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16章
作者:薄荷酒
天宜帝见他一席话面面俱到,看来迟迟不处理东宫,倒是被臣下窥见了空隙,不禁哼了一声:“辅政莫不是糊涂了?这般一个孽障,朕恨不能赐他自尽以谢列祖列宗,何谈协理国事!”
“太子资质聪颖,所缺者不过年纪尚轻,行事难免有失当之处。”薛松年道,他听出皇帝虽然语气不悦,却有松动之意,心下更增了几分笃定,“既然已深自悔过,陛下何不给一个将功折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是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二皇子方得以被立为储,想来必定克尽所能,绝不至再让陛下失望。”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对方最后一句话,极其准确地点中了他的心事。长嫡承统,万世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圣人门下,自然要拥立嫡长,纵然他赐死皇后,将洛深华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过,群臣依旧冥顽不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前仆后继地维护皇长子。触柱死谏的、廷杖伤重不治的,一只手数不过来,为了压制争议、另立太子,他着实动用铁腕,花费了极大气力,甚至还考虑过立韩贵妃为后。
几番君臣较量下来,最终目的达到,造成的影响却不可谓不严重。自辅政颜存异告老致仕,大学士章远道病死异乡,朝中已久未出现气骨卓然,胸怀治世经纬的名臣。百官虽噤若寒蝉,不再为皇长子说话,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仍透着那么一丝尴尬。
天宜帝是绝不愿承认做错的,昔日阴霾尚未散尽,如果时隔六年舍弃太子,不仅要再度面临立储难题,而且与琅環平反一样,意味着自打耳光、颜面无存。他对洛文箫失望透顶,之所以迟迟未曾废黜,这一层实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确实恭顺,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来,再如何犯错,洛文箫至少是能够掌控的。至于薛松年为何尽力求情,他反而不太关心了,无非是顺应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几日,户部侍郎钟霖在宁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请继续推行清丈田亩,将范围扩大到禹周境内七省之地。或许就是这件事使得一干力持反对的臣子沉不住气,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着一同保奏。薛辅政倒是老谋深算,连自己与静王之间的矛盾也一并算了进去。
“太子搅起过多大的乱子,薛卿必然知晓,朕如何还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缓缓说道,“你一再为他进言,可曾想过其中风险?正值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谁能承当责任?”
语气波澜不惊,薛松年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动了心,有意启用太子,却又担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祸事,收不了场。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并无不妥。臣与王侍郎等人愿以身家性命具保,请圣上下旨开释东宫,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见真章的关头,容不得躲闪犹豫,他沉声道,“再者,陛下为九五至尊,凡事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谁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烦能威胁到陛下?”
