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01章
作者:薄荷酒
朱晋的声音渐渐低沉:“然而三天后,其中一名暗卫被昆仑府放回,我还记得他名叫凌皓,回来时武功已废,手足筋络都被挑断,奄奄一息,等恢复神志后,他道出了被生擒以及最终活下来的经历。”
落入昆仑府掌握,凌皓和另一名同伴丁嗣都清楚必死无疑,连着两天也确实拷打折磨不断。到了第三日,他们被押到一间大厅,分别绑在两根柱子上,而后阴使魏无泽走进厅中,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青鸾,左右一群虎视眈眈的爪牙。
“青鸾,你想要我饶过这两名刺客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魏无泽笑吟吟说道,有人上前,将一只盛满酒的木碗送到青鸾手中。那酒水绿得诡异,一看就令人心中发毛,凌皓和丁嗣对望一眼,皆是以为魏无泽要逼迫青鸾引鸩自尽,不由出声怒骂。
“怕什么,虽是肠穿肚烂的毒酒,却不是给你预备的。”魏无泽唇角带笑,“两名宵小,只能饶下一条性命。青鸾,你想保哪一个,就将断头酒拿给另一位喝下去。”
因为他的话太过突兀,凌皓也是怔了一阵才明白含义,觉得心头一阵发寒,忽然就骂不下去。
魏无泽看着青鸾面无人色的样子,目中有种森冷残忍的意味:“机会难得,怎么畏畏缩缩的,他们不是你日盼夜盼,一心想跟着走的救星么,是你的大殿下派来的。本座不但没有赶尽杀绝,还允许你自个儿选择、亲自动手,你该好生感恩才是!”
青鸾全身发抖,下意识地望向两名被绑缚的暗卫,眼神相触,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突然朝着魏无泽跪了下来,脸上现出祈求的神色,泪水成串落进手中的酒碗里,跌碎在地面。
“真有意思,原来不只是为了洛深华,即使只是他的属下,你也愿意跪下央求。”魏无泽脸上的笑意转为似笑非笑,大厅里的气氛跟着阴森,只有他嘲讽的声音不住回荡,“区区两只小卒,如果不是你听到琅環二字就一脸欢喜,想也不想跟着逃走的话,我说不定还真懒得计较。青鸾,害死他们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女:“现在,快一点,本座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再拖延下去,两个都得受尽活罪才能死!”。
青鸾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却不再流泪,木碗里青绿的酒液随着她的脚步不住荡漾,有少许溢出边缘,泼洒于地。她一步步走到两根石柱中间,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迈不出去。舍命相救的两名琅環暗卫,不管她想救谁,都必须亲手断送另一个的生机,可她却不能不选。魏无泽想达到的,岂非就是这样的效果?
凌皓也记不清他和丁嗣当时是什么反应,大约就是痛骂魏无泽,以及让青鸾将毒酒端到自己这边。依稀间,他听到丁嗣大声道:“姑娘,我没有家小拖累,旁边那个上有老母要奉养,家中还有老婆孩子呢!”
…………
那碗酒最终是丁嗣喝了下去,因为青鸾的手抖得太厉害,倒有一大半洒在他身上,但是毒性剧烈,即使只饮一两口也足以致人于死。
青鸾盯着石砖地上发黑的血渍,慢慢将空碗放在地上,低声说道:“魏阴使的命令,青鸾照做了,望你信守诺言。”一语未尽,她朝着那根石柱,一头撞了上去。
房中一片寂静,在场除了朱晋、容飞笙,其余属下都不曾听闻这段过往,纵然明知发生在六七年前,早已时过境迁,仍能从短短叙述中感受到当时的惨烈。
朱晋继续说道:“西北地处偏远,江左使收到讯息后甚为痛心,下令切勿冲动报仇或救人,缓缓查探,再图日后。其时主上被困洛城,我们在江南立足未稳,亟待恢复元气,并无力量与魏贼硬拼。此后数年,青鸾音讯渺茫,根据断断续续获得的端倪和线索,只能推知她尚在人世,但却由于那一撞双目失明,很可能还失去了记忆。主上也因而下了密令,事关青鸾姑娘,需格外谨慎,切忌营救不成却适得其反。”
几位令主都是默然,无怪宗主一直没向宁王说起,琅環内部也仅限于少数人知情:事情传开,于琅環以及青鸾本身非但起不到助益,还可能带来负面影响。年轻的五皇子不知会冲动成什么样;而面对魏无泽这种敌手,没有什么比失去冷静更危险。
说话间,容飞笙瞥见一名属下在门外作手势,他当即走到外面,很快又返回卧房:“主上,聂胜求见,替五殿下送来一封书信,看他神色,像是很着急。”
聂胜确实愁眉苦脸,洛凭渊独自外出,既不知去了何处,办什么事,也不见回来,身为亲随怎能不急。洛湮华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庄世经写就的情报,以及宁王简短的字条:字启皇兄,我到恬园查看一趟。凭渊。
