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15章
作者:薄荷酒
洛雪凝去过静王府的次日,准驸马林辰回到鼎剑侯府,用过晚饭后,就提出有事与父亲相谈。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书房里气氛紧绷,近段时间明显见老的鼎剑侯摔了一只茶盏,怒发冲冠地指着独子喝道,“仗着圣上给你赐婚,就胆敢反了天!”
“静王殿下已经回京了。”林辰心平气和地说道,“事到如今,难道父亲仍然觉得太子能逃过清算?与其到时候被揭出来,不如主动举发,罪名还能轻一些。”
他说得直白,鼎剑侯气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什么罪名!我林家遵奉上谕,从无不臣之心,岂是他人能够随意攀诬!好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这不孝子又要兴风作浪,想害死为父不成?”
“没有人要冤枉父亲,但是已经犯下的过错,躲是躲不掉的。”林辰神情严肃,“五年前,太子在东南海上觅了一座荒岛,秘密训练大批死士;四年前,又在河间府招募私兵,在马场中暗地操练,这两件事,父亲敢说没有参与?”
他注视鼎剑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心里也很不好受:“且不论闽南驻军多是林家旧部,若无父亲的支持,单凭魏无泽根本不能成事,就是河间府那里,也是仰赖海上私运不断输送银两,方才蓄兵五千。难怪,年初时太子交办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您都不敢拒绝!”
“不用说了,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孽畜,为了全家上下!”林淮安喝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大势已去。日夜担心的隐患从儿子口中道出,意味着全部底细已被自己所畏惧的那个人查明,再也不可能捂住。
事实上,从二月中那惊魂一夜,甚至更早,从静王洛湮华还朝之日起,他早已深自戒惧,惶惶不能稍安,但是变故过后,静王离京而去,太子遭到软禁但仍是太子,辅政薛松年日渐失势也还是辅政,平安无事地过了大半年,不免又存了一丝侥幸。
他慢慢后退了一步,颓然坐在椅上,口中喃喃道:“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林辰默然不语,事已至此,父亲仍要用成王败寇来掩盖是非对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忍再起争执。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林淮安才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五殿下的意思?”
“云王殿下再几日就会返回洛城,安王也一道回来。”林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静地分析,“三殿下右臂被斩,险些丢了性命,绝不会与太子善罢甘休,一场劫数在所难免。父亲既然注定牵扯其中,那么躲是躲不开的,等到事情被查出来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今之计,唯有将功赎罪,换取一条生路。请父亲届时配合安王,站出来告发太子和韩贵妃,除了自承己过,更要说出叔父当年在函关的所作所为,将真相摊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着林淮安灰败的脸色,恳切地说道:“父亲,我是不会害您的。再说这本是林家亏欠琅環,叔父为了前途官位助纣为虐,戮害了多少忠良的性命。多年下来,您真的能安享富贵,不会心怀愧疚,不怕遭到报应?”
