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03章
作者:薄荷酒
恬园已清理完毕,琅環生擒七名幽明道手下,另有十余个从人丫鬟,会在初步审问后移交靖羽卫,而如何进一步追究闵家的罪责,需要请五皇子示下。
雨势有所减弱,但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洛凭渊望着檐下滴落的水珠,出神良久才问道:“闵家可有动静?”
“他们已经得知败露了。”沈翎据实以答,“闵崇正赶到府衙,知府避而不见,他连外门也没进去就被押送回家宅。属下已命人守住闵家大宅各处门户,里面像是乱成一片,远远能听见哭声。”
私藏贼匪、行刺皇子是重罪,况且现身恬园的匪首是朝廷重犯、幽明道尊主魏无泽,五殿下还受了刀伤。如果严格追究,依律当诛九族。稍有眼色的人都明白,闵家已经完了,也无怪宅中哀声一片,惶恐得如同天塌地陷。
沈翎已做好了抓捕抄家的准备,但他等待的命令却迟迟没有下达。洛凭渊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翎担心自己的处置有重大缺陷,才听见五殿下略带萧索的声音:“派人知会闵崇正,三天之内,将吞并的田亩列明清单,全部交还官府。另外,从现在起,我要杭州府十天内完成清丈,让他配合户部,叫那些世家大族放弃顽抗。如果好生办到,我就算他将功赎罪,奏请朝廷从轻发落,罪不及家人。”
他顿了顿:“再对他说,倘若当中有丝毫差池延误,满门入罪,鸡犬不留。”
沈翎心下凛然,洛凭渊语气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要求杭州府十日内完成清丈,绝不是一句虚话。
“属下遵命。”他躬身道,“另外,何知府已多次探问,不知何时能参见殿下。”
“我现在没空,顾不上虚礼,先将十日之限转告给他吧,让钟霖代我行文。”洛凭渊望着窗外雨雾,轻声说道,“我要等着皇兄醒过来。”
如果是一天前,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抄没闵家,但此刻,皇兄生死未卜,他不愿再造成任何动荡,不愿听到绝望的哀泣。只要能尽快完成清丈田亩,回去洛城,何妨给闵家族人一条生路。
一天一夜过去,洛湮华没有醒转的迹象,服药用针后,热度稍微退了一点,整个人仍然了无生气,脸色白得令人心慌。
洛凭渊感到等待的十几个时辰比一年还要漫长,随着时间流逝,心中的恐惧越积越深,快要将他没顶。如果皇兄不能退烧,不再醒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每每这样的念头浮现,他眼前就一片昏暗,仿佛乾坤倒转,日月无光。
青鸾已经入殓,她会被安葬在城郊的青山绿水间,与其他琅環义士为伴。
琅環下属们知道宁王是害得宗主病危的罪魁祸首,谁也不想理会他,虽然顾忌身份不至于直接撵人,但进出之际瞧见洛凭渊时,一个个都只当他透明不存在。
傍晚时分,洛凭渊草草吃过几口晚饭,回到静王的卧房门边,再也忍不住,小心地举步往里面踏去。才入内一步,一道黑衣人影倏然拦在身前,秦肃挡住入口,冷冷道:“出去!”
“阿肃,让我进去吧,我想看看皇兄。”洛凭渊低声道,几乎是在恳求了,秦肃根本不准他靠近静王,每次尝试都被拒之门外。
“不行,出去!”秦肃面沉似水,毫不客气地指着外面。
“阿肃,我知道错了,都是我太过分。”洛凭渊忍住心头的酸涩,继续求道,“我发誓,再也不会对皇兄提起那些不该提的事了……”
一言未尽,秦肃已提起手,闪电般一拳打过来。洛凭渊咬着牙没有躲闪,任凭他重重轰在左脸上,顿时眼前发黑,连连退后了好几步。才刚刚站稳,秦肃欺身逼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洛凭渊吸一口气,仍然不抵挡,与其呆站门外被恐惧淹没,让阿肃揍一顿反而好受些。
然而秦肃却没有接着动手,一径拽着他的领口,连扯带搡,大步走到厢房门口,将洛凭渊用力往里面一推,自己随即迈步入内,重重摔上了房门。他虽然没用内力,但力量仍大得出奇,洛凭渊被推得又是踉跄几步,差点撞倒桌案。
“阿肃,你……”他从未见到沉默寡言的阿肃如此怒不可遏,有些不知所措。
“你刚才说什么?说知道自己错了?”秦肃的声音冷的像接了冰一样,“还说,再也不会向他提起?”