他不觉蹙起眉,将情报和字条递给下属们传看,吩咐带聂胜进来询问。庄世经的锦囊传书十分机密,聂胜并不知情,好在杨越今日过来问安,此刻正在宅中,很快弄清了前后细节。
“主上,庄世经曾经是太子的谋士,他的消息会不会有诈?”关禅皱眉道。才隔了一夜,宁王殿下竟是没个消停,可不要再着一次道。
琅環众人大都产生了类似的忧虑,不过五皇子没调靖羽卫,而是送信给宗主,貌似还是有分寸的。
“魏无泽既然将陷阱布置在北峰山,就不会同时放出线索,把凭渊的注意力引到闵家恬园。”洛湮华说道,“而对庄世经来说,提供假消息的后果绝非他能够承受得起。凭渊到现在还没回来,说明情况比预想复杂,或许青鸾真的在那里。”
郁岚平素沉默寡言,这时上前一步:“主上,属下愿带横刀子弟前往恬园接应。”
幽明道是琅環的宿敌,刚刚听完魏无泽的残忍行径,其余人也纷纷请缨。
“要尽快,凭渊只身潜入,可能碰到意外。”洛湮华道,“由玄霜先一步出发,横刀和鸣剑随后,淇碧提供地形,这便行动吧。”
众人匆匆商议,退下分头行动。洛湮华倚住靠枕,但觉一阵头晕气促,他闭上眼睛,待到虚弱的感觉平复一些,就让谷雨去取外出衣物。
“主上,奚大夫说了,您绝对不能再劳顿。”容飞笙为了随时转达宗主的嘱咐,还留在卧房内,见状顿时吃了一惊。奚茗画的原话其实是,如果静王再不安静养病,继续损耗心神,后果不堪设想。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恬园有朱副庄主盯着,请主上放心,定会护住五殿下平安!”
洛湮华扶着谷雨的肩膀,起身整理衣襟,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我当然相信阿晋、郁令主他们的能力,只是觉得,事已至此,应该去看一看青鸾。”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幽草芳魂 下
在黑暗的衣橱里,洛凭渊听见青鸾清淡的语声,“见过尊主。”
“行了,你又见不到我,虚礼就免了。”进来的人道,从声音辨不出喜怒,“脸色不大好,出了什么事?”
洛凭渊心下微凛,魏无泽果然敏锐,第一句话就令人难以应对,想到杀害母亲的大仇近在咫尺,他的心情又是一阵激扬,无声地握紧了纯钧的剑柄。
“都是奴婢不好,”芍儿紧着嗓子道,“是奴婢毛手毛脚打碎茶杯,惊到了夫人!”
地上的茶渍和碎瓷还没收拾,魏无泽略带玩味地哦了一声:“衣服也还没换罢,看来只这么小一个丫头,确实忙不过来,回头再调两个伶俐的服侍你。”
“谢尊主关心。”青鸾道,“但我只想过简单的日子,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一多,就觉得心里烦闷。芍儿,尊主难得过来,你去吩咐厨房多准备些酒菜。”
“是,夫人。”芍儿连忙应道,跟着就是脚步声出门远去。
“怎么,嫌我来得少了?真是难得。”魏无泽低笑一声,“青鸾,你从前总是傻乎乎的,如今虽不能视物,心思却剔透多了。”
“谢尊主夸奖。”青鸾淡淡道,“可惜妾身头脑愚钝,既想不起过去如何傻法,也觉不出现在哪里剔透。”
“你最初跟从本座的时候,恨不能每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教人见了就不快。”魏无泽道,“现在么,倒是坦然自若不少,但我有时反而想念起当初惊慌求恳、什么也藏不住的小青鸾。”
他的声音一如洛凭渊印象里般变化不定,时而低沉徐缓,时而乖戾刺耳,隐有金属之音,说到末尾,却像带着几许感叹,“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哪。”
青鸾道:“尊主或有所憾,然而在妾身而言,能于残生安静度日,已是幸甚。”
两人对答间,语气都是寻常,所说内容也是平平无奇,但落在洛凭渊耳中,却觉得其中若有深意,似乎波澜涌动,又像暗藏机锋。青鸾的声音里还有种散漫而不易觉察的无所谓、不在意,她像是早已厌倦了面前的魏尊主,也厌倦了这般兜转应答。
不多时,随着细碎错杂的脚步声传来,菜肴的香气飘入鼻端,洛凭渊透过细细的缝隙,瞥见几名仆妇默不作声地摆设杯盘碗碟,而后静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芍儿布菜。魏无泽的座位侧朝着衣橱方向,这位昔日的幽明令主、昆仑府阴使依稀仍是当年面目,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内敛了一些,整个人愈发阴沉,眼角眉梢纹路隐现。
青鸾与魏无泽相对而坐,从洛凭渊的角度,只能望见白皙的侧脸。吃过几口菜,她悠悠说道:“尊主今日,像是心情甚好。”
“你感觉到了?”魏无泽盯了她一眼,旋即笑道,“不错,如果你无意中抓到了平生大敌的破绽,发现掠施小计就能对他造成重创,会不会心情舒畅?”