鼎剑侯一时说不出话,千百个念头转过脑海,他已经明白了静王的用意。有云王和宁王鼎力相助,加上一个满怀恨意的安王,足以重创太子,使得洛文箫再不能翻身;静王真正要求自己出面完成的,是借着清算太子重启琅環旧案,令包括天宜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无从推拒。由洛凭渊告知林辰,再转达给自己,方式虽然温和,却无异于一道最后通牒。
有一会儿工夫,圣上和薛松年的面孔飘过眼前,一个阴沉固执,一个老谋深算,他心里暗自发苦,难道就不能躲在旁边继续观望么?但这一丝踌躇很快就消散了,林淮安恍惚地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皇长子的情景,想到对方永远从容淡然的神态,沉静幽深的目光,某种程度上,相比高踞于皇座之上的天宜帝,重病在身的洛湮华带给他更沉重的压迫感,更深的恐惧。这种感觉始于十年前,在韩贵妃母子权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曾完全减退。因为静王并不只是一位失势的皇子,更是琅環的宗主。皇帝还有可能顾及赐婚或者说宗室的颜面而手下留情,琅環却不会轻易放过林家,终会上门讨还血债,即使始作俑者林淮泰已经死了。
他望向林辰年轻而英气勃勃的脸庞,不管怎样,有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情面在,唯一的儿子应是能够保全,家中眷属也不至过多连累。这些年,一边过着封妻荫子的公候生活,一边提心吊胆地隐瞒实情,时至今日,尚能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也该知足了。
“罢了。”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静王殿下要如何做,我尽力便是。”
同一个夜晚,当林辰忙着规劝鼎剑侯,辅政薛松年在书房门口与两名朝臣拱手作别,嘱咐管家好生相送出府。一名礼部侍郎,一名监察御史,官位都是不高不低,但他如今正需要倚靠这些处于中间位置的文官四出联络,营造气氛,所给予的礼遇也较平时为高。
从太子被软禁起,京中的风声日渐紧迫,三省六部中曾经与东宫走动密切的官员有的贬谪,有的外放,余下的也是惶惶然六神无主。薛松年损失颇重,六部之中,原刑部尚书与太子过从甚密,见势不对便称病辞仕,新任尚书邹培盛性格冷硬,是公认的油盐不进,与手腕灵活的辅政向来不对付;六部之中,户部和刑部已经脱离掌握,兵部本就不买太子的账,分量最重的吏部内斗不断,皇帝又盯得紧,能够拉拢的只余礼部和工部。
一片忧心沮丧中,薛松年却始终沉着气,他经历过的风浪何止千百,深知福祸相依的道理,局势愈是凶险,就愈发需要保持镇定。半年里,朝中针对宁王督办清丈发起过数次攻击,薛松年推波助澜,态度时而激进时而缓和,于他而言,反对是否奏效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目的是利用朝中的不满将一干臣子重新聚拢到身边,形成同仇敌忾的态势,更要紧的是,通过一次次试探观察、明了天宜帝的心思。
静王洛湮华是一个可怕的敌手,薛松年从一开始就明白,除非像十年前那般,再度借助皇帝的力量铲除琅環,否则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令人恼恨的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布置,北辽已经狗急跳墙,抢先用上了这一招,而且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彻底失败了。如今自己倒想故技重施,灰头土脸的皇帝却未必肯赤膊上阵,背负莫大压力以及万千骂名了。
当然,事情也不是全然无望,但凡有一点余地,天宜帝显然不甘愿让琅環翻案。洛文箫被软禁至今,既不放出来,也没说废太子,依附东宫的官员被打压驱散,却少有抄家下狱的重手,矛盾犹豫之处可见一斑,相比十年前对付嫡长子的狠辣手段,不难从中品出几分微妙。
薛松年凭着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直觉嗅出了一丝机会,局势还没到最糟的地步,怎么也要竭力一搏。天宜帝对洛文箫失望,却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放弃,因为太子是静王的死敌,留着还能起到牵制作用。自己要做的就是善用太子这张牌,争取进退转圜的空间,只要把握好分寸,甚至能再度将皇帝推到台前与静王冲突,退后一步,洛文箫也可支持一时,作为挡箭牌承受琅環最猛烈的攻势。洛湮华已经命不久长,说不准一来二去就是个耗损而死的下场。
夜晚的薛府灯烛明亮,仆从们不时走动来去,门外停着一顶顶绿呢官轿,后宅也有两房妾室服侍起居,但是自从莹川走后,府中似乎总飘荡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薛辅政在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也会察觉心底那份无可填补的空虚,想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和落发出家的女儿。莹川竟然同他僵持了十年,所以说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聪慧的女子认起死理来,尤其不可理喻。