洛凭渊迟疑着点了点头,他是真心认错,不知为何又惹怒了对方。
“真是好大的口气!什么都不明白,就敢说知错,我是不是还得替主上谢谢殿下既往不咎?”秦肃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神情却愈发冷峻,他盯着洛凭渊,一字一顿,“五殿下,你不是寻根究底,非要弄清楚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十年前,长宁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曾经沧海
五皇子的侍女青鸾出现在长宁宫,是在初夏的一个深夜,此时距离刺客入宫、凤仪惊变已经过去半年,皇长子居住的长宁宫也封锁了六七个月之久。
自从年初被押入廷狱折磨了三天,洛深华就像去过一遭鬼门关,尽管靠着宫外送进的灵药脱离了险境,但体内伤势太重,数月来一直在养病。
当晚他本已睡下,听到禀报,匆匆披衣起身,在外殿见到了神色惊惶的青鸾。
青鸾是来求救的,看到许久未见的大殿下,一边跪下行礼,一边禁不住泪水涟涟。她说,韩贵妃已经请得皇帝允可,过不了几日,就要将五殿下从兰亭宫接到蕴秀宫去了。
洛深华问,“消息可确实么?是从何处听到?”
“是……是魏无泽。”青鸾的声音不住发抖。
就在下午,魏无泽出现在兰亭宫,用戏谑的口气告诉她:“韩妃娘娘可是说了,五殿下小小年纪就孤苦伶仃,真是可怜见的,她看在好姐妹如嫔的份上,理当尽心照拂,比皇后娘娘慈爱百倍,加上二皇子这位好兄长,五殿下在蕴秀宫定能过得称心如意,平安顺遂地长大成才!”
他特地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看着青鸾惊惧发白的脸色,悠闲笑道:“此事已成定局,怎么样,青鸾,你是跟着五殿下进福窝,享受韩娘娘的关爱,还是跪下来求我带你走?话说在前头,宫城深似海,等我动身去了西域,你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可别后悔!”
“不!我……我不信!”青鸾退后一步,牙齿打着战,“五殿下是皇子,他会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她说得软弱无力,但跟着就坚定起来,“而且,而且宫里还有大殿下在,大殿下一定不会任由五殿下被带去蕴秀宫的!”
“行啊,本令主从不强人所难。”魏无泽嗤笑了一声,语气却阴沉了几分,“到现在还惦记着大殿下能救命,真不知该笑你蠢还是笑你天真!可惜你那大殿下已经被软禁,恐怕过个一年半载,小皇子坟上青草都一尺高了,他还没收到信儿呢!再说了,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救得了谁?”
他慢悠悠逼近了半步:“青鸾,世上哪有那么多漏网之鱼,你实在太不了解韩贵妃的手段。也不想想,凤仪宫的内侍宫女全都死绝了,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你一个江璧瑶带进宫的丫鬟能没事人般活到现在?不是相信大皇子吗,别说我不给机会,你尽管去试,到长宁宫去找洛深华,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护住心爱的小可怜儿!”
“阿肃,你是说,青鸾去长宁宫是为了我?”洛凭渊不敢置信地问道,“她去求皇兄想办法阻止韩贵妃?”
“是与不是,你自己判断。”秦肃道,随着回忆展开,他的怒气渐渐收敛,眼神却愈发黯沉。
洛凭渊默然,在问出口前,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个下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青鸾异乎寻常地恐惧和担忧,不仅是由于受到了恐吓,还因为魏无泽的话几乎是肯定会成为现实。只是孩童又孤立无援的自己,有什么能力抗拒韩贵妃?
其时他尚且懵懂,还不了解如嫔的死因,但已经本能地想要远远避开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如果去了蕴秀宫,即使韩贵妃为了博取名声,不至于立即加害性命,但要不动声色地废掉自己,方法一定多的是。
然而后来,皇帝并没有降旨将五皇子交给贵妃抚养,那次平生最大的危机在传出一些风声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依旧住在兰亭宫。
青鸾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长宁宫的,她知道自己进不去,但至少可以在宫门前哭求哀告,拼却性命也要让里面的大殿下听到动静,进而得知小皇子岌岌可危的处境。但是想不到,魏无泽说给她机会竟不是一句虚言,长宁宫的大门缓缓开启,将她放了进来。
“殿下问明情由,沉思了一会儿,就让青鸾不要害怕,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秦肃继续道,“青鸾很是欣喜,收住了眼泪。但是当殿下想让她趁夜回去兰亭宫时,宫门紧闭,外面守卫不肯放她出去。”
“暂时安顿了青鸾之后,我问殿下,他说的转机指什么?须知当时我们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周围到处是监视的眼目,莫要说求见陛下,连往外面送信亦是千难万难。即使得知五殿下危险,又能如何阻止?”