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凝滞,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松年脸色平静,并无闪避。过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审视目光,淡淡说道:“薛卿的意见,朕已经明了,自会做出决断。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从头至尾,皇帝和辅政谁也不曾点破一字静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敌国之事,然而二人一来一往间,已经围绕主题完成了彼此试探。薛松年离开宫城时,对连日筹谋获得的效果还比较满意,天宜帝虽然没有立即颁旨,但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距离下定决心不会很久。云王回京,太子复起,京城的局势将再一次变得复杂难解。
他已仔细分析过,静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体力,然而,想尽快伸冤就势必要搬开太子这块绊脚石,皇帝刚刚赦了太子之过,正是重新扶助、粉饰太平的时候,洛湮华越是联合其他皇子攻击洛文箫,天宜帝在脸面上就越下不来台,心里也会愈发气恨。自己背后推波助澜,只消促使双方多冲撞个一两回,待到矛盾激化,那便再无转圜余地。
洛湮华的身体本就到了强弩之末,一旦宗主病重或是发生意外,双方表面缓和的关系将彻底破裂,琅環成为乱臣贼子,伸冤也就化为泡影。或许一时间冲突加剧、两败俱伤,但时日一长,吃亏的一定仍是琅環。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历来如此。
自从落下梦魇之症,天宜帝的精力大不如前,今日一早临朝议事,随后又连着召见了辅政和几名臣子,感到颇为倦怠。他草草用过午膳,在清凉殿西暖阁歇息,心里却始终挂记着一干文臣的奏请。
临近黄昏,他在宫人服侍下换过一身寻常衣饰,召来吴庸吩咐了几句。吴庸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去唤了四名身手敏捷又机灵的御林卫,一行五人簇拥着皇帝,走御道、过天街,很快微服出了宫城东侧的角门,乘上一顶小轿。
对于禹周天子而言,如果说想到皇后和静王,他心里的感觉混合着恨意、心虚、忌惮,乃至某种不能言说的复杂情绪,韩贵妃母子唤起的往往是烦扰和厌弃,但又夹杂着一点上位者的怜悯。今天听到薛松年说太子诚惶诚恐、日日忏悔,他不觉有所触动,想起葬身火海,已经无人提起的韩贵妃,没由来地生出了一丝恻隐之情。
人的内心很奇怪,韩贵妃死得凄惨,她的怨毒执着令人悚然生厌,却也隐隐带给皇帝一些虚荣心的满足。洛文箫所做的事固然不可饶恕,但似乎背后原因仍是为了对付洛湮华,或许念在韩氏服侍自己数十年的份上,应该再给一次机会?
心血来潮间,他竟动了去东宫看一眼的念头。
轿子到了太子府偏门外,值守的护卫正待拦阻,一名御林卫上前低声喝斥了两句,四名守卫顿时大惊,一齐跪下参见圣上。
“用不着通传,不要惊动里面。”皇帝摆了摆手,因是微服前来,神情很是随意,“朕没什么事,闲步走走罢了。”
众守卫不敢有违,慌忙开了偏门。东宫内人声寂寥,除了外围值守的御林卫,少有内侍宫女往来。天宜帝以往曾数次驾临,对这里的景物布局都有印象。放眼望去,殿宇楼阁高峻依旧,但草木已显露出少人打理的荒疏迹象,秋来百卉凋零,庭院中的落叶无人打扫,更添了几分衰败。
皇帝先前升起的恻隐于是就更增了两分,继续信步而行。此来本就有出其不意之意,故而沿途遇到府中侍从,问明太子现在何处后,一律不准通报,径自往明光轩走去。他起初没有在意那些从人支支吾吾的惶恐表情,及至又见到几名罗衣彩裙的侍女,手中或提食盒,或捧美酒,才渐渐觉出不对劲。
明光轩宽敞华美,乃是东宫中最适合饮宴的所在,守在外面的从人见到万岁驾临,吓得一个个跪伏于地,噤声不语;踏上台阶再往里走,却见殿门半开半合,里面隐约传出女子的莺声软语,间或混杂着男子醉意醺然的沙哑嗓音。
吴庸看到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这档口拦不得劝不得,他赶紧朝几名同行的侍卫打个眼色,就在两三丈外停下脚步,由着皇帝独自走到近前。
透过内殿虚掩的门隙,但见轩敞厅堂内,黄檀长桌上摆满肴馔果品,太子居中而坐,身边一左一右伴着两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忙着烫酒挟菜。
“殿下,过饮伤身,太子妃昨天还交代了,要奴婢们好生劝着,千万不能让您再喝醉了!”其中一个娇声道,“要不然,明日责罚下来,奴婢小小一个宫女,实在吃罪不起啊。”
“责罚你们,她敢么,不怕落个善妒的名声?”洛文箫晒笑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他脸色发红,显然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惹恼了本殿下,莫要说只是个太子妃,回头当了正宫皇后,要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你们么……”他身手托起一个女子的下巴,语气颇为轻佻,“知情识趣的美人儿,才能讨人欢喜。念在伴驾服侍有功,等我到了宫里,个个都有名位!嗯,就封你为正五品的秀嫔,如何?”