他尽量将这些扰人的感触压下去,心思集中到当前的谋划上。文臣方面还算进展顺利,令人不放心的反而是作为关键人物的太子。根据线报,洛文箫最近似乎状态不佳,常常在府里喝得酩酊大醉,言行也不甚检点,已经有些不利的传言流出东宫。
薛松年思忖了一阵,提笔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诫太子务必约束自身,诚心悔过,免得授人以柄,又暗示近期将有转机出现。他一直很小心,尽量减少传信给洛文箫的次数,但是看目前的状况,再不送一颗定心丸,事情难保不会坏在日渐失控的太子身上。
待到墨迹干透,他仔细地将字条折好,封入一颗蜡丸,将守在书房外面的随侍唤进来。此人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立即领会了家主的意图,接过蜡丸收入怀里,躬身退出。
东宫与薛府之间长期保持着一条暗中联络的渠道,那随侍从后门出府,趁着夜色转过两道小巷,走到一段青砖墙边时停下了脚步,像是不慎掉落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在墙根摸索起来。夜晚的巷道黑沉一片,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寻找,直起身继续前行,最后绕到街角药店买了二两甘草和一两莲心,提着药包原路返回。
他离开不久,药店的伙计拿起竹竿,将挂在门檐上的南瓜灯笼挑下,换成了一只半旧的走马灯。
每一个环节都很寻常,南瓜灯和走马灯样式普通,在街上店铺里随手就能买到,随侍和伙计的神情举止也不见异样,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到墙根下,从砖洞里取走蜡丸,而后明天中午以前,它将被送入东宫,交到煎熬等待的太子手上。
幽明隐匿行踪的本事不下于玄霜,负责暗中传信的人手是早先魏无泽亲自替二皇子训练的,尽管形势时时变化,这方面从没出过差错,是以薛松年才会冒险动用。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药店不远的街角,灯笼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双冷漠而瑞丽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将前后情形尽数收入眼底。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幽明暗影
朱雀大街从重华宫前经过,是洛城最中心、最宽阔的街道,王侯卿相的府邸大多分布于此,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不到两年时间,随着这里的主人每况愈下,终至软禁,曾经盛极一时的东宫也随之衰落,由门庭若市转为无人问津。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依旧,人们经过那四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时,却总会投以异样的目光,或是匆匆加快脚步。
然而近段时日,冷清寂寥的宫墙里时常飘出丝竹管弦的乐音,不分早晚,有时还夹杂着喧哗忙乱的声响。听见的过客不免要疑惑,太子殿下不是犯了过错被圣上禁足了,理当谨小慎微、安静反省才是,怎地好像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兴致还挺高?比较敏锐的人不难察觉,东宫的异常始于大约一个多月前,正是捷报自边关传来,云王在绥宁大破金兵的时候。
洛文箫这阵子确实醉生梦死,过着可说有生以来最颓废的日子。当绥宁战报的内容自边边角角钻入府里,他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被砸得头脑发蒙,眼前昏黑。
云王平安无事,安王少了一条手臂但性命无忧,这绝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比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更糟。本以为夷金拼着孤注一掷,就算不能全功,至少也会将一个弟弟永远留在边关城下的漫漫尘沙里,谁想到,他们竟然都能活着回来。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太子每天都在一遍遍地推测后果、计算得失。
于他看来,云王到绥宁换质,身边护卫必然周密,夷金的谋刺能否得手应是五五之数;而安王作为俘虏、人质,待到两方撕破脸厮杀起来,就是首当其冲的靶子,保住性命的机会微乎其微。而洛君平一死,不仅过往烂账有了替罪羊,失去一个皇子的天宜帝也会放宽态度,说不定连自己之前的罪过都无心追究了。算来算去,这局棋的赢面都占到八九成。至于绥宁的安危,既然金人不可能攻到洛城,摆脱困境才是燃眉之急,边关失陷与他何干?
洛文箫所想到的最差结果,也就是洛临翩将洛君平救了回来,自己计谋落空,处境又回到原点。安王纵然有所怀疑,但凡还有理智,就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以他们两人利益纠葛之深,反戈无异于自戕;而且没有真凭实据,谁又能平白将暗通夷金的罪状安在一国太子身上?