“殿下说,放青鸾进长宁宫求助,并不是魏无泽一时心血来潮能够办到,必然是韩贵妃的意思。所以,她的目的应该是用五殿下的安危作为筹码,索取某种代价,我们等待即可。只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韩贵妃花费偌大心思图谋。”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洛凭渊低声问道。随着秦肃平铺直叙的述说,他隐隐感到了恐惧,不是之前看到皇兄昏迷不醒时没顶般的呼吸困难,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吸入其中,彻底吞噬。但他不能不问,这是皇兄曾经遭遇、承受的经历,与自己息息相关,咬着牙也要听下去。
“如殿下所料,韩贵妃没让我们等很久,次日清晨就派来了一名心腹内侍。”秦肃道,“此人后来被灭口了,但我至今记得他的模样。他说,二皇子近来勤习内功,进境堪慰,但若想功力有成,尚需借一股东风,久慕世间上乘功法无一能出清心诀之右,烦请大殿下看在兄弟情分,相助一臂之力,令二殿下功行圆满。如此,贵妃娘娘欣慰之余,自然不会给小殿下太多压力,任凭他喜欢跟着哪位娘娘都成。”
他顿了一顿:“他还说,二皇子修习的内功,名为鲲冥功。”
“你说什么!”洛凭渊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一把抓住秦肃的肩膀,“洛文箫练的是鲲冥功?那种夺人内力的邪功?”
秦肃看着他震惊无已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这世上,只有一种鲲冥功。”
洛凭渊失神地松开了手,慢慢退后几步,背靠在墙上,但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鲲冥功是著名的左道功法,由于能够化他人功力为己用,省去成年累月苦修,直接跻身高手之列,百年前曾被江湖邪道奉为圭臬;但这门功法的缺陷也相当明显,吸纳来的真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在彻底化用前,难以控制、运用自如;若是贪多嚼不烂,吸取了不止一名武者的内力,相互还要产生冲撞,练到后来,十有八九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经脉错乱,功力全毁,重则丢掉性命。故此,出于无法克服的致命问题,加上正道讨伐,鲲冥功逐渐绝技于江湖。
然而在武学记载中,洛凭渊曾经读到,唯有在一种情形下,以鲲冥宫化用他人真气能避免走火,就是所吸取的内力至清至纯,全无杂质;能达到如此境界,要么是宗师级的绝顶高手,要么别具天赋,修习了清心诀。
“是魏无泽,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喃喃说道,“给洛文箫提供鲲冥功心法,透露清心诀的特性,一剑刺死他实在太便宜了……”
韩贵妃当然找不到武学宗师给洛文箫白送内力,他们算计的是洛深华,是皇兄。
“我以为殿下会拒绝,但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就让那内侍回去告诉韩贵妃,他答应了。”秦肃慢慢说道,“然后第二天夜里,洛文箫就进了长宁宫。”
“他怎么能答应?”洛凭渊听见自己仿佛拼尽全力般问道,“阿肃,你为什么不阻拦?而且,凭什么相信韩贵妃会遵守诺言,如果她过后反悔呢?”