两名宫女虽然尽力奉迎,但到底是知道规矩的,闻言都不敢接话。天宜帝立在门外,已是气得脸色铁青。
另一名女子劝慰道:“殿下是人上之人,如今只是暂时不顺,圣上皇恩浩荡,一向最是看重殿下,想来不用多久就有恩旨,咱们姐妹有幸服侍一场,自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你说看重?”洛文箫就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他拿起青铜酒樽,仰头猛灌了一气,才懒洋洋道,“打从封了这太子之位,父皇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但凡吃力不讨好的、得罪人的,统统摊到我头上,脏活累活都得干,到头来好名声都是他的,我就得受斥责、担恶名,两头受气!这也就罢了,他老人家还像防贼似的,生怕我沾上半点兵权,却让四皇弟手握重兵,把靖羽卫交给五皇弟,纵容他们耀武扬威骑在我头上拉屎,堂堂太子,连表面风光都没有,当得何其窝囊!就算如此,我也忍了,可他明知我跟洛湮华势不两立,偏偏不肯斩草除根,一年年将个嫡长子放在那里死压着我,为了当明君还要启用琅環,任由那帮逆贼乱党死灰复燃!我算什么太子,就是个笑话!”
他越往后说,越是咬牙切齿,从皇帝所在的方位,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子额上暴起的青筋。陪酒侍女应该不是头一次遇到类似的牢骚言论了,一边应和着,一边唤人去取解酒汤。
“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低三下四地求恩旨,倒不如靠自己。是父皇不仁在先,怎能怪我不义!”洛文箫醉眼斜睨,两个艳装女子的影子在眼前不断晃动、放大,忽远忽近如雾里看花。他也觉得自己好像醉得有些失态,但从方才起,随着辛辣的酒液下肚,化作一团烈火从胃肠直烧上头顶,情绪似乎变得格外亢奋,那些深埋心底的思绪躁动汹涌着,不吐不快。他顺手扯过一个侍女搂住,含糊不清地笑道:“怕什么,本殿下得天之助,明里有辅政拥戴,暗地里高手效命,不日便是百官相迎入宫。父皇和大皇兄白白费尽心机,我才是盛世明君、中兴之主!”
天宜帝怒到极点,再也听不下去,重重一脚踢在殿门上。他目光森然地盯着尚在醉乡的二皇子,与韩贵妃一般地怨毒狠辣、欲壑难填,稍有不如意,一个装疯卖傻,烧毁了供奉先祖的含章重殿,另一个更是连喝醉都不忘想着谋朝篡位!枉费了自己的宠爱期望,竟是喂出了一双白眼狼!此时此刻,连出言斥责都嫌多余,他不愿再看洛文箫一眼,转身便走。
吴庸和几名侍卫急忙跟上,短短盏茶功夫,皇帝已气得面色青白,浑身发抖。众人都明白太子必定是说了什么触犯忌讳的言语,大气也不敢喘,护着皇帝匆匆离去。
待到洛文箫从怔呆中反应过来,冲到外面,得知自己并不是因为醉酒产生了幻觉,而是皇帝实实在在来过时,早已追赶不及。他的头脑还没恢复清醒,身上的冷汗与热汗交替着出了一层又一层,拖着脚步回到明光轩,突然发疯般地将所有杯盘碗碟统统掀翻,对着一地狼藉不住喘气。
侍卫、宫女、从人全部躲得远远的,太子面色灰败若死,又觉得犹如置身噩梦,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到内室,出声呼唤,然而,无论在书房、寝殿、后花园,任凭他四处寻找,甚至一遍遍喊叫,这些日子一直潜伏身侧的幽明黑衣人却踪迹杳无,始终不曾回应。
当晚,宫中下达谕旨,太子洛文箫不思己过,终日饮乐纵欢,目无君父,着押入宫城内殿待罪,身边亲随侍读、从人侍女一体擒拿下狱。
第一百七十四章 聚首京城