“原来如此。”青鸾道,“我有时还在想,尊主虽然武功高强,但身上有早年落下的旧伤,与人对战时不能持久。既然另外找到了取胜之道,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她顿了顿,“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破绽,让尊主这般有把握?”
魏无泽并不直接回答,语带悠闲地笑道:“世上有那么一种对手,若是单凭武力与之争斗、逼他屈膝,纵然胜了也如暴殄天物一般无趣,唯有运用计谋,由内而外将他击垮,再也站不起来,才是真正的享受。”
洛凭渊默想话意,平生大敌指的分明是静王,但皇兄会有什么疏失被敌人抓住?而青鸾提到魏无泽不能久战,莫非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
青鸾的情绪似乎也受到感染,微笑道:“难得尊主高兴,就让妾身敬一杯酒,贺尊主夙愿得偿。”
她端起酒杯,复又放下,“这酒气味太重,尊主受伤未愈,怎能饮烈酒、芍儿,将桌上摆的都撤去,拿我的密酒来。”
芍儿应声上前,却犹豫着不敢动手撤酒,魏无泽不以为意:“照做吧,莫要扫了夫人的兴致。”
芍儿手脚麻利地将酒壶端到一边,酒盅换成两只琉璃空盏,才走到小几前,从下层的搁架里取出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琉璃瓶,正是青鸾方才拿在手中摆弄的那一个。芍儿拔开木塞,小心翼翼地斟上。
“妾身自制的花露蜜酒,尊主不是头一次尝了。”青鸾的声音里依然含着浅浅笑意,“除了加入蜂蜜,还用薄荷、香草浸过,味道很是甘冽。”
“女子喜欢的酒,都是放进一堆花花草草,没什么意思。”魏无泽脸上现出戏谑,举杯碰了一下她手中的琉璃盏,“你有点事做也好,本座就陪你喝一杯。”
青鸾慢慢举杯就口,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听芍儿说,尊主要安排我离开余杭,坐船出海?”
“对,过两天让翟三和翟五陪着你们取道闵州。”魏无泽道,随即嗤笑一声,“邵家软弱无用,闵家贪心不知进退,江南世家不过如此,幸亏没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照我看,恬园安静不了多久了,说不定就是此刻,已经有探子偷偷潜入进来。”
洛凭渊倏然一惊,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绷,他一直收敛气息,难道仍是被察觉了?细微的叮当碰撞声响起,是芍儿布菜的手在发抖。
“妾身和芍儿都从未坐过海船,听说海上风急浪高,想想就让人紧张。”青鸾道,“再说尊主又不同行,我实在不愿孤身待在荒岛上。”她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淡然,但又适度透出些许不安。
魏无泽笑道:“怕什么,船大得很,不会太颠簸。本座还有些要紧事没办完,你留在杭州并无意义,反而增添变数。过上十天半月,我就到岛上陪你长住一段时间。”
他语气里似乎颇有几分愉悦,洛凭渊暗想,难怪师兄们开玩笑时说过,世上的女子天生就会骗人,连青鸾也不例外。他心中计算时辰,日已过午,再沉住气一阵子,琅環子弟应该就到了。
青鸾指了指空下来的酒盏,示意芍儿给两人再满上,她端起啜了一口,才缓缓道:“尊主虽然口气轻松,但是到了远避海上的地步,说明处境已是不妙。莫非,你已被平生宿敌逼得节节败退,快要失去立足之地?”