然而事态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据说战场上的一幕及其震撼感人,四皇子为了救出三皇子而陷入险境,千钧一发之际,安王以身相代,挡下敌军大将砍向云王的一刀,血溅沙场,身负重伤。整件事听在太子耳中荒谬绝伦,却是发生在两军阵前,无数将士亲眼目睹,真得不能再真。
洛临翩是什么样的性格?孤高冷傲、目下无尘。洛君平又是何等样人?刻薄跋扈、睚眦必报。从三岁起,洛临翩面对洛君平就是一副看不上不屑搭理的冰山态度,被轻视的洛君平则耿耿于怀、记恨在心。洛文箫在旁边不知看了多少场好戏,大大小小地利用过多少次二人之间的矛盾。可以说,安王会成为他的党羽,云王实在是不知不觉中起到极大推动作用。
就是这样一言难尽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助彼此,是吃错了药,还是天要塌了?难道是被俘后在金人手中吃了莫大苦头,亦或战场上受了刺激,以致一个自私的人突然转性?还是说,洛君平得知了什么内情?不知是否心虚作祟,他仿佛从安王反常的举动中读出一股滔天恨意,如同即将寻仇的前兆,昭示着事态不可逆转地滑向失控。
不过再往回想,边关发生再大的事,和自己一个软禁思过的人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自觉这次做得很干净,应该没有留下把柄才是。
太子木立良久,极力平复着心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住质问回响:万一对方真的掌握了证据呢?或者,要是安王豁出去不管不顾呢?你留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么?洛君平心高气傲,从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受尽折辱又落下残疾,怎么可能放过你?更何况,还有云王、宁王,以及背后的静王,焉知后面有多少新账旧账要一起算。别再骗自己了,你已是穷途末路,满目皆敌!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陛下见几位殿下陆续回来,一高兴便宣召您进宫相见。”温逾每天侍奉在太子身侧,对他的心思猜也猜到几分,硬着头皮劝解,“程老夫人昨天托人送进来几只山鸡,太子妃叫厨下煨了汤,正等着您去用午膳,殿下为了阖府上下,也要多多保重才是。”
“又是炖汤!成日价关门闭户,连个生人都见不着,她贤惠给谁看?”太子妃程氏那张木呐又随时保持端庄的面容浮现眼前,洛文箫喃喃说道,心里莫名地一阵腻烦。环视四周,一片沉寂,他从未感到这座无数人仰视欣羡的东宫是如此地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发疯。就像精神绷紧到几点骤然断裂,他心里涌起无尽怨恨。洛君平有什么资格回来报复,他这安乐郡王至少还享受过章台走马、纵情声色的乐趣,而自己呢?活了二十六年,终日孜孜勤奋、力求完美,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皇帝,在臣属面前时刻要展现储君风范,生怕被人挑出一丝毛病,说二皇子比不上洛深华,何曾有一日恣意放纵过?一朝出事,就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那位父皇翻脸比翻书还快,周围的人避得一个比一个远,冷眼看着他一跤摔落跌得粉碎,恶名罪状全让自己来背,真真可笑可恨之至!
温逾没等到回应,正要鼓起勇气再劝几句,太子猛然转过头,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阴瘆瘆、直勾勾,吓得他退后两步,就见洛文箫脸色一转,大声笑道:“喝汤?谁要喝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给我白酒,将最好的陈酿拿出来!乐班子呢?再挑几个宫女来陪侍,本太子要好生乐和一番!”
当晚太子大醉,此后夜夜笙歌,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说是夜夜笙歌实际上有点夸大,府里的乐班已经散去大半,勉强凑了几个会鼓瑟弄箫的来弹唱应景,想摆宴席却欠缺珍馐美味,菜色甚是寡淡,幸而偌大东宫不缺美酒,能够陪着落难的太子饮酒作乐的侍女也是有的。只要降低一些档次,醉生梦死还是不难办到。
薛松年遣人送信那一晚,洛文箫又是彻夜饮酒作乐,而后随手拉了一名侍女陪寝,胡乱宿在书房里。
隔日日上三竿,他还昏昏然未醒,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音短促尖锐,随即像被扼住一般断在半途。
洛文箫本就是借酒浇愁,睡得并不踏实,此时一惊之下坐起身,就听见有人冷冷说道:“眼看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还有心情倚红偎翠,真是好兴致。”
幔帐掀起,身边侍女不知所踪,大概是被丢到了外头,洛文箫但觉阳光刺目、头痛欲裂,怔了下神才看清面前站着三名黑衣男子。
“你们是何人?”他心里又是一慌,借着身体遮蔽,急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索匕首。难不成云王还没回京,洛湮华就等不及派人来行刺了?