他的声音好像很大,实际上低哑无力,因为一切已在许久前成为定局,早就晚了。
“我拦不住。”秦肃道,“他决定的事,旁人一向改变不了。殿下说,洛文箫得不到清心诀,也会想方设法废去他的功力,既然早晚保不住,不如用来交换五殿下的平安。”
他接着道:“但我知道,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望。宫里还有李统领,虽然不插手天家事务,但倘若真的有人要下毒手废去殿下的武功,他不会坐视不管,这也是韩贵妃不好硬来,只能设下圈套的原因之一。殿下通过守在长宁宫外的大内侍卫传信,将交易条件告知了李统领,请他作为见证。如果韩贵妃占尽好处还不放过五殿下,就相当于在宫中为自家母子树立了一个大敌。”
洛文箫在交易达成的第二天夜半潜入长宁宫,身旁跟着两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随侍。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换穿了内侍服色,一见面就满面笑容的行礼:“多日不见,大皇兄可是清减了不少,为弟这段日子日夜牵挂,每次听到你受了重伤都是心疼不已,幸好你没事。”
洛深华注视他春风得意的面孔,平静说道:“二皇弟,今日你得偿所愿,希望将来不要后悔。”事情不宜在外殿进行,他转过身,洛文箫跟在后面,一先一后走进一间内室。宫中的侍从都是韩贵妃安插的,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两人在蒲团上相对坐下,洛文箫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兄长的脉门。
二皇子的鲲冥宫不过练成了基础,彼此功力相差悬殊,即使洛深华不抵抗,他起初也几乎吸不到什么。憋得满脸通红后,洛文箫忽而笑道:“大皇兄,我昨天看见凭渊了,五皇弟一个人在太液池旁打水漂,好像很寂寞。我劝他不要靠近水边,免得再出事,他也不理睬。也难怪,凭渊一向只听你的话。”
洛深华望了他一眼,目中已满是厌恶,他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功,丝丝缕缕的真气透出脉门,由洛文箫的掌心进入对方体内。起初缓慢,随着时间推移,此消彼长,内力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脸上现出痛苦,额上渐渐挂满虚汗。
“他……他……,你……”洛凭渊嘴唇颤抖,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又要问什么。在秦肃平实的讲述中,他内心已不可抑制地充满了恨意,只不知是在恨远在洛城的洛文箫、韩贵妃还是自己。他真的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长宁宫深锁的宫门后曾经发生过如此可怕的一幕幕,那些辗转的痛苦,隐忍的窒息被隔绝在宫墙之内,不为人知。
他竭力调匀气息,仍然禁不住心底刀绞般的疼痛,几乎要弯下身体。
“洛文箫进来前,殿下点了我几处穴道。”秦肃像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简单地答道,“他想让我睡过去,但是又怕阻隔气血,影响我的伤势,所以点得很轻。我不久就醒了,挣扎着从卧房挪到那间内室外面……。二皇子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想不到露出真面目,却连畜生都不如。殿下两度昏过去又醒转,他仍然不肯停手,临到末了还想指使随从往殿下身上再补一掌。如果不是李统领派人守在附近,挡住了他们几个……”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再说下去。
洛凭渊不会忘记,初次发觉静王武功全失时,内心瞬间的惊疑和痛惜,皇兄的修为被毁得有多彻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还有太子不输于自己的深湛内力,以及试探问起时,若无其事的答复:是混元功。……林林种种,早已有迹可循,一朝点破,事实竟是昭然若揭。
良久,他轻声问道,“那么,青鸾她,其实并不是……”
秦肃缓缓摇头:“洛文箫离开后,殿下昏昏沉沉病了好些天,青鸾哭着在床边请罪,他也虚弱得没力气安抚。殿下从未与魏无泽交换什么条件,青鸾……是不告而别的。”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已经被一重重真相袭击得有些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苦了。恬园短暂的相逢,青鸾一直在说,她做错许多,是有罪之人,一次次问起皇兄的身体。当初在长宁宫,明白受到利用后,她一定非常伤心负疚吧,所以才会跪下请求魏无泽不要加害皇兄,甚至就这样被带走了……
从头到尾,韩贵妃和魏无泽玩弄了一套精心策划的诡计,令各自心愿得遂。并不如何复杂高明,只是,足够恶毒而已。
洛凭渊茫然地望着窗外业已黑透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呆坐在御花园里的自己,如此地懵懂无觉,自顾自地沉浸在伤心不幸中,浑然不知,为了保住那葱茏夏日的安静角落,太液池边溅洒水花的片刻自由,皇兄曾被逼到怎样的境地。
可他绝不希望洛湮华牺牲至此,如果能够选择,宁愿住进蕴秀宫,或许上天保佑,还有机会撑到秋天,遇见云游至洛城的师尊……
“五殿下,能够拜入寒山门下,你确实很幸运。”秦肃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寒山真人久已不履凡尘,为何会突然踏足洛城,真的是云游路过吗?”
