深谷,独自往前走。

  商祈月左右看看,目光投向谢长春。他俨然是此处可以作出决定的人。

  但走过来的是曲洱。

  “我们走吧。”曲洱对商祈月作揖,“请满长老带路。”

  商祈月便多看了他两眼。眼前少年瘦弱,不似健硕的练武之人,气质也全无江湖客的爽朗干脆。但作出决定时,倒是掷地有声。

  在商祈月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曲青君。

  曲洱犹豫着靠近曲青君,他心底有一个巨大的谜团。“你看过爹爹的尸身吗?”

  曲青君脚步停了一瞬,继续往前。

  “你和娘都看过的,对不对?”曲洱追问,“雨淋这么久,脸都烂了,但你们肯定看到他脸上的那张……”

  曲青君回头看他,厉声喝道:“你想问什么!”

  曲洱也大声答:“那不是爹爹!爹爹在哪儿!”

  曲青君冷笑:“你推测不出来吗?杀害他人,伪装成自己,你认为你的爹爹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曲洱紧紧追着她:“你知道?你和娘亲都知道,是不是?”

  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力,拉住曲青君的胳膊:“你们什么都知道,却还欺骗二师兄,欺骗我们!”

  连曲青君也没料到,这一贯孱弱、畏怯的少年人,竟能把自己手臂抓得发疼。曲洱脸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曾从自己和曲天阳脸上见过的表情,那是激动、愤怒与难以置信混杂的目光,是一无所知的稚子成长为人的瞬间。曲青君心头一凛。

  “算你有些骨气。”曲青君甩开他的手,“你要真想知道一切,就跟我来,这道深谷的尽头有你想要的答案。但到了那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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