在和煦的气氛里,她突然说出如此锋利的言辞,魏无泽的笑意逐渐消退,目光如锥子般刺向对面。
青鸾却从容依旧,仿佛空气里骤增的压迫并不存在,魏尊主目中寒光能令最凶狠的亡命徒丧胆,她却是看不到的。
“在远走藏匿之前,你还准备对大殿下做什么?”她轻声问道。
一言既出,连衣橱中的洛凭渊都是浑身一震,魏无泽盯着容色平静的女子看了一会儿,突然纵声长笑,声震屋瓦。半晌,他笑声骤停,沉沉道:“你果然想起来了,怎么,为何忽然肯承认了,不再接着装失忆?”
“就如尊主所想,早在住进恬园之前,我就记起来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淡然,听不出畏惧,“七年前,我撞柱自尽,结果没能死成,却由于头上的伤势从此失明。那时已无生念,每日不吃不喝,尊主命人给我灌下了一瓶浮生梦。”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悠悠说道,“青鸾记得旁侧侍女的劝解,璇玑阁的灵药千金难求,是尊主费了不少周折辗转寻来,只要喝下去,沉睡三天就会前尘尽忘。浮生梦,梦浮生,世事不过一场大梦,有何值得烦恼呢?”
洛凭渊本已绷紧到极点,一旦情况不对就要冲出去救人,但飘入耳中的话语令他心头闪过无数疑问,不自禁地想得知更多。
但闻青鸾继续说道:“那药水的效力就如传闻,此后很长一段时日,我想不起过往,不知晓自身来历,更兼双目失明,唯有事事信赖倚靠尊主。”
魏无泽道:“本座对你可有半分薄待?你可曾因为看不见受过欺凌?”
青鸾缓缓摇头:“都没有。想我身份卑微,不过一名侍妾,得蒙尊主处处厚待,理应受宠若惊才是。然而那几年,我却常常莫名地觉得害怕,就像失去的记忆里藏着不能遗忘的谜团,身边服侍的人不时更换,有时不过是在我探问时多说了几句,第二天人就消失了,青鸾百般求恳也保不下她们。”
她的声音渐渐黯然:“我也曾安慰自己,既然所余不过残生,又何必追根究底,尊主总没必要骗我这目盲之人。但是浮生梦的效力只持续了四年左右,我一天天回忆起旧日时光,想起在宫中照料五殿下的日子,想起含冤死去的娘娘,还有你们对大殿下做的那些事。我并不擅长掩饰,想来尊主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于是又是一剂浮生梦,而这一次,仅仅持续了两年多。”
说着,她轻声叹道:“七年光阴,原是活在梦中,更没想到我已醒了,尊主却一如既往,明明山穷水尽,尤自争斗不休。”
房中一片寂静,芍儿早已缩到角落,一点点朝门口挪去,但其余三人谁也顾不上注意她。
“说得好啊,一个足不出户的瞎子也能有这般精彩的言辞,看来是我小瞧了你。”魏无泽并未暴怒,而是语带嘲讽,“想算旧账也成,当年带你出宫,是你哭着跪地央求的,还是本座有过一丝一毫的强迫?洛深华至今活得好好的,自打答应交换条件,我动过他一根头发吗?七年前背信毁诺的,是你还是本座?”
青鸾低声道:“出宫的时候,确实是我恳求尊主,但那是因为……”
魏无泽冷笑打断:“我自认不是好人,但对你却做到了言而有信。若不是你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本座也懒得弄什么浮生梦!现在想起便想起,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待要如何?”
洛凭渊却呆住了,青鸾低低的话语落入耳中,如闷雷滚过,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前晚偶然听到霍连声和彭三虎议论静王时,他起初刺心无比,待到冷静下来,渐生悔意。江湖中以讹传讹殊为常见,幽明道内部更会着意污蔑琅環宗主,自己焉能轻信。但此时此刻,却是青鸾亲口证实,她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所以才会被召去长宁宫吗?为了换取皇兄的安全,成为了筹码。
他心中一阵恍惚,呼吸禁不住急促了几分,耳中却听见青鸾说道:“相信尊主早已了解,青鸾是个平庸懦弱的人,既没有主见,也无胆识。但我毕竟是个人,心底深处从未忘记娘娘的恩情,凤仪宫中枉死的姐妹,舍命相救的同伴,而尊主却是琅環的叛徒,双手染满鲜血。”
她极慢地摇头:“醒转的一刻,生不如死,我再不愿活在虚假中。尊主难道不觉得,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怎么,又要闹一场?”魏无泽嘲道,“一开始拿出这份刚烈,索性吊死在宫门口,省了多少事!十年时间都半推半就过来了,如今觉得本座落了下风,又想转头去投奔琅環?”