十月初一,云王洛临翩率兵马六千,与一度被掳为质子的安王洛君平同返京畿。五皇子洛凭渊奉圣上旨意,带同百官出城十里迎接。远远望见策马而来的云王,他当先迎上前去,两人目光相对,俱都想起去年朔冬,韶安大军凯旋班师时的情景,还有春日里的惜别。而此时,关于太子言行不检,即将被废黜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了宫廷各个角落和洛城的大小官宦人家。
礼部官员展开圣旨宣读,文辞珠玑锦绣,极尽褒扬,不仅赐四皇子品阶再晋一级,又有宫城中骑马佩剑等殊荣,以及赏赐无数。洛临翩只是淡淡地谢了恩,莫要说激动欢喜,连眉梢也未曾动一动。
洛凭渊见四皇兄风采依旧,但眉心藏着一股躁挹,他作为过来人很了解其中缘故,心里暗想,为了防止情报走漏,寻获解药的事一直没给四皇兄送信,也不知会不会落下埋怨。眼下大庭广众耳目众多,当然也不是说话之所,只能另找机会再行告知。
至于安王,由于所受的重伤还没痊愈,整个归途都是躺在马车里过来的。侍从卷起车帘,洛凭渊走到近前,不禁吃了一惊。相比下江南前的最后一面,洛君平消瘦了何止一两圈,整个人裹在一袭华贵锦袍里,愈发衬出面色蜡黄、形销骨立,再一瞥间,左边衣袖空空荡荡,手臂已经没有了。
根据边关传回的消息,如果不是禹周众侍卫拼命攻敌之必救,夷金元帅萨木赤的凌厉刀势恐怕不止是斩断一条左臂,而是足以令三皇子命丧当场。尽管早已得知情况,洛凭渊心里仍然隐隐泛起酸楚。在他印象中,安王从来都是张扬到跋扈,骄奢横行到近乎刻薄,与现在有气无力的模样大相径庭,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苦头。
他勉强笑道:“三皇兄,父皇一直惦念你的安全,平安回来就好,宜妃娘娘终于能安心了。”
洛君平倒是很平静,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忽然问道:“太子现在何处,还在东宫?”
这一问来得突兀,洛凭渊顿了一下,斟酌着说道:“两天前,因二皇兄行止失当,父皇降旨将他移到宫中偏殿暂居。”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不想刺激到安王,因此尽量答得言简意赅。
“改成关在偏殿了,看来是又得罪了父皇啊。”洛君平似是在自言自语。他的相貌原本偏于秀气,而今脸颊凹陷,便显得一双眼睛格外黑沉,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亮。他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不要紧,只要太子殿下仍旧安好,我便放心了。走吧,我想快些见到父皇。”
绥宁换质的前因后果、内在情由,洛凭渊通过云王、琅環以及聂寂峦等渠道,已经了然于心,但见到安王这般神态,仍是心中震动,低声劝道:“三皇兄,你才刚回来,不如先将养几日,与家中眷属团聚,再急也不必急在一时三刻。”
为了庆贺绥宁大捷,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难得的祥和气氛,他担心洛君平急于寻太子麻烦,使得本就心气不顺的天宜帝再度大发雷霆,反而收不到效果。
“我自有主张,不会鲁莽行事,但也不好教二皇兄久等。”洛君平眼里仇恨之色一闪即没,他再望一眼洛凭渊,“五皇弟,这些年,我知道自个儿不得人缘,大皇兄、四皇弟他们都不肯拿我当回事,也就是你还存着一点情分。”
他顿了顿,傲然道:“洛临翩阵前换质,虽然冒了危险,但他是奉了旨意不得不为,我现在可什么都不欠他的!倒是你,当初离京前特地到府里来告诫一趟,做哥哥的记着这份情!”