洛凭渊这才惊醒,自己不知不觉,将最后一个念头说出了口。他心中剧震:“阿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师尊他……”
“莫真人超然世外,又怎会有兴致入宫与陛下相叙,还恰好动了收徒之念?你从来没有想过其中原因?”秦肃忍耐地看着他,将五皇子震惊无比的神色收入眼底,“既然说起当年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
韶安失守之际,琅環皇后已被禁足凤仪宫中,她预感到大难将至,自己死了没什么,但不能不为爱子洛深华留下一条生路。几经思量,江璧瑶写下一封绝笔信,命舍命潜入护持的暗卫带出宫外,送往翠屏山,向寒山真人求助。
莫寒山其时往南海琼花岛访友,归来看到信时,已迟了大半载。世事沧海桑田,他感念故友之亡故,琅環之蒙冤,遂动身往京城而来。
他此行的本意是带走皇长子洛深华,因此抵京后没有立即面圣,而是夜入宫城,来到长宁宫。然而,洛深华得知母后的安排,伤感之余,却推却了随寒山真人离宫的机缘。他说,自己已不能习武,皇帝和韩贵妃不会过于提防加害,而琅環日后终要申冤雪仇,倘若此刻身入寒山,恐怕未来会连累师门。他请求寒山真人收母后抚养多年的幼弟为徒,带洛凭渊远离冷漠凶险的重华宫城,愿皇弟得明师教诲,修成文武,卓然立世。
洛凭渊不知道秦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找回神志时,发觉自己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桌上蜡烛已燃到尽头,周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阿肃的话依然回荡在耳边:“五殿下,主上不愿说出往事,是怕你背负太多,宁愿都埋在心里。但他只是个人,也会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你如今意气风发,凭着一身上乘武功四处乱闯、受人挑唆,可想过主上是什么感觉?你口口声声责难,怪他无情算计,说他心里只有琅環和大业,可知道他听了有多难过?主上是什么样的人品,你真的不了解?如果能救青鸾,他会不救么?
“韩贵妃、太子、魏无泽,他们没一个不清楚你是主上的弱点,是他宁可自己出事也要拼命护住的人,结果你当众提起青鸾,将破绽送到魏贼面前,他正好故技重施,拿青鸾当诱饵,透过你加害主上!五殿下,你太任性、太不懂事!
“你扪心自问,敢这般不顾轻重地肆意胡来,难道不也是仗着主上宠你,觉得不管闯出多大祸事,他都会帮你收拾烂摊子,即使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原谅,舍不得让你受一点委屈!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对得起他么?”
秦肃是真的急了,过去一整年说过的话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这一晚多。他要回去守着静王,临出门前最后道:“主上再也受不住折腾了,你……好好想想吧!”
洛凭渊抱住膝盖,在黑暗中缩靠在墙边。他眼前模糊地浮现一些片段情景,初回洛城,静王府中牡丹如锦,那个人一身青衣,从花木从中立起身,淡然看着气势汹汹的安王,直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静的眼瞳里忽而泛起层层涟漪。
奉旨入住那一天,杨越领着不情不愿的他走到西院含笑斋,招手叫来两名等候的小侍从,白露指着门楣上的匾额,骄傲说道:“这是主上的亲笔,特地为殿下题写的,主上说,远山含笑!”
第一次在澜沧居树下一同用饭,他问:皇兄,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洛湮华止住低咳,淡淡答道:“我练功走火了,你没有听说么?”
曾几何时,窗外细雨潇潇,他与皇兄在室内倾谈。洛湮华带着微笑将他送至院门,静静说道:“凭渊,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还有后园莲池畔的偕行漫步,书房中共议政事的朝暮晨昏,夕闻鼓雷霆鸣震,长宁宫前相视无言……
为了洛湮华的不愿多言、不肯解释,他赌气、误会、无端指责,然而皇兄所隐瞒不愿分享的,唯有伤痛。就像月轮圆了又缺,无论病得多么严重,他也只是淡淡微笑,对自己说没事。
只有一次,被奚谷主强制休养的时候,他问皇兄为什么出神,洛湮华说:“我在想,自己或许太贪心了,总是盼望得到更多。”
下山之际,师尊叮嘱,耳闻目睹未必就是事实,要用心去体会,他慎重答应,却没能做到。
绮霞峰上八载寒暑,有师尊教导,师兄弟们陪伴,他在勤学苦修中摆脱孤寂,重拾希望。可自己从不知道,那些温暖充实的岁月、人人羡慕的际遇是有代价的,源自长宁宫门后,那个人的挣扎血泪,静王府中静默的守候;就像当他心情灰暗地走在后宫小径时,并不明白,在青鸾之外,还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为了他倾尽所有。
怎么办呢,皇兄已经病得这样重,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不,奚茗画说过需要解药,只要尽早回到洛城,解去碧海澄心,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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