“殿下,我是风廉。”当先一人上前一步,稍微压低了声音,“薛相有要事联络。”
“是你!”短暂的惊疑过后,太子认出此人是魏无泽替自己布署的一名暗桩,专门负责紧要时刻东宫与辅政府之间传递讯息,但以往动用时都会采用较为隐蔽间接的方式,很少直接现身。再看另外两名黑衣人,表情冷漠,面目生疏,却是从未见过,方才出言讽刺的想必是其中之一。
“你带来的是谁?”他不由警惕起来,皱眉斥道,“我宫里眼线众多,一下子进了三个,露出行迹怎么办!”
风廉望一眼身后同伴,眼神透出些许敬畏,低声禀道:“事急从权,小的是遵奉薛相吩咐,请殿下先行过目。”伸出的掌心里,赫然是一颗蜡丸。
洛文箫接过捏开,取出一张字条,但见上面写道:
龙困浅滩,遇风浪则起,为今之计,唯背水一战耳。君之名位早定,臣自当克尽所能,委义士以效之,连百官以护全,岂因福祸趋避、望殿下戒急用忍,淡泊修身,万物耽于小节而自误,则不久天日重换,水到渠成,必可腾云而遨九天矣。
薛府那边甚少主动联络,每次使用的方式都是蜡丸。如过往惯例,信末没有署名,但墨迹淋漓,笔致圆柔苍润,确是熟悉的欧阳体。
太子尚且昏沉的头脑瞬时清醒,遇风浪则起,要助自己脱困复起,需要多大的狂风巨浪方才能够?薛松年一贯不肯将具体行事落于笔端,而是隐约暗示,究竟打算用什么方法,还是抓住了某种契机?
他反复阅读每一个字,背水一战,委义士、联百官,更有天日重换、水到渠成……联想对方派遣生人来见自己的异常做法,以及风廉刚刚那句若有所指的“事急从权”,他脑中倏然掠过一个不该有却存在已久的念头,难道说,是要偷天换日、拥立新君?
太子拿着字条的手就像得了疟疾一般颤抖起来,一定是这样,否则如何称得上天日重换,又怎能做到腾云九霄?想不到,薛辅政素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终于也敢冒着大不韪,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由此可见,事态确实已到了最后关头。
他因宿醉而放大的瞳孔渐渐收缩,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名位早定,薛松年推诿敷衍到现在,知道躲不过,总算抓住了一点关键。就算犯下过失,受责罚、遭软禁,就算母妃一把火烧了含章殿,自己仍然是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倘若天宜帝猝然薨逝,不管是因为生病、遇刺还是其他意外,朝廷中的股肱大臣当然要拥戴自己登上帝位,宗室亲眷也没理由反对。至于那些暗通敌国、结党乱政等等罪名,别看传得人尽皆知,可是从没公开议定过,自己半年来不过是奉旨养病、思过罢了。等到被迎入宫,谁敢提出来造谣惑众?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动手,才能达成目的?洛文箫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起伏的心情,将字条凑近床头香炉,用里面的余烬点燃。他的手指仍在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外加连日醉酒后的不听使唤。他早就有过类似想法,但是无兵无权又无人奔走,唯有徒唤奈何。莫非面前陌生面孔的黑衣人,就是字条中提到的“义士”,也是薛辅政倚仗的契机?
“二位侠士从哪里来?”他尽量摆出谦和温文的态度,试探问道:“薛先生还交代了什么?”