洛凭渊闻言一怔,安王却已闭幕养神,不再多言。
回想昔日洛君平带着一众护卫闯进静王府,横冲直撞地践踏花丛,在房内乱砸一气,以及过往记不清多少次,这位三皇兄单方面向洛临翩挑起战火,而后又被无视的情景,他很是无语。看来即使绥宁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安王和云王仍然没做到冰释前嫌,也不知两人回京一路上是如何相处的。
礼节完毕后,两位皇子与几名有功将领就在众人陪同下入城前往紫宸殿面圣。洛城百姓夹道欢呼兼看热闹,前后不到两年,北辽、夷金相继兵败,元气大损之余,已不敢再轻言进犯禹周,于世人眼中,宛若一幕盼望已久的盛世华章行将开启。
尽管太子突然触怒皇帝,再度被关押宫中,令许多先前求情的文臣措手不及,但躬逢盛事,为了扫去朝中阴霾、取悦圣心,大家还是进呈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文章贺表。
安王被掳为质子,本是颜面无光,然而能在战场上奋力抗贼,更不顾安危为四皇子挡下致命一刀,确是殊为可贵,因而得到的封赏同样丰厚。置身金殿上,耳边充盈着溢美之词,正是以往曾经求而不得的风光。洛君平看一眼自己垂落的袍袖,被俘后遭受的无尽谩骂羞辱仿佛重现眼前,他的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趁着赞誉告一段落,猛地趋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前:“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
除了洛凭渊等少数知情的人早有预感,多数臣子都不免吃惊,紫宸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安王中气不足但竭力提高的声音:“儿臣莽撞糊涂,以致落入金狗之手,险些酿成大祸,危及边关安全,心中实是愧疚无地。然而数月来身陷夷金军中,耳闻目睹,儿臣被擒一事竟然另有蹊跷,乃是我禹周出了内奸,勾结外虏,暗地策划所为!”
一言既出,四下顿时哗然,洛君平感到一道道包含着惊诧疑虑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咬了咬牙,述说起当日在绥宁城中,如何被身边护卫假借白虎诓骗得出了城门,之后骤然遇袭,金人事先早有埋伏;待到成为阶下囚,又如何不止一次从敌将口中听到只字片语,逐渐察觉端倪。他在回城途中苦熬着伤口钻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报仇,一番陈述虽未提及背后陷害之人的身份,但句句见血,遥指东宫,末了凄声说道:“儿臣本身微不足道,被擒后自知难免拖累家国,也曾起过自绝之念。然而每每又会想到,倘若就此不明不白葬身敌营,那通敌叛国的贼子尚未揪出,将来还不知会如何欺瞒父皇、为祸朝廷,这才腆颜苟活至今!求父皇看在儿臣受尽折辱、九死一生,下旨彻查,将元凶擒拿典刑以正国法!”说罢,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
安王毕竟是禹周的皇子,说九死一生也绝非虚言,群臣多感心头恻然,当即有几名臣子出班支持。
天宜帝如今对通敌叛国分外敏感,再加上洛君平言之凿凿、意有所指,但觉眼皮直跳,不等听完已然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下大怒。安王本是太子的死党,如果不是当真深受其害,为何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针对洛文箫!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云王、宁王、皇室宗亲、朝中文武,最后落在辅政薛松年身上。如果不是前几日出于谨慎去了趟东宫,而是直接宽释太子,自己必然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念及此处,他冷冷问道:“三皇子蒙难归来,向朕举发之事,辅政有何见解?”
薛松年被皇帝阴森的目光盯得发毛,面上强自镇定,躬身奏道:“回陛下,倘使三殿下所言属实,绥宁换质真的起于内奸陷害,则必然要追究到底,严加惩处,这般大奸大恶决计不容放过。但是与此同时,也须考虑到外虏居心险恶,三殿下当时陷落敌营身不由己,其中是否有反间计的成分。兹事体大,切忌感情用事,万不能仅凭猜度推测而自乱阵脚。”
从太子被囚,他明白大势已去,自己的官位也如晚秋寒蝉,再不能长久,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拖字。
“四皇子在绥宁主持战局,可曾发现有关情况?”皇帝不置可否,又沉声问道。
“禀父皇,”云王望一眼仍然跪地不起的安王,眉目如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事论事地奏道,“儿臣到达边关后,在杨将军协助下详查三皇兄出事的前后经过,搜集到一些人证物证,事情确有可疑,内奸之说非是空穴来风。儿臣也正准备禀报父皇。”
“作妖至此,真是要反了天!很好,很好!”天宜帝难得放晴的脸上已经阴霾遍布,隐隐透出铁青,连着说了两声,重重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四皇子从旁协助,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一切以真凭实据论断,绝不能不明不白!”