他目中戾色一闪而过:“可惜啊,魔窟里浸染过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清白?”
青鸾不答,拿起琉璃盏又饮了一口,才平静说道,“魏尊主想岔了,妾身是有罪之人,又身有残疾,多年来依附于尊主,早已无颜面对大殿下,绝了再往他处的念头。但是,我也不可能继续自欺,眼看你玩弄手段谋害琅環同伴,对大殿下和五殿下不利,却什么都不做。事到如今,不若青鸾陪你一起走,可好?”
说着,她举杯虚敬一下,淡淡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洛凭渊越听越是不对,忽然之间,一股凉意直透心底:青鸾想做什么?她难道……,不,怎么可能?她明知我和皇兄已经找来,很快就能脱困啊!
房中一片死寂,魏无泽脸上现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讥诮,似乎毫不惊讶:“真是有意思,青鸾,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对你另眼看待,始终放在身边吗?”
他审视着青鸾的表情:“你是江璧瑶带进宫里的侍女,我要你替她看着,琅環是如何最终毁在我手上,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为当初放弃了幽明而痛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满心崇敬你的娘娘,对洛深华死心塌地,实在痴傻得可怜可笑,教人想瞧瞧你能坚持到几时。想不到,你竟要傻到底!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瞎子,想制出一瓶毒酒,鸩杀本座,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眼神却已变得阴冷瘆人:“偷偷将那瓶子当宝贝一样,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浸出的好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以青鸾的蠢笨,小小伎俩想也瞒不过尊主。”青鸾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而含着浅淡笑意,“恬园内外,处处皆是耳目,我想方设法一点点弄到的药粉、砒霜、带毒花草,多半不是假的,就是统统被换过。尊主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是、煞费苦心地白忙,想必增添了不少乐趣。”
说着,她慢慢又啜了口蜜酒,忽然低头咳了两声:“既然笃定无毒,为何不敢满饮此杯呢?说了半晌话,尊主当真没觉出半点异常?”
洛凭渊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莫非酒里真的有毒?他方才看得分明,青鸾第一次敬酒时,魏无泽不过举杯作个意思,根本不曾饮下;况且青鸾生活在周遭监视下,又何来足以威胁武功高手的至毒?
令他诧异的是,魏无泽居然收起了嘲讽,脸色有些阴沉:“你到底弄了什么鬼?”
青鸾又咳了几声,仍噙着浅浅笑意:“纤红和柳莺留下的纪念,魏尊主应该很熟悉才是。”
幽明道内部定有规矩,受训合格的死士和一部分亲信可获得一枚毒囊,用以装在牙齿内,在失手遭擒时咬破,就会于短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死去。纤红、柳莺陪伴青鸾日久,已有了感情和默契,当分离骤然来临,两名侍女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将毒囊取下,在告别时留给了青鸾。
一枚涂在琉璃盏上,一枚放入近日收集的雨水中,在魏尊主来到时,随口吩咐芍儿用新近的无根水煮茶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不会引起怀疑。而提出换酒,一再劝酒,魏无泽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替换过的蜜酒上,也就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既然不喝酒,茶水总是要沾唇的。对坐叙话的功夫里,涂在杯壁上的毒已经逐渐融入酒水,而融入无根水中的毒素虽然稀释,也该逐渐发作了。
“在你眼中,两个侍女的性命如同草芥,不值得在意,但再渺小的人也是会反抗的,就如再痴傻的笨蛋也会学着使用心机。何况,那个什么也不懂,单纯懵懂的青鸾早已死在离宫的一刻,死在七年前。”青鸾轻声说道,“娘娘已经去世十年,逝者已矣,尊主对娘娘再多耿耿,也该报复够了。青鸾不愿跟着你去什么岛上,今日同赴黄泉,就算偿还了尊主多年相待的情分……”她控制不住地又咳了几声,才勉强将话说完,“但望来生,再莫相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已经疲倦,慢慢伏在桌上。洛凭渊在缝隙里看着眼前场景,但觉心中一片冰冷,又是一阵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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