两名黑衣人都是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一样的相貌平凡,眼神无波,其中一个施了一礼,淡淡答道:“在下一干人的来历,殿下想必猜也猜得出。”他做了个手势,与同伴拉高衣袖,两人左边上臂相同位置各有一处槭树叶纹路的刺青,都是色呈石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只是中央刺有不同数字,左首之人是十七,右首则是廿三。
尽管已有猜测,洛文箫仍是心头大震,同样的刺青,他过去也曾见过,连默然无情的神态都如出一辙:“你们果然是幽明!”
八年前,琅環行将撤往江南,曾经持续多日在二皇子府中留刀寄筒。他空有一身上乘内力,连着过了几天备受惊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不得不向昆仑府求援。魏无泽闻讯取笑了一通,倒也答应伸出援手,派来的就是两名幽明部属。当时言道,幽明的核心精锐仅三十人,各个身负绝技,手下无虚,根据加入时间先后,上臂以刺青图案标明次序和身份,乃是他最为倚重的嫡系力量。洛文箫心里又是忌惮,又有几分羡慕,也不知是琅環恰于此时收手,还是与幽明暗地里发生过较量,之后府里便太平无事,两名来无影去无踪的精锐也在一段时间后不告而别。
所以近些年,太子对训练出的死士并不满意,觉得他们反映木然、不够机敏,更缺少那种将危险气息收敛到极致的冷静与威慑。
而今魏无泽已死,幽明杀手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由不得他惊喜交集,对自己的揣测愈发确信,低声问道:“是薛先生找你们来的,一共几个人?准备何时行动,把握有几成?”
“我等遵奉魏令主遗命,特地从西北前来京城,襄助殿下成事。”两名幽明部属交换了一个眼色,仍是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开口道,音调平淡,几乎听不出起伏,“行刺一个目标,办法有很多,未必需要刀剑搏杀。请太子殿下静候佳音,至于更多情况,你知道并无好处。”
他停顿一下:“薛相嘱咐,殿下在府中多加谨慎即可,无需刻意改变,以免引人怀疑。”
洛文箫点头称是,看来魏无泽毕竟思虑周详,留下了如此强力的后着,若是连幽明旧部都不能得手,这条路也就别指望了。他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想到坐以待毙和入宫继位之间的天差地别,一时竟有些眩晕。行刺成功后,弑君之罪自然要推到琅環头上,这些黑衣刺客也须得设法灭口,决不能留下后患。不过,他们应是无处可去来归附自己的,身手又强,与其急着除去,不如物尽其用,拿来对付琅環……他尽量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可惜酒意还未散尽,情绪尤自亢奋,脑筋却不甚灵光。
“你们转告薛松年,动作要快,要抢在三皇弟和四皇弟回来之前!”他压低声音,急切地交待,目前静王和宁王在洛城,对付起来已是吃力,行动之际必须迅雷不及掩耳;如果等到云王带着安王抵达时还没尘埃落定,不能将兵权掌握在手中,局势必然失控。
黑衣人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太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又疾声道:“还有,我的安全也不能出问题,你们得派人保护我!”既然幽明能在东宫来去自如,琅環的属下当然也做得到,万一天宜帝那边被刺,静王这边立即派人将自己杀了,岂不糟糕?他虽然会武功,可挡不住江湖高手的进袭。
黑衣人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阴晴不定、忽喜忽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沉声说道:“不必担心,我二人自会轮流在此值守,确保殿下平安无虞。”
短短对谈结束,洛文箫眼见三名黑衣来客穿窗而出,身形隐入寝殿房檐下的阴影里,恍惚觉得像是刚做了一场梦。
随后数日,洛文箫翘首以盼,心事重重又不敢形诸于外,过得焦虑无比。就像一个山穷水尽的赌徒,输光了身家,终于连性命也押上赌桌,等待着揭盅的一刻。尽管有时思及李平澜和守卫森严的宫禁重地,不能不心生忧惧,但既然已经生出念想,就是欲罢不能。
他时而想象群臣簇拥入宫、身登大宝的情景,时而又胆颤心惊,害怕下一刻便有御林卫破门而入,将自己丢下大狱,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时间过去一天又一天,云王一行不日将到京城,意想中的轩然大波却迟迟不曾到来。
幽明的黑衣杀手似乎确然留在府中,洛文箫独自在书房或者寝殿出声相召,十句中或许能得到一句简短回应,无非是要他继续等待,而且从不现身。
心似油烹的太子耐不住煎熬,虽然收敛了一些,不再动辄奏乐排宴,但仍不时喝得半醉,靠着酒意抵御悬在半空的恐慌滋味,他偶尔会掠过一个念头:洛深华幽禁长宁宫的时候,怎么做到一挨就是两年?