朝见结束后,皇帝留下几名皇子叙话,向云王问起边关军务,他对安王不经禀告便将疑虑捅到朝中的做法甚为不悦,但看着洛君平确实丢了半条命,只好暂时按下火气,没有严加训斥。安王微微低着头,恭顺地领受父皇的温言勉励,眼里却不易觉察地闪过一抹失望和戾色。
洛凭渊陪了一阵,待到两位皇兄各自前往后宫见莲贵妃和宜妃,才出宫回转静王府。
洛湮华上午刚刚接受了一次施针治疗,因此有些疲惫。洛凭渊走近主院书房时,他正斜靠在长椅里看书,腿上搭了一件黑裘,神情安闲。
洛凭渊从谷雨手中接过茶盏,在宁静适意的气氛里感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喝了几口热茶,讲述起清早出城迎接云王和金殿朝会的经过,最后说道:“四皇兄说,等见过莲妃娘娘,最迟傍晚就前来看望皇兄。”又道,“他心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来了就有惊喜。”
静王看着皇弟眼里愉快期待的神色,不觉微笑。打从寒毒解去,洛凭渊在他面前就常常流露出一些后怕与欢喜交织的情绪,有时好端端的,又会突然紧张起来,担心余毒未清或者再生变数。有两次夜半睡意朦胧,他感到身畔细微的动静,睁开眼睛才发觉弟弟呆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将三根手指贴在腕上,反复地确认脉息。
许是之前过度担忧害怕,留下了阴影,他觉得洛凭渊其实很希望将好消息分享给身边的亲朋下属,间接平复残余的不安,但这件事注定是不能传扬的。好不容易等到云王回来,也难怪他要迫不及待了。
“阿云之所以烦恼,想来不只是担心我的病情,还有洛君平的缘故。”他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手臂伤残无法接续,他心里不可能不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四皇兄同样冒了生命危险,已经尽力了。”洛凭渊顿了一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天宜帝震怒的脸色,“皇兄,我看三皇兄也是豁出去了,说什么也要有个结果,父皇总不能继续姑息躲避下去吧。”
“未必尽然。”洛湮华听出他话语里的询问之意,轻轻摇了摇头,“洛文箫是太子,如果坐实了私通敌国的罪名,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小,而且他还是父皇当初费尽心思册立的。就算已经决定放弃,只怕也要顾全体面。陛下着重强调真凭实据,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邹培盛虽然刚直,但事关皇子,难以审讯口供,要他如何追查到底?”
洛凭渊默然,他其实也察觉到了皇帝的倾向。天宜帝语气很重,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彻查之意。试问安王作为一个俘虏,性命朝不保夕,就算在夷金营中发现了凭据,有什么办法取得带回?从洛城到绥宁,再到夷金,要将每一条线索都连贯起来,又谈何容易。
目前,云王已抓住了太子安插在安王身边的亲随,东宫对外传送消息的渠道也被琅環查清,但洛文箫很是小心,没有留下书信字迹,两名在当中起关键作用的手下一个潜逃,一个灭口,使得链条断裂。如果圣意阻挠,那么即使所有疑点都指向太子,想要真相大白仍然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是拖到不了了之。
尽管已经多次体会过天宜帝的行事风格,洛凭渊仍然禁不住替安王感到一丝心寒,困难重重是一回事,但从一开始就抱着保留敷衍、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君臣父子,何至于此?