天宜二十二年九月末,云王洛临翩及安王洛君平自边关归来,将抵京畿。礼部侍郎王昌佑于朝会具本启奏,绥宁一战,平外虏,传教化,尽显上国风范,可彰千古,愿请陛下大赦天下,并宽宥东宫,解太子禁足之厄,令天家兄弟骨肉重聚,以为万民表率,留盛世青史。自辅政薛松年以下,文臣多有附议,帝亦当朝沉吟良久,深为动容。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从口出
散朝后,天宜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薛松年,他心里很清楚,借着两位皇子返京之机提出宽释东宫,乃是辅政的主意,王昌佑不过是被指派出头而已。
对于薛松年的做法,他既感意外,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尽管几年来,对方一直刻意地与太子拉开距离,保持着政见上的独立,但又每每在关键时刻巧妙地给予支援,时间一长,不难品出几分味道。
静王回京后,到现在也不曾入宫谒见或在朝中露面。听说身体很是虚弱,至少丹阳公主探视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宁王也总是尽量待在静王府,都不怎么关心新府邸。皇帝有心派两名御医去请脉,又觉得此举目的过于明显,反而暴露出心虚,所以仍是保持按兵不动。
算下来,年初赐予的七颗缓解寒毒的药丸已经用罄,最多半个月,在十月十五之前,静王一定会进宫。江湖中,百日悬赏的喧嚣则如水面涟漪,于层层荡漾后渐归平息,到处一片沉寂。就如风暴来临前必定平静,皇帝在静默的对峙中感到了压迫,而且与日俱增。他不能确定静王准备采用何种进攻方式,藏了多少后招,又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影响。
到了现今地步,即使是再有城府、懂得忍让的人,也要心怀怨愤,断不会稍退半步。既然注定无幸,又何必有所顾忌,寻常人等尚且要拼力一搏,何况是禹周的嫡长皇子,琅環现任宗主,以才质绝伦著称的洛湮华。
琅環的诉求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即使撇开去岁立约时许下的承诺,为当年疑案平反雪冤也是目前最适合的选择。悲愤戾气需要化解,而且琅環一旦正名,就是忠臣义士,自然不能做出对天子和朝廷不利的举动,危机也将随之消弭。但另一方面,皇帝心里却有着十分的不甘愿。重提琅環旧案,代表着自己十年来所言所行全是错的,戮害忠良,错冤皇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后世又将如何评说?即使归结为受到了蒙蔽,至少也是一个昏君吧!
薛松年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表明立场、力保太子,明确站在静王的对立面,天宜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如此合乎情理的理由,好似为自己铺了一道舒服的台阶,要不要顺势下来,让太子出面给静王制造障碍?但是念头才起,他又犹豫起来,过往洛文箫实力强盛时,尚且一次比一次败得彻底,自己需要的是好用的快刀和挡箭牌,可不是引火烧身。
所以在决定之前,必须弄清薛松年的意图,这位身居高位的辅臣在想什么?
“臣以为,储君为国本,太子禁足日久,则朝局不稳,社稷不宁。”薛松年微微躬身,从容答复,“而今绥宁取得大捷,几位皇子平安归来,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倘若陛下颁布大赦,焉能独外东宫?若天家团聚而唯缺太子,岂不是引人非议,又让群臣如何看待?此乃其一。”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态:“太子素日纯孝,闻说自从不慎犯下过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忏悔,忧惶自责,迄今已是半载有余;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心中记挂,以致烦扰难安。臣忝居其位,便须善尽人臣本分,斗胆请陛下宽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嘱其协理国事,为君分忧。此其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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