“只能采取其他方式了。”他说道,“好在三皇兄不是完全听不进劝,没在殿上直接控告太子,否则局面一乱,障碍就更多了。”
洛湮华放下书卷,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明净高远的天空。都说病去如抽丝,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寒毒既去,随着日复一日的治疗、调养,连自己都感觉到元气一丝丝在体内生长,带着难以言述的踏实与温暖,仿佛生命重新凝聚。无数人与事流过脑际,宛如江水涛浪,连接着过往与今朝,脉络清晰,奔涌向前。
纵然想得再深远,思虑再周全,世事之变幻也总是出人意表。就像绥宁战报传回前,没人能预料安王的举动,派遣幽明监视薛府和东宫的时候,自己也想不到洛文箫已接近疯癫。就像江面下的潜流,波涛中的漩涡,每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而滚滚江流依旧。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光阴荏苒,十年岁月如滔滔江水,带走不知几多隐痛,注定要完成一个轮回,令生者慰藉,死者安息,不会因任何意外波动而改变。
“晚上见到四皇弟,我们再一起议一议。”他说道,“到了现在,已经用不着阴谋,一步步实现阳谋即可。父皇一味重视权势、顾全颜面,等到里子都没了,他就会发现维持表面光鲜不过是自欺欺人。”
云王挂念静王的病况,下午出宫后,只匆匆回府换了便服,不到傍晚就赶到了静王府。他见到洛湮华形容清减,然而气色尚好,目中神采幽澈,才略略放下心。
三人来到书房,洛凭渊知道澜沧居守卫严密,但仍然仔细检视过门窗,才返身回来,低声将解毒的实情说了。
洛临翩越听越奇,起初难以置信,待到确认再三,以他性情之清冷,也不禁大喜过望,说道:“取酒来,大皇兄还不宜多饮,我今日就与五弟好好喝几杯!”
因为有要事相谈,静王吩咐将接风宴设在内室小厅里,菜色仍是清淡家常,又让谷雨取来一坛梨花白,笑道:“不是我小气不肯拿出烈酒,四皇弟奔波劳顿,火气积了不少,小酌怡情,喝醉就不免伤身了。”
云王道:“大皇兄是服用过灵果宝墨的人,这主院如今仙气缭绕,我等自然浅尝辄止,不好弄得酒气熏天冲撞了福地。也罢,待到来日大好,再来共谋一醉。”
洛凭渊暗想,分明是药气扑鼻,也能说成仙气缭绕,四皇兄看来是真的高兴狠了,居然开起玩笑。他被敬了一杯酒,心里颇有点小得意,又见到洛临翩一饮而尽,薄红上脸,一时间冰消雪融,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三皇兄战场上那舍身一挡,莫非不是感恩图报,也非鬼使神差,而是,咳咳,色令智昏?
云王在绥宁时,以及回城途中,都保持着与静王和宁王通信,但很多事要么不便形诸笔端,要么在信件里难以说透,现在三人一边浅斟慢饮,一边梳理接下来的步骤,都觉得舒畅。
然而,静王一问起洛君平,云王立时蹙起眉头,面有愠色:“我能劝的都劝了,该说的也说了,他除了大骂洛文箫,就是埋着头一声不吭,急了还嫌我不知感恩图报,谁知道在想什么!”
“三皇弟伤得重,脾气难免古怪些。”静王说道,“只是,但凡要同太子算账,他就必定牵连在内,区别只在于早晚和轻重,这一点,我想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洛凭渊与洛临翩对视一眼,既然勾结外虏的罪名不易确定,那么招募私兵、蓄养死士、偷铸私钱等等作为也足以将洛文箫治罪,之前半年里,云王曾经推动此事,但不久后因为前往绥宁而搁置;现如今,要是深知内情的安王愿意主动揭发,无疑是极好的突破口。人终归要为做过的事负责,即使洛君平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知不觉蹙紧,回想起这位三殿下一路上一边颓废养伤垂头丧气,一边又摆着架子颐指气使的德行,忍不住又饮了一杯梨花白,简短评价:“烦死了!”
“好了,四皇兄莫要再烦恼,”洛凭渊感到厅内和煦温熙的空气开始转冷,明显有冻结的趋势,连忙说道,“回头我去探望三皇兄,再好生劝一劝便是。”早上短暂相见,他觉得洛君平实际上已经有所觉悟,只是心中不甘,一定要在朝中说出遭遇,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天宜帝不愿正视真相,令人失望,待到安王明了皇兄的态度,想必就能下定决心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薄雾